首页 新闻 体育 娱乐 游戏 邮箱 搜索 短信 聊天 天气 答疑 导航
新浪首页 > 文化 > 名家名作 > 《钟山杂志》·原创·拒绝·远行 > 正文

《钟山》杂志中篇小说:爱到未来

http://www.sina.com.cn 2003/08/18 15:07   钟山

  作者:潘灵,男,作家,现任职于云南人民出版社。

  大哥去世的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告知我的。那天,我正在编辑部里翻读那些毫无意思的自由来稿,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我放下手中的稿件,拿起话筒,就听见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

  喂,喂喂,《南方》编辑部吗?快帮我找一找尚小能。

  我说不用帮找,我就是。他一听我就是尚小能,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我被她这一哭搞懵了,我说,你是谁?为什么哭?

  她没告诉我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她边哭边对我说,尚小能,你大哥死了。

  我的心头一惊,电话差点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我大哥死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死了,她在电话另一端说。接着又强调说,真的死了。

  大哥才四十五岁呀,我不禁悲从心来,伤心地问道,你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我的问题让她在电话另一端停止了哭泣,她用一种冷冰冰的腔调说—

  他自己干掉了他自己。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我不相信大哥会自杀,尽管他一生坎坎坷坷,但从未丧失过活下去的信心。

  是这样的,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比先前平静,他喝了一整瓶名叫敌敌畏的农药,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不愿说出她的姓名?她从哪儿知道的我的电话?她如果仅仅是为了给我报信,为什么会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我的脑海里满是问号,这陌生的女人像一个谜。

  我现在当然没有心思去面对这些问号,我现在必须面对的是我大哥自杀了这个我难以接受的事实。我重新抓起话筒,拨那个担任着领导却永远不来上班的主编的家的电话。我要请假,去向我的大哥作永久的告别。

  我在电话里向领导请了假,才想起该给我的两个哥哥和小妹打电话。我给二哥打电话,二哥不在家,电话是二嫂接的,她说二哥出国考察去了。我听了很不高兴,出国这样的事,兄弟之间,在一个城市,也不通个气,这兄弟情还像什么样子?我说,二嫂,二哥回来,告诉他一声,大哥不在了。二嫂没好气地说,这老大烦不烦人?总是牛事不发马事发!又死到哪里去了?我说,二嫂,他今后不会再烦你们了,他去天国了。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接着给三哥去电话,当三哥听说大哥自杀的消息时,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老大也真是的,虽然这一辈子他是有些不如意,但也不该轻生呀?我说,三哥,你怎么就轻易断定大哥是轻生呢?三哥听了我的话说,我不跟你这样的文人咬文嚼字,自杀不是轻生是什么?你不就是要车吗?明天我让我的司机开车送你去。听了三哥的话我心里一阵冰凉,我说,我不是跟你要车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哥不在了。说到这里,我喉咙一阵哽咽,眼泪就夺眶而出了,我用哀求的口气对他说,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他吗?

  三哥听我这么一说,在电话那端一阵沉默,然后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我费了挺大的劲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太忙,脱不开身,有一个重大的工程在最近几天要竞标。我听了他的话,没再强求他,我想,那个生前不愿打扰别人的大哥,死后也肯定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三哥见我在电话里不吭声,又说,你来拿点钱,去把大哥的葬礼办得隆重些。我说,三哥,不必了,大哥生前不是一个讲排场的人。

  我挂断了三哥的电话,给在北京的小妹打长途,我不巴望她千里迢迢回来看大哥,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把大哥去世的消息告诉她。我接通了小妹的电话,当我把大哥自杀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在电话里痛哭了起来。我心想,还是小妹好,尽管大哥生前和小妹一直闹别扭,两人一年两年的才见上一次面,见面了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可大哥死了,最伤心的还是小妹。我心里不由一阵感动,我流着泪对小妹说,小妹,你可不要太伤心呵。小妹说,四哥,我能不伤心吗?现在的男人,真是坏透了,你拿心对他,他拿背对你。你那妹夫,他那心都被狗吃了。哼,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杂种!我在家不顾一个女知识分子的尊严,为他洗衣,做饭,带孩子,他可好,在外面偷偷养二奶。四哥,你想想,我能不……

