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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舞蹈(二)

http://www.sina.com.cn 2001/10/17 10:34   北京文学

  作者:阿宁

  【上一页】

  4 

  那些日子我正跟康得公司跑广告,康得公司的宋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我跟他是在一个社交场合认识的,当时他正搞一个项目,用玉米秸生产鸡饲料。据他说周围郊区都在建养鸡场,将来的市场前景相当可观。

  我答应帮他宣传,他的鸡饲料投产后,我给他拍了一条新闻,接着又拍了一个专题片。为了上这个专题片,我陪着专题部主任找费市长特批了二十万元,购买下一套松下录相设备。专题部主任这才同意播出那个专题片。

  事后康得公司答应要做的广告却迟迟不做。那天下午我又找他们催要,宋经理故意躲着我。从康达公司回来我很生气,这时正好看见路边有个时装店,我在那里看上了一件套裙,付钱时才发现时装店的老板竟然是我久违了的二哥。

  我早就听别人说他回来了,想不到在这儿碰上,我说:怎么是你?

  他说:小红,你看上哪件只管拿走,送你了。谁让我是你二哥呢?

  我说:你差点儿把妈气死,谁要你的东西。说完扔下衣服离开了他的服装店。

  从他店里出来,我意识到不管多么可恨,我们家真是出了个老板。那个店没有七八万元拿不下来。

  回到家我没告诉妈妈,怕她知道了又要流泪。没想到晚上他就回了家。他给妈妈拿来一大捆钱,硬梆梆的像砖头。妈妈看见他只是哭。她不在乎这些钱,失去的儿子又回来了。

  这世界变得太快了,让人眼花缭乱。后来的日子就像变魔术一样,眼看着二哥一天天暴富。他比我挣钱的速度快得多,几个月不见,他就又建了一个时装店,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变出来的。

  后来,他开始投身餐饮业。他看准高档餐馆是个空白,建起了大都会酒楼,那个酒楼天天爆满,市里人都在议论,说这小子发了。可是他还不罢休,接着又要搞餐饮娱乐城。

  从小我就不喜欢他,我喜欢大哥。小时候我受了欺负,都是大哥护着我。不管我多么不喜欢他,也意识到必须帮他。帮他就是帮自己。我鼓励他搞餐饮娱乐城。他说要几百万的投资,想从银行贷款,我想到了韩经理。

  如果肯出面的话,韩经理肯定能搞到贷款,他已经五十六了,那个官没多少年当头,人家都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为什么不让他多发一点儿光,多散一点儿热呢。

  那些日子韩经理心情相当不好,上面刚下来文件,要求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不再兼任下属公司的领导职务。他听到这个消息很矛盾,他必须辞去一个职务。如果他还要担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就不能再担任市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他说: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的全部智慧就是给自己寻找利益,那不是智慧而是本能。离开这些我就像个傻瓜。

  一方是权力,一方是利益,他必须失去一样。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没法替他取舍。他说:如果我要离开市政府,就意味着政治生涯到此为止,以前都是白白付出。如果离开房地产公司,心里又实在舍不下。

  他说他最初创建这个公司时,简直是白手起家,办成现在这样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公司前景非常好,他创下的事业舍不得一下抛开。

  我没有言声。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最需要的是倾听,听着他述说,一切就够了。

  我跟他说起了二哥的事,我说这个哥哥最让家里操心,他好容易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妈妈怕他不学好,怕他再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惹事生非。如果有一份事业占住他的心,他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我知道只能这样跟韩经理说,他是个有儿有女的人,最知道当大人的心思。我把他说动了心,他问需要怎么办。我说:他需要贷款。他问:要多少。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也得几百万吧。

  他说:好家伙,你的胃口真不小,我还以为要十几万呢。

  我说:要是十几万,还用劳您的大驾?自己就解决了。

  他当时没答应,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心里答应了,嘴上也不会许愿。几天后,费市长找他谈话,告诉他还是回市政府工作好。因为上面传出消息市政府的秘书长要调走了,费市长准备推荐他担任秘书长。

