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专业是俄罗斯文学。我很喜欢那个民族的文学，很沉重，很深刻似的。但我也有迷惑的地方。我不理解民粹派为什么整天嚷嚷要到乡村去。我不理解托尔斯泰为什么喜欢住在波良奈那个偏僻的乡村。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尽管我不是正统农民的孩子，而是“吃商品粮”的人。但我对农民文化、农村环境有着深刻的了解。我不喜欢那里的山清水秀，我不喜欢泥巴，不喜欢牛粪味和草木灰的烟味，也不喜欢农夫的“野蛮”和农妇的“粗俗”。那时候，大约是“四人帮”快要倒台的时候吧，我心里常常怀着一个梦想，就是到城市去生活。我渴望生活在水泥上，生活在汽油味之中，生活在人多猪少的地方，住进城市那种带厕所的小笼子里。想起那家乡村医院的厕所我就恨。全医院的男女老少、医生病人，共用一个蹲位。有一次我急了，匆忙往那个小木屋跑，里面却传来一位妇女夸张而虚假的咳嗽声。我只好刹住车，转身往附近一块芝麻地里奔去。

　　我有一位同学是大城市人，父亲是省报的总编，因为思想问题，全家下放到乡下来了。他经常对我说些城里的事儿，说得眉飞色舞。他说他家的房子不大，但有两个厕所。你想想，一家人用两个厕所，怎么用得完？就在我想将他引为同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错了，他好像不怎么留恋城市似的。他竟然喜欢种地，这让我吃惊。

　　乡下没有市场，属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要吃菜得自己种，我们家就有自己的菜地，主要是我在负责，每天放学之后就得浇粪洒水，松土拔草，十分烦人。那位城里的同学却很兴奋，没事就往菜地跑，见到一根两厘米的小黄瓜长出来，哇啦哇啦地乱叫。我说他是大惊小怪。

　　1982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城市人了。但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头发弄光了。为了安慰自己，我这样想：十几亿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城市人，但每一个人都要掉头发，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我提前掉了头发，也提前成为城里人了。我那些乡下的同学，满头黑发，像猪鬃一样，至今还在耕地，活络一点的，也只是临街摆一个小摊儿。

　　乡下有乡下的习俗，城里有城里的规矩。为了更像城里人，我十分遵守城里的规矩。遇见红灯，我老远就停下来了。我不断提醒自己：行人靠右，行人靠右，这不是乡下的草地，可以随便穿行。有一次，我突然看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在对面街上走着。我差点就大声喊叫起来。但我忍住了，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嘴巴，匆匆穿过立交桥，多年不见的朋友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中了。

　　有一天深夜，孩子病了，我想求助。当然不是叫护士和救护车，那得多少钱？我想求助于邻居。但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城里人不喜欢别人三更半夜打搅他。即使碰上匪情，你也不要敲邻居的门，你打110呀。大家都过得像一块美丽的石头一样体面、优雅。但他们也很孱弱，容易受惊。所以，在城市里生活，千万不要随便敲门，随便呼喊。

　　我想起了在乡下的时候。我母亲是妇产科医生。那些农妇经常三更半夜来捶门，接着扑了进来，随着一声嚎叫：“医生———”，孩子就出世。我母亲激动万分，彻夜不眠，支起一张帆布床，为农妇做产后处理。过了不久，那母亲就抱着孩子来认干妈了，带着鸡蛋、香油和各种农产品。那种关系会维持很多年的。我母亲有一大串干儿子、干女儿，就像农民墙上挂的干辣椒、干豆角一样多，以致她经常忽略自己的亲儿子。

　　现在，我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同时，我也越来越讨厌城市，城市梦基本上破灭了。你看，那么肮脏的下水道，那么臭的垃圾场，散发出一股陈腐的、假模假式的臭味。平时还不见，一到暴雨天下水道堵塞的时候，那真是沉渣泛起，它本质上的脏臭便暴露无遗；不像农村，牛粪的臭味是摆在路面上的，是新鲜的，过几天就干了。还有，都市的街道上那么多人，却都是影子；那么吵闹，却都是废话，就像一个大的缄默。上个世纪初，施宾格勒就说过，“石头是城市的本质，就像土地是农村的本质一样。”石头只会极热和极冷，热得虚假，冷得暧昧。土地总是温湿的，三米以下的土地，是一种恒温状态的温湿。

　　我决定回乡下去看看。结果你知道，我十分失望。

　　1998年的夏天，在鄱阳湖的一艘小火轮上，我遇见了一位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的同学。此刻他穿着黑西装、灰西裤，脖子上吊着一根猩红色的尼龙领带。了解我的情况之后，他就给我上了一堂市场经济课。我发现他观念超前，比我还要像城里人。我问他，为什么不种菜，而要到省城去贩菜来卖。他说：嗨，谁还种菜？你不也很讨厌种菜吗？城里的蔬菜便宜，运过来价钱可以翻倍。

　　由于干农活的越来越少，小镇上人的收入就越来越低，消费也越来越高。适应了市场经济的人越来越能挣，没有适应的多数人越来越穷。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并不着急，也不悲观。他们将基本消费压缩到最低程度，尽量少动，节省体力。但在赶时髦方面却一点也不节省，家家户户都有卡拉OK，流行曲此起彼伏，夹杂着腐烂的菜叶味。

　　他们见到我，没有什么寒暄和回忆，只是关心我挣了多少钱。当得知我没有挣钱的时候，他们都很失望。

　　一种“城市精神”已经浸透了他们的灵魂。“全球化”、“都市化”已经是大势所趋了。那些贫困的乡下人的生活或许会得到改善，但农村将要消失，土地的精神将要消失。也就是说，原创性的劳动、创造使用价值的劳动，将会越来越遭到鄙视，大家都在玩一种“全球空手道”的把戏。

　　这就是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塑造“列文”这个形象的全部依据。(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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