  我明白了,小妹的伤心,不是为了大哥的死,而是为了她自己。我有些后悔给她打电话,我没等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的心中,不仅塞满了痛苦,而且密布了苍凉。我走出编辑部,看到的是满目的霏霏霪雨……

  在二十五年前的时间深处,不也是这样的霏霏霪雨吗?我的大哥,从浓厚的雨景里浮现出来,站在了我们一家人的面前。那时,父亲和母亲刚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完架,正各自铁青了脸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大哥的出现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落汤鸡一样的大哥看着板着面孔的双亲,以为父母不欢迎他的归来,他将扛在肩上的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背包往地上一扔,一转身就又回到雨中去了。大哥的举动激怒了父亲,他像一粒炒爆的豆子般蹦起来,用他那被劣质烟草熏得如破筒子一样的嗓门大声吼道—

  小杂种,有本事你就不要回来!

  当母亲回过神来抓起一把雨伞正要追出去,大哥他却又回来了,怒火中烧的他和母亲撞了一个满怀。母亲紧紧地抱着大哥,泣声唤道,儿呵—

  大哥推开了母亲,怒目圆睁走到父亲面前,他像一个无赖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们大家都听好了,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回来,我偏偏就回来了,这家,我在定了!他仰着头,翻着白眼,挑战性地对父亲说,尚中贵,你听好了,我他妈就是没本事,你把我怎么着?你不也没本事吗?

  母亲急得脸都白了,她说,大能,不许你这样跟你父亲说话!

  他不是我父亲!大哥大声抢白道。

  听了大哥的话,父亲沉默着走进了里屋,母亲从门后操起扫帚,劈头盖脸给了大哥一顿狠揍。是二哥从母亲手上夺走了扫帚,他对母亲说,大哥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当知青的,他是我们家的光荣。二哥边说边将大哥拉起来,但大哥却很不给面子地甩开了手。

  从那天起,父亲和大哥结了怨。

  大哥不是父亲的儿子,他的父亲在他不足周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在他两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嫁给了父亲。在我的故乡,把大哥这样的孩子叫随娘儿。随娘儿一般都心理上脆弱而敏感,大哥也不例外。公正地说,大哥的敏感,跟我那做泥水匠的父亲有关。我曾听隔壁邻居张奶奶说,父亲和母亲结婚的那天,两岁的大哥被放到了张奶奶家,白日里,大哥安安静静,乖得张奶奶抱着他在街坊邻里中逢人就夸我大哥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但到了夜里,张奶奶就后悔自己对我大哥的结论下得太草率了。我的大哥,半夜里就哇哇地哭开了,那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凄厉。帮人带孩子为生几十年的张奶奶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有能哄乖大哥。看着就要哭得背了气的大哥,张奶奶有些紧张了,他只好抱了大哥,站在我家的门口,长一声短一声地在黑夜里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母亲开了门,张奶奶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你和中贵,但孩子哭得太厉害了,我想,他会不会是生病了?母亲从张奶奶手上将大哥接过来,大哥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这个事,张奶奶见了我父亲,一直都内疚得抬不起头来。我长大成人后,想起张奶奶讲的这件事,我知道大哥的哭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对父亲的新婚之夜充满了同情。试想一想,一个两岁的孩子,新婚之夜横亘在你和新婚妻子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双黑黝黝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看一眼你又看一眼你新婚的妻子,你还有兴致跟你的新婚妻子亲热吗?

  后来,我的街坊们,把父亲对大哥的不好归罪到大哥哭的这事上来,我认为这对大哥和父亲都有失公允。大哥当时是一个才两岁的孩子,他即使搅了父亲的新婚之夜也不是成心的,这不是他的过错,父亲因此就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怀恨在心也太不可能了。事实上,在二哥没出生之前,父亲对大哥还是不错的。我现在还能记起那一幕: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大哥带着我去照相馆给父亲放大遗像,他偷偷地让照相师傅为他放了另外一张照片。那可能是父亲和大哥单独照的惟一一张照片。在那张黑白照片上,父亲坐在鱼塘边的柳树下,不足三岁的大哥骑在父亲的肩上,父子垂钓的场面被拍得栩栩如生。我看到在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哥在夜里都会将这张照片偷偷拿出来,他看着看着就会泪流满面。我想,他一定是在怀念照片上那样幸福的时光。但这样幸福的时光对大哥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二哥的出世让大哥的幸福成了那黑白照片上的一瞬。