  这个升迁的消息鼓舞了他,当我再次跟他说二哥贷款的事时,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工商银行。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二哥问我,该怎么感谢韩经理。我说:你在餐饮娱乐城以我的名义给韩经理算一个股份。二哥同意了。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韩经理。我不能总躺在一个老人怀里,不管这个人对我多么好,我必须有自己的前途。

  餐饮娱乐城开业那天,我又见到了桑青。娱乐城业务太多了,除餐饮外还有卡拉OK歌舞厅,桑拿浴,美容美发中心,这么多业务二哥一个照顾不过来。桑青告诉他,应该对整个娱乐城电脑管理,由他在总经理室进行监控,二哥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决定首先对餐饮娱乐城的财务系统电脑化。

  桑青是他聘来搞电脑系统的。二哥把我介绍给他时,他已经认出了我,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心里却咯噔一下。他随便地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跟二哥说电脑的了。

  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我喜欢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他长得很英俊,像港台电视连续剧里的男主人公,他的手势,表情使人觉得他不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还有他嘴里那些电脑名词,使人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这些年我一直在忙着挣钱,从来没认真注视过身边的哪个男人,我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周旋,却从未在意过他们。就是对韩经理我也是感激多于感动。桑青带着他的冷漠和潇洒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使我感到毫无准备。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形式和他交往。

  二哥跟他谈完就走开了,他转过身对着我。他告诉我说有一台IBM的便携式电脑,像你这样的记者应该配上一台。我说:我采访的工具是摄像机,很少用笔写什么。他说电视将来改成数字式的,你用电脑会感到更方便,画面的剪辑在电脑里就完成了。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推销电脑,心却不知不觉被说动了。我现在的钱买一台电脑不成问题,但我不想立刻就答应他。我说什么时候让我到你那儿看看电脑。他说好吧,下来我们约个时间。

  他很忙,餐饮娱乐城的电脑管理系统很复杂,他带着科华电脑公司的几个小伙子忙了几周,整个系统才调试好。二哥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我要是有这本事,才不当这个老板呢。

  二哥这样说,我心跳起来。我喜欢听他这样说。那些日子我迷上了电脑,我在台里跟别人说电脑的优越性,台里好些人都要买电脑。

  一个礼拜天,桑青把一台便携式电脑送给我。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不要钱。我说不行,你又不是老板,怎么能剥削你呢。他说:这不是我送给你的,是我们公司送给你的,你给我们搞些宣传就行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很犹豫。实际上我是把它当成个人礼物收下的。我想起了康得公司,过去我太傻了,真的太傻了。我开始策划搞一个电脑讲座,请桑青当主讲人。每一课的开头,都出现科华电脑公司的镜头,比连续播广告还有效果。

  这个节目引起台里不少议论,他们看见我跟桑青双出双入,说我们在谈恋爱。连小宋也不跟我接近了。我听到这消息后很生气,就是我真和他谈恋爱又怎么样。他没有女朋友,我没有男朋友,这是我们的自由。

  韩经理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他说:听说你天天跟一个小伙子在一起。

  我说:你从哪儿听说的。他说:反正有人说起过。我说:哪又怎么样,反正你也不打算娶我。他说:我打算娶你,你肯嫁我吗?