  二哥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活在了人们的赞誉里。二哥的降临对父亲来说就是天使来到了他的面前。父亲的肩,从此不再属于大哥,那是二哥的领地。在家里,大的那个苹果是二哥的,好的那截甘蔗也是二哥的。那是生活困难的年代,那是细粮必须搭配了粗粮才能果腹的年代,我的大哥,端着一碗黄兮兮的包谷饭,眼睛却盯着二哥碗里雪白的大米饭。大哥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他和我们街坊的几个同学一起回家,有一个同学问大家,忆苦思甜会上从乡下请来的那个老贫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讲的那地主到底像什么样子,有同学说像老虎,有同学说像妖怪,大哥说,你们说得不对,像我们家二能。从那以后,街坊的同学就会挤在我家门口,齐声高喊,尚二能,小地主!尚二能,小地主!在那个年代,被叫做地主就像今天说你是乞丐一样的可耻,它让我父亲和二哥都很恼火。当父亲终于弄清楚二能的绰号的来龙去脉后,父亲气得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他当着那些同学的面,给了我大哥一顿耳光,打得大哥鼻血直流。直到许多年后,我的那些街坊们茶余饭后谈起这来,还在埋怨我的父亲对大哥的心狠手毒。大哥后来跟二哥关系一直不好,跟童年记忆有关。事实上,二哥从父亲那儿得到的宠爱也是有限而短暂的,后来,三哥、我和小妹相继来到这个世上,我的父亲也是焦头烂额了,我们家的生活已经变得一团糟。我的父亲,已经累得没有任何心思去偏爱谁了。

  大哥从乡下回城,对我们一家来说都显得有些突然,大哥下乡三年不仅没有回过家,而且连信也没给家里写过一封,现在他一抬腿就回来了。大哥的回来,让母亲既高兴又苦恼,她屋里屋外走了一圈,也没想出一个安排儿子的好办法来。整个家就三间房,两小一大。两间小的,小得每间只能放下一张高低床,一间被二能和三能住着,一间被我和小妹住着;大的一间,是我父母的卧室兼客厅。现在,多出来的大哥可难坏了母亲。母亲苦苦想了一阵后,只好把小妹叫到了厨房里。九岁的小妹从厨房里出来,眼睛红得像个烂桃子,她用一只小手指着大哥说,都是你不好,把人家挤到厨房里睡。小妹的话激怒了大哥,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鼓得比牛眼还大,他伸手一把封了小妹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小妹提了起来。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吗?我在你们的心里真的是个多余的人吗?!

  他大叫着,他怒吼着,小妹脸都被他吓白了。

  母亲冲过来从大哥手上将小妹夺下来,母亲说,你心里不好受,你冲我发火好了。大哥看了母亲一眼,捂着脸垂下头,眼泪就大滴大滴地从他的手缝里滴落下来了。

  大哥回城后,母亲到处为他张罗着找工作,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很多同大哥一起回来的知青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偏偏就没有大哥。每天看着一条七尺男儿坐吃山空,后来,连父亲也着急了,他跑去找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刘大妈,请求她给大哥在街道的鞋刷厂安排一份工作。刘大妈对父亲说,中贵,你今天找上门来了,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都左邻右舍的,谁不想帮个忙,可我刘嫂帮不了你。大能他在乡下不好好接受再教育,纠集人在一起朗诵反动诗歌,他这是政治问题,谁敢要他?父亲听了刘大妈的话,一个男子汉公然在一个女人面前哭开了,我尚中贵怎么了?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啥子缺德事?要摊上这样个灾星。那天,父亲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垂头丧气回到了家,母亲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就关切地上前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大声冲母亲说,怎么了?你问你的宝贝儿子去,你问他在乡下都干了什么?他都快成一个反革命了!

  你说谁是反革命?大哥从里屋冲了出来,他用手指了父亲说,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谁是反革命了?父亲说,你自己最清楚,你朗诵反动诗歌,是不是反革命?

  大哥听父亲说他是反革命,扑过去和父亲扭打起来了,大哥给了父亲脸上一拳,父亲就鼻血直流了。暴怒的父亲冲进厨房操起菜刀,要剁了大哥,母亲隔在他们中间,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叫声。好在二哥聪明,他奔出门去请来了经常跟父亲下棋的汪伯伯,汪伯伯夺走了父亲手上的菜刀,才平息了这场家庭冲突。

  在那个年代,反革命是一个让任何一个人都胆战心惊的字眼,我们弟兄都开始疏远大哥,大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也开始不呆在家里,三天两头往外跑。有人说他成天泡在文化馆的图书室里,有人说他跟右派分子苏子杭成了好朋友,跟他学起了篆刻和下盲棋。无论外面如何传言,大哥的行踪对我们家里人来说都是个谜。我父亲对母亲说,你这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像水气一样消失掉的。

  大哥后来就真的消失了,他是跟苏子杭一起失踪的。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在一个充满了阶级斗争意识的年代,一个反动青年跟一个右派分子的双双失踪不是一件小事情,城里甚至有人传言,说大哥和苏子杭叛国去了缅甸。派出所的人开始频频出现在我家里,他们想从我们的嘴里找到点大哥的蛛丝马迹来,但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于是他们进到了大哥和我住的房间,翻箱倒柜搜查了一通,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笔记本。那个派出所的警察举着笔记本对我母亲说,没想到你的儿子如此反动。我母亲问,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啥?那警察鼻子哼了一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他在上面写了反动诗歌。那个警察说到这里,扯开喉咙念开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大哥的笔记本被抄走,可急坏了二哥,他正在准备高考,大哥出了事,必然影响他的政审,二哥变得唉声叹气,并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母亲面前诅咒大哥。母亲默默地承受着,只在背地里偷偷问我,小能,你说,你大哥他会回来吗?我知道母亲的心思,但我却无法安慰她。

  一个月后,大哥和苏子杭一起双双回来了,他和苏子杭都穿了在那时会让我们这个城市大跌眼镜的喇叭裤和花格子衬衫。他们一下车就被公安局抓起来了,这是大哥和苏子杭始料未及的。他们想,我穿得标新立异又没招谁惹谁,凭啥抓我们?事实上,大哥和苏子杭是抱着一种英雄凯旋的心情回来的,没想到欢迎他们的会是锃亮的手铐。大哥是在苏子杭的鼓动下去昆明的,后来,大哥一直对苏子杭带他去参加了他人生惟一的比赛充满了感激之情。事情是这样的,苏子杭在《云南日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那报上说要在昆明举办全省的书法、篆刻、象棋比赛。苏子杭说,我们去参加吧。大哥说,没单位怎么参加?苏子杭说,我在昆明的文化系统有熟人,人家问我们单位的证明我们就说是在路上丢了。大哥说,我这点水平,哪敢参加全省比赛。苏子杭说,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你的篆刻水平,云南找不出几人。大哥听了苏子杭的话,就跟苏子杭去昆明了。在这次比赛中,苏子杭得了篆刻和盲棋第一,轰动了昆明,大哥得了个篆刻第八。师徒二人在昆明春风得意了一阵,回来就进了局子。

  苏子杭被关了一天就放了,大哥却被留在了拘留所里,大哥在拘留所里大喊大叫冤屈,警察说,你只要说出你写反动诗歌的动机就放了你。大哥说,你们真是抬举我,我能写出那么漂亮的诗歌吗?警察说,尚大能,你写得出,因为你反动。大哥后来在一段时间里迷恋上了写诗,跟这个警察的话有关。大哥说,这诗一点都不反动。警察说,尚大能,等你意识到了反动我们再放你。

  大哥被放出来完全是二哥的功劳。那天,做学习委员的二哥在送作业本去语文老师家时,看见语文老师正在跟朋友朗诵《相信未来》这首诗,他紧张得把一摞作业本全都掉到地上了。老师,你们怎么能朗诵反动诗歌?二哥紧张地说。老师一听哈哈大笑道,这是登在正规刊物上的诗,怎么反动了?二哥听老师这么说,从老师手上抢过刊物就跑回了家。他进了屋就挥舞着手中的刊物说,妈,我有救了,我的政审没有问题了。当母亲闹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她说,不,是你哥有救了!