  我转了话题:其实我不过是收了他们一台电脑,不得不替人家搞些宣传。他们公司对得起我。

  韩经理说: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只是台里议论纷纷,这对你不好。再说,你也不该随便要人家的电脑,你拉点儿广告,收点儿小礼品,都算不了什么。这么贵的东西一旦有人反映,就是事儿。你看我,别人给我多好的烟我也敢抽,多贵的酒我也敢喝,但我不要人家的钱。

  我低了头。

  那天晚上他让我在他哪儿睡,我留下了。我们已经好长时间不在一起,过去发生的事显得很遥远,我感到很陌生,整个过程没多少快乐,我不断地想起桑青,开始厌恶跟韩经理的关系。

  他肯定感觉到了,事后他点上一支烟说:你就像只小鸟儿,早晚会从我这儿飞走。他说这话时显得很苍老,我感到对不住他,哭了起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哭什么,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受过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就是让我进了监狱,我也不在乎。

  我忽略了他怎么说出这么凄凉的话,我以为是因为一个年轻男性给他带来了伤感。他不能娶我,肯定感到悲哀。我不相信他是在玩弄我。他像一个老人爱护自己的孙女,目光是慈爱的。如果说玩弄的话,是我在玩弄自己的青春。

  不玩弄又怎么样,活得认真又怎么样。认真起来各种问题像锤子一样敲打你的神经。你不如躺在欲望的海上随波逐流。

  在我们家里,大哥是活得最认真的。他每天都在看书,每天都皱着眉头。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各种问题,爱情是什么,改革是什么,治理整顿是什么。他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像个学生一样一遍遍做着同一习题,发现解法是多种多样的,最佳的解法永远不会出现。

  我不问,永远不问。我依偎着韩经理,韩经理就是我的答案,依偎着桑青,桑青就是我的答案。我从这一答案走向那一答案,永远不需要过渡。我是个跳来跳去的女人。

  韩经理从床上坐起,靠着床头吸烟。我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心里泛起疼痛。这使我无法离开他。只有我知道他多么衰老,他穿上西服扎上领带,使人觉得自信、潇洒,通身洋溢着成熟男人的干练。事业的成功,地位的优越给了他魅力。只有当他躺在床上时,这一切才会卸去。这时他是个卸了装的迟暮美人。他脸上写满了力不从心,写满了无可奈何。

  他告诉我说,已经决定离开房地产总公司,接替的是他的副手。他对这个公司暂时放弃了,下一步能不能当上秘书长,还要看上面的态度。我说:有费市长顶着没问题。他说:不一定。书记和市长什么态度还摸不清楚。

  他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能不能挣到钱,在我眼里仕途没什么凶险。他不会倒下。

  深夜我从他住处离开了。他告诉我这一段正是敏感时期,不要再找他,有事打电话就行了。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愿意天天跟桑青在一起。

  只有跟桑青在一起,我才觉得年轻。桑青是个会工作也会休闲的人,他玩起来花样百出,他喜欢攀岩,喜欢放风筝,喜欢到大自然中郊游。星期天他开着公司里的面包车带我到外面玩儿,我们在城郊的鱼塘里钓鱼。

  我们常去的鱼塘在南郊,靠近郊区的松仁县城。那个鱼塘周围都是树,夏天凉爽怡人,我们坐在树荫下,听着树上的蝉儿喧噪着夏天的热烈,蝉声落到静静的水面上,水里的鱼吻伸出水面刺破水的安静,水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把钓竿伸出去,看着钓线垂向水里。安静的水面和热恋的心融不到一起,我不看水面,总是向桑青那边注视。他已经钓起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鱼,大鱼欢跳着落进了他的网兜里。

  我扔下鱼竿跑到他身边,我依偎着他。我看着安静的水面,感到自己的心好静好静,这些年我跑来跑去,哪儿有钱往哪儿奔,别人诱惑我,我也诱惑别人,彼此刺激对方的欲望。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为钱奔波,在男人中周旋,过去我从来不觉得累,靠在他身边才明白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就在眼前。

  桑青注视着水面,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水面的浮标沉了下去,他往上一拽又一条大鱼从水里跳出来。我从地上跳起来抓鱼,鱼在我的手里欢跳着,水面上回荡着我的笑声。桑青的快乐在眉稍上,他的笑没有声音,他说一有声音就把鱼吓跑了。他的笑里有种自信,那些鱼上钩是他意料之中的。