  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如此神气,他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拿着刊物,对二能三能说,儿子们,我们去接你们的大哥回家!在拘留所里,我的母亲将刊物掷向警察说,你们看好了,我的儿子抄的是不是反动诗歌?

  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大哥,真的就变成了一个诗人,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我的大哥--那个穿着喇叭裤、花衬衫,戴着蛤蟆镜的大哥,在大街上边走边大声朗诵《相信未来》的情景,那个时候,我的大哥,不仅像一个狂放不羁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青年。

  大哥开始学着写诗,并不断地往外投稿。在大哥写诗的那些日子里,邮差经常光顾我家。大哥每天呆在家里,等待那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绿色身影在巷口出现,像一个痴心的人等待他的恋人。但大哥要么寄出去的稿件如石沉大海,要么等来的都是装了打印退稿签的退稿。那个时候,我迷恋上了放鸽子,我对大哥说,你寄的诗怎么像我的鸽子,怎么放出去就怎么飞回来。大哥苦笑说,小能,你的鸽子比我的诗强多了,你放出去的鸽子都飞回来了,我的诗却大多是寄出去就回不来了。但这并没影响大哥写诗的热情,在我和他共住的小屋子里,零乱地堆放的全是那些诗歌杂志。我在深夜醒来,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将身子弯得像绷成弓的大哥,不停地写着他那些发表不出来的诗歌。很多年后,我做了文学期刊的编辑,一直兢兢业业看每一份自由来稿,只要面对那些自由来稿,我就会想起那把身子绷成弓的大哥。

  但大哥后来还是放弃了写诗。大哥放弃写诗,跟二哥有关。二哥考上了云南大学,对大哥震动很大。二哥作为我们尚家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不仅给我的父母争了脸,而且鼓舞了我们弟妹,刺激了大哥。我们的上点年纪的街坊们,见了大哥,总是这么说,大能,你得学学二能,他给你们家争了多少光彩。真正燃起大哥考大学的希望的,是右派分子苏子杭。有一天大哥去找苏子杭下象棋,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二能。苏子杭说,二能是个优秀的青年,惟一的毛病就是自私了一点,但愿他在大学里能看到自己的缺点。大能,你不要再跟我下棋篆刻了,也不要再写诗了,你应该去补习功课考大学,那才是人生的正途,我们搞的这些,统统是歪门邪道。

  大哥听了苏子杭的话,开始了刻苦的自学,大哥像那个时代所有的上进青年一样,把图书馆当成了自己的家。在那个年代,进图书馆就像今天进迪厅一样时髦。处在青春期的大哥是浪漫的,他和我躺在床上,总这样幻想他的爱情,他说,小能,我要是在图书馆里碰上一个好学习的姑娘该多好,我们一起学习,一起高考,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那该有多好呀!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大哥的想法。大哥夜里学习累了,就总是躺在床上,看一个名叫刘心武的作家写的小说,现在我还能记起那个小说的名字--《爱情的位置》,讲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图书馆勤奋学习并跟一个美丽女孩产生了爱情的故事。说来也巧,大哥还真在图书馆碰到了他的爱情。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大哥在图书馆管理员的多次催促下,挎着他那洗得发白的绿书包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才见外面大雨滂沱,没带雨伞的大哥,只好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避雨。

  你也没带雨伞呀?站在大哥旁边躲雨的一个姑娘冲大哥招呼道。

  大哥发现,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大哥也笑了,他说,认识我,不会吧?

  这个城里的年轻人,谁不知道那个在大街上边走边手舞足蹈朗诵诗歌的尚大能?女孩说着就学大哥的样子朗诵道: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疯?大哥看着学着他的样子朗诵的女孩不好意思地问道。

  是有点疯,我们都很喜欢你这股疯劲的!女孩说。

  女孩的话让大哥有点受宠若惊。大哥问,你也是来自学的?女孩点了点头,她说,我想考师大,你呢?