  他说:你要想学会做生意,就得先学会钓鱼。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这跟做生意的道理一样。你得安静,浮躁了不行。

  我只好安静下来。鱼塘对面也有一对年轻人,他们一条鱼也没钓上,他们在鱼塘边躺下,女孩子伏在男孩子身边在他脸上抚弄着,我看见男孩子懒洋洋地躺着。女孩子一下一下吻着他的眼睛、眉毛、嘴唇,男孩子手抬了起来,他突然把手抬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对方。女孩子尖叫一声。他们热烈地拥抱起来。我捅一捅桑青,说:你看那是干什么呢?

  桑青笑。无声地笑。他对我的提示毫无反应。他只注视水面。我感到没意思。我说:不钓了,我要回去。

  桑青摁住我的肩膀,低下头吻我的额头。我不再起身。

  我们一直钓到下午四点多钟。养鱼的农民是他们公司的关系户,每次钓完鱼都留我们吃饭,我们推辞了,然后给钓上的鱼过称,桑青在单子上签个字。他签字的样子很随便。

  然后他给农民出主意,怎么吸引更多的客人。他说卡内基,说松下幸之助,说美国的福特父子。说人家怎么从小到大,从无到有,从被动到主动。那个农民没听过这些,被他说得连连点头。

  回来的路上我说:你把那乡下人侃晕了。

  他说:这鱼塘还是我提议他承包的,现在一年挣不少钱。要不是我,他发不了财。你别小看这个鱼塘,我们公司好几笔大业务都是在这儿敲定的。

  我说:你不谈你的生意经不行吗?

  他说:哪谈什么?

  我不理他,觉得他根本不会谈恋爱。

  后来我跟他说:我想学开车。他说:你电脑还没有学会呢,等你把电脑学会,我就教你开车。我说不,我要学嘛。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到了飞机场,那是一个报废的机场。他在那儿教我驾驶。

  我想让他在车里拥抱我,他没有。他教起驾驶来特别认真,完全忘了我是个女孩子。我说:你简直是个木头。

  他对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回到市里天已经黑了,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吃饭。我们要了最简单的饭菜,我已经不再生气。我想,这样的男孩子才是纯洁的。只有像韩经理那样的,才会那么对待女孩子。

  是不是我已经放荡,已经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做人。我只是责备自己,那顿饭吃得很沉闷。他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说:你觉得呢。你看我像不高兴的吗?

  5

   

  我提着一尼龙袋鱼回到家。我提不动,走到二楼喊妈妈帮我。喊不出来。这时我听见外面有车响,我站在楼梯口看见妈妈从一辆奥迪轿车里走出来。我愣了。妈妈白天没有在家,她去哪儿了。是谁送她回来的?我从楼道的窗户里往下看,见送妈妈的竟然是费市长。我简直惊呆了。

  我愣在那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她认识费市长,我以前跟她说费市长时,她也没有表情。这时她上来了,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鱼。她问:从哪儿买的。我说,你看看像买的吗?

  袋子里有鲤鱼,鲫鱼,还有胖头鱼,大大小小什么样的都有。桑青把鱼都给了我。妈妈说:这鱼是钓的?

  我很得意。我说,我学会钓鱼了。

  妈妈说:钓鱼,是钓你吧?

  我吃惊,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说:你不想让我老在家里吧。

  我们把鱼抬到家里。大哥现在已经搬到了外面。新房是岳父给的。岳父是个中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才分到一套二室的房子,竟然给了那个宝贝女儿。

  家里没有男人真不方便。那些鱼还活着,在尼龙袋里活蹦乱跳,我们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们肯定吃不了这些。妈妈说:给你大哥打个电话,让他拿走些。我走到电话跟前正要给大哥打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妈妈听见电话响就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我已经在她之前拿起了电话。我问你找哪位?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了妈妈的名字。我把电话给了妈妈。妈妈只是嗯着。