  大哥从来没有想过该考哪一所大学,他想,只要能上大学,哪一所都行。但他还是迎合了女孩说,我也是。

  你也想考师大,太好了!女孩激动得大声道。

  女孩高兴,大哥有些得意,他说,我想考中文系,你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说,你想做诗人呀?

  大哥点了点头。女孩摇了摇头说,中文系我可不敢上,我不像你这样有文学才华。

  那你到底想上什么系呀?大哥竟然有些着急地问道,那样子好像是真的考取了大学一样。

  女孩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她说,我就上历史系吧。

  好,好!大哥高兴地鼓掌道,学历史好,文史不分家呢。

  大哥和女孩的脸到此时都红了……

  这个夏天的雨夜直接导致了一次爱情。在后来的日子里,大哥都会在雨夜独坐,倾听那雨滴击打大地的声音。

  二能已经是第二次从学校写信来要钱了。不巧的是,三能又在这个夏天染上了脑膜炎。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父亲为给三能治病还欠了左邻右舍不少钱,现在,父亲捧读儿子的信,愁眉不展,一整夜里,都是父亲在床上翻来滚去的声音。

  悲剧的背景竟然是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清晨,我那一夜未眠的做建筑工人的父亲,和着那轮朝阳,在脚手架上,一点一点向上攀升。那是一个可以进入诗歌的意境,是一个新生活的美丽画面。但我父亲周遭的一切仿佛离他很远,他爬得有些吃力,额头上沁出了晶莹的汗珠,他的心比他的身子还累,正在为儿子上大学的生活费忧心忡忡。一夜未眠的他觉得脑袋有些沉重,眼前亮丽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喷薄而出的朝阳,便身子歪斜了一下,就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父亲就这样去了,操劳一生的他甚至没落得个好死。没有了父亲,我们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我母亲甚至没有钱去买那每月每人的二两猪肉。好在父亲单位的人还有点人情味,他们找了母亲去,说父亲是因工去世的,可以让一个孩子去顶替父亲。我母亲回来,对大哥说,大能,你去吧。

  看着母亲殷殷的目光,大哥含着泪咬牙点了头。大哥上大学的梦,就这样破碎了。但他还是每天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陪王芳去图书馆。顺便说一句,王芳就是大哥在雨夜认识的那个女孩。他们在那个雨夜后就相爱了,表达爱情的方式依旧是那个年代的俗套,王芳送了一张上了色的黑白照片给大哥,大哥把它放在了他的箱子里,夜里就偷偷拿出来细细端详。有时看着看着,大哥就会像作贼似的在照片上亲上一口。1979年的秋天,王芳考上了昆明师范学院,她没有上她自己喜欢的历史系,而是上了中文系。我替你去上一回大学!王芳去昆明的前夜,在龙潭公园的柳树下含着泪对大哥说。大哥说,你在大学里,一定要学着写诗。

  王芳进了大学后,真的写起了诗。她经常把写的诗和信寄来给大哥看,王芳开始还表现得谦虚,渐渐就狂妄起来。她在信中对大哥说,她现在已经是著名的校园诗人了,王芳这个名字太土,她也改笔名叫山女。她还说,《石林文学》的诗歌编辑邹编辑评价她,就是把她放到全国范围去,也是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了。但大哥看着王芳写的诗,怎么也看不出个好来。大哥就去找已经摘了右派帽子被安排在文化馆做馆员的苏子杭,大哥说,请你帮我看一下,这山女的诗到底写得如何?苏子杭拿过来就朗诵开来,赤裸的夜/嚎叫的夜/我撕裂了喉咙/召唤那个想强暴我的人/为什么你/还不破门而入……苏子杭读到这里,把诗稿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诗歌!这简直就是妓女文学嘛!苏子杭的骂声就像飞刀一样扎在大哥心上,他不禁羞愧难当。大哥从苏子杭那儿回来,就给王芳写信,劝她不要再写那样的诗歌了。

  王芳不仅没接受大哥的劝告,还给大哥写了一封绝交信。王芳在信中说,我真蠢,把纯诗给一个成天跟泥水砖头打交道的人看。她还在信中说,尚大能,就算你一辈子骂我是冬妮娅,我也不得不说,我们的差距,它,实在是太大了!你,去寻找你读得懂的幸福吧。

  大哥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他看完那封信,显得很平静,我看不出他的悲伤。到了深夜,他在上铺问我,小能,什么叫纯诗?我说,大哥,我不知道。听了我的话,大哥莫名其妙抽泣了起来。从那以后,大哥不再每晚都拿出王芳的照片来看,只在有雨的夜里,他才会把王芳的照片拿出来,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哀悼。

  本来就不太爱说话的大哥,变得更沉默了。他每天从工地萎靡不振回到家来,总是随便扒几口饭,就倒头睡了,有时甚至连脸脚都不洗。他躲在床上,就是在冬天,也要拉上蚊帐,翻看那些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香港色情杂志。夜里,我总是被他在上铺弄出的晃动摇醒,我不知道大哥在干什么,也不敢问他。有一天夜里,我竟然听到了大哥压抑的呻吟声。我紧张地爬起来,撑了身子去看他。只见他闭着眼,脸上的表情既像是痛苦又像是陶醉,身子在被子里颤抖不止。我关切地问道,大哥,你生病了吗?他听了我的话好像被吓了一跳,眼睛突然就睁开了,脸上顿时写满了不安,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没……没事,小……能,你睡……睡吧,没事。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有些担忧地说,你大哥怕是在工地上太辛苦了。母亲说着就走进了我们的屋子,她撩开蚊帐看了一眼大哥的铺,惊叫道,太脏了,真是太脏了!这大能真是的,那么脏的铺,他也能睡?母亲一边埋怨一边给大哥拆换被子和垫单。当母亲将垫单从垫棉上拉开,就看见了垫棉上一个个压扁的卫生纸团。那些纸团上全是一些淡黄色的污迹。母亲吃惊地盯着那些纸团看了一阵,当她明白自己的儿子在用自慰的方式来解决他压抑的性欲的时候,她痛哭了起来。她擦干眼泪后,就去了街口的汪妈家。汪妈是我们这条街上有名的媒婆,她爽快地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

  汪妈真是一个能干的媒婆,没几天,她就把一个姑娘带到了我家,直乐得我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那姑娘进了我家的门,东看看,西望望,她对汪妈嘟哝道,这房也太小了。汪妈小声说,姑娘,你是挑人不是挑房。人家可是建房子的,什么高楼大厦没建过,还愁今后不能为你建栋小楼?

  那可不一定。一个声音在汪妈的身后道。正说得高兴的汪妈转过身,看见的是下班回来的大哥。汪妈咧嘴笑道,大能,你还给我贫嘴,还不给唐姑娘倒茶去。大哥说,在我家这样的陋室里喝茶,不是扫了唐姑娘的雅兴?那唐姑娘笑道,那你请我去茶馆喝呀?大哥走到唐姑娘身边,笑眯眯地将嘴凑到唐姑娘耳边,恶狠狠地一字一字低声道,你-想-得-美-

  大哥的话气得唐姑娘一甩手就走了。

  (未完待续)  (二)  (三)


评论】【推荐】【 】【打印】【关闭
    今年夏天,何不“放纵”一下
激情为你燃烧 就等你哦!

  注册新浪9M全免费邮箱
  新浪二手市场重新开张
  星色娱乐随心点,华纳巨星逐个看!订娱乐新闻送华纳群星演唱会票
  好消息-新东方新概念送教材! 学会哇啦哇啦说地道英语 考研&MBA冲刺早准备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一
关键词二
新浪精彩短信
两性学堂
激情燃烧柔情萦绕
和爱人一起迷醉…
非常笑话
非常笑话乐趣无穷释放压力倍感轻松
图片
铃声
·[花蝴蝶] 花蝴蝶
·[和 弦] 蓝精灵
·鸟啼铃语 蟋蟀铃声
铃声搜索

每日2条,28元/月
原色地带--普通图片铃声,5元包月随意下载随心换. 
炫彩地带--彩图和弦铃声,10元包月下载,时尚又精彩
热辣经典
欢乐无限
八戒泪流满面地归来:前几天爱上一个姑娘,今天却在……
每日2条,30元/月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3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