  我忽然想到应该尊重妈妈的隐私,我离开房间去了厨房。我能听出来那声音是费市长的,看来他们不是一般关系。我想到了我和韩经理的关系,妈妈绝对想不到我和韩经理那么亲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一个不被别人察觉的世界。

  一想到妈妈跟费市长是很亲近的关系,我就很激动。他们肯定在年轻时就很熟悉,费市长就是找情人,也不会找妈妈这个岁数的情人。妈妈也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们有个共同的过去。从我记事起,就觉得妈妈这一生太苦了。爸爸当了好些年右派,好容易平了反,当了棉纺厂的副厂长,却又突然得肝癌死了。她应该有个好归宿。

  妈妈接了电话回到厨房,脸上显得若无其事。我问她是谁来的电话,她说是个过去的熟人。我说:妈妈,爸死了这么些年,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归宿了。

  妈妈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说:你什么意思,想赶我走吗?

  我说:我是为你好。

  妈妈放下手里的鱼,说:我知道你嫌我是个拖累,将来我就是老了,也不让你管我。我自己过日子。病得不行了我就吃安眠药死。

  她说着哭了起来。我慌了。我说:妈妈,我好心好意的,你这是何苦呢。我只是觉得你一生太苦了。

  她说:咱们家刚好了点儿,你就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我抱住她说:妈妈,你可冤死我了。你是我的好妈妈。我永远都爱你。

  她忿忿地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从来只替自己着想,当初家里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你都不肯把自己的钱拿出来。

  我松开她胳膊开始穿衣服。我干嘛要陪着她,好心好意地挨了一顿呲。

  她说:没见你关心过别人。你不懂得什么是爱,全世界的人都得为你一个人活着才行。

  我说:我得走了,台里晚上还要开会呢。说着打开门。她问:你晚上吃了饭没有。我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然后我离开了家。

  到了外面我开始想妈妈的话,也许我真的不会爱别人。我从来只替自己打算。可谁又不是替自己打算呢。这世上像我爸,我妈这样的人太少了。歌里天天唱的都是爱,可是歌手却在逃税。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就连韩经理也不是白白帮助我,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桑青,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目的地跟一个男人交往,仅仅因为喜欢他,因为他长得漂亮、潇洒,因为他懂得比我多。金钱退到了远处。我就是想见到他,想跟他在一起。一个人不懂得爱是痛苦的,懂得了爱就更痛苦。我想得到真正的幸福。

  台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台里下一步要实行新的改革举措,对所有在编人员实行优化组合,由台长聘任各部主任,由各部主任聘任记者、编辑。我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聘任我当哪个部的主任?

  我对当官不感兴趣,再说部主任又算个什么官儿。台长对我说,这些日子收敛着点儿,别太招眼儿。

  他提醒我不要再搞那么多挣钱的事。其实我没挣多少钱,到现在还不够三十万呢,在台里却弄得名声挺大。

  台长又说:给科华电脑公司弄的那个讲座还是停了吧,人们议论太大。我说:讲了一半儿,怎么停下来呢。这个节目收视率挺高的。

  我们商量了半天,决定把讲座上的广告镜头都去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桑青。桑青说:那样也好,我们公司也有人议论。我吃惊:你们公司议论什么?

  他说:不是给了你个便携式电脑吗?后来咱们总在一块儿,人家就有看法。

  我说:那我把电脑还你得了。

  他说:哪倒不必。以后注意点儿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注意什么,是不是说我们以后不要来往太密切。我又给他打电话,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他说:没什么意思呵。

  我说:你是不是说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他说:你怎么想到那儿了,我只是觉得别再那么招眼就行了。

  我说:行。你不找我,我就不找你。

  放下电话我有些后悔,我不该跟他赌这气。也许他是对的。可是我又想,这么遮着盖着也不是办法,如果我们好下去,还不如把电脑还给他们。

  想到要把这么好的电脑交出去,我有些心疼。我对财物的感情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其实我要这台电脑没用,可我就是不想交给别人。我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听桑青说,这台电脑值二三万元,我为什么要把二三万元的东西送人。我忘了还有比几万元更珍贵的东西。

  我给韩经理打电话,想跟他商量一下。电话总没人接。打他的手机,手机也关着。我觉得不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是不是出了事,最起码手机应该开着呵。我赶到市委,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韩经理。他们说:这儿没有经理。我改口说:找韩秘书长。

  他们说:韩秘书长不在。

  我问: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我们怎么知道,他是领导,想去哪儿去哪儿。

  这些人一副不屑的样子,我盯了他们一眼,使劲儿记住他们,然后离开了。

  有几次我想到家里找他,在楼门口转了几圈,却不敢进去。我见过他的老婆,是个老实、贤惠的女人。可我就是不敢见她,在她面前我有些胆怯。我想,这就叫做贼心虚吧?我偷了人家的老公,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宝贵的。

  一个礼拜后我才接通他的电话。他说他到外地去了。我问他:没什么事儿吧?他说:没事儿。我说:我想见你。他说:这几天不行,我实在太忙了。

  我有一丝失落,过去我想见他,随时都能见到。

  接着听到外面传出消息,说他让公安局抓起来了。还说他贪污一百多万元,纪检委正在审查他。

  我又给他打电话,他说:让公安局抓起来还能跟你打电话?笑话。我说:外面谣传很多,我害怕,想看见你。他说现在不行,我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再说现在正敏感着,你来这儿也没好处。说完他就把电话放了。

  看来他那里的确有了麻烦,我必须处理好自己的事。

  我提着那台电脑去了科华公司,桑青从写字台后面抬起脸,吃惊地看着我。还你们公司的电脑。

  他低了头,说:我没有让你还回来的意思。

  我说:我有这个意思,我给你们公司白做了半年软广告,借用了你们公司半年电脑。你不亏本吧?

  他低了头,说:现在外面乱得很,听人家说,福达公司的案子连韩秘书长都牵连进去了。这时候吃些亏是好事,你明白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韩秘书长跟福达的案子有牵连,盯住他问:韩秘书长跟福达有什么关系?

  他却岔开话题说:咱们别吵了,一块儿出去吃饭吧。

  我跟着他出了公司,公司好些人都看我们。他看见别人看,不知不觉跟我离开了半步。这半步的距离再一次刺伤了我。我说:你回去吧,台里还有人等着我。

  我希望他说:你别走,咱们好好谈谈。可是他没有说。我赌气往前走,眼里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他在后面喊:丛红。我怕他看见我的眼泪,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起来,我擦干眼泪,看见他还在台阶上站着,他的样子很茫然,很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干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的事。

  我没有回台里,妈妈看见我回到家,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没有理她,一头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哭起来。妈妈没有管我,哭了一会儿我掀开被子,听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切菜,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这声音使我觉得冷漠。

  从小我就听惯了这声音,记得我第一次在韩秘书长那里失了身,回到家里,一家人都睡了。我听见了一屋子的鼾声,那是劳累了一天的酣睡声。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这不是干部家庭,是普通又普通的市民家庭。妈妈的手冬天在凉水里泡着,手指都泡红了。一洗完菜,我就看见她手上满是红红的裂口。

  那时候我曾经发誓,绝不过妈妈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像她那样整天刷锅洗碗,柴米油盐,不会为省一点儿电费,把家里弄得黑乎乎的,不会为省煤气,偷着打单位里的开水让人家点名批评,更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弄成一个洗衣妇。

  上学时,我看到海涅写的一首诗,描写洗衣妇,觉得就是在写妈妈。从我记事起,一大家人的衣服就是妈妈用搓板搓出来的,我觉得她整天都在洗着,整年整月都能听到她洗衣服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我绝不过。我想象着自己的将来,在图书馆,看书,家里也有好多书。除了看书我就看电影,书里电影里都是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有一天,我在阅览室认识了一个小伙子,潇洒、风度翩翩,就像梦中的白马王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举行盛大的婚礼,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我们。最高兴的是妈妈,她好像年轻了。我们把她接到家里,她一进门就呆住了,那是她想也没想过的豪华,想也没想过的富裕。她亲眼看着她养大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她被她创造的奇迹惊呆了。

  这就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我所想象的一切,都首先需要多多地挣钱。没有钱,这个梦永远不能实现。

  为了挣钱,我把人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永远也变不成天鹅,在别人眼里,世上不过多了一只乌鸦。

  我趴在床上哭着,觉得心里有很多委屈,我不是为那台电脑哭,也不是为桑青对我的冷落。所有的一切我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不公平。这间小小的屋子根本盛不下我的委屈。

  直到快哭够了,妈妈才走到跟前。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扶摸我的胳膊。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妈,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

  她说:怎么不喜欢?人家都说,闺女是娘的贴心肉呵。

  我把脸贴到她手背上,感到她的手很粗糙,很温暖,就像一把温热的锉,轻轻地在我脸上锉着。我知道她这是在批评我,真的,这些年我离开妈妈很远,很远,我只是在追逐自己的欲望,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欲望的舞蹈,现在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时她忽然指着我身上问:这衬衫多少钱买的?

  我愣了片刻,说:忘了,好像是七十多块钱吧。我不敢告诉她真实价格,怕吓坏了她。

  她说:你错了,是七百多块。我要不是逛了一趟商厦,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我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能穿这么贵的衣服,心里是不是挺骄傲的?我想了想,说:也许吧。

  妈妈说:这个大院里,没几个女孩子能像你这么活着,穿这么贵的衣服,你不觉得你太能干了吗?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规劝我?

  妈妈说:也许是社会发展了吧?不过我还是接受不了。丛红,你记住,吃什么穿什么不重要,要紧的是走对了路,路走不对,最后总要让你付出惨重代价,妈妈这一生,是什么都经过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像在跟我推心置腹,也许还想跟我说说年轻时的事,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比我现在漂亮得多,她是不是早已阅尽繁华,看到我们现在的活法,觉得很可笑?

  她用手抚摸我的脸,给我拭去眼泪,这样的爱抚我已经不习惯,到了我这个年龄,应该是男人为我做这些事了。她的爱护使我想起韩秘书长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庞、脖颈、乳房、直到下身。我的下身不舒服了。

  我笑起来,甩开她的手说:你把我弄痒痒了。

  她突然严肃了:告诉我,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我说:这还叫钱多吗?其实我只是敢花罢了。

  她说:你记着,遇到什么事也别瞒着妈妈,到什么时候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才是你惟一的依靠。

  我突然想跟她说点儿什么,这些天来我一直憋得难受,我太需要一次倾诉了,可是我无法向她敞开内心,既不敢告诉她韩秘书长,也不愿说出桑青。我几乎生硬地推开她的手,说:妈妈,我走了。晚上台里还要让我值班呢。

  她的眼睛里全是失望。我一下子就把她推远了,她在我面前快速地衰老下去,顷刻之间两个人陌生了。

  台里正在搞优化组合,竞争上岗,人们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上外松内紧。全台一百多个人,你串我跑,互相穿针引线,把一张网织得密不透风。

  看着这些人昆虫一样忙碌,我觉得好笑。我不找别人,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个城市我是不想待下去了。

  第一轮优化组合的结果,所有部室都没要我。别人安慰我说,你不用怕,下一榜才是最后结果。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怕什么,我早就不想干了。

  这件事使我明白了在台里的处境,全台共刷下来七个,三个男的,四个女的,都是些人缘极次的人,这些人我平时看不起,现在跟这些人为伍,也许别人并不奇怪。

  我的脑子紧张地转着,不管怎么说,电视台是我千辛万苦混进来的,我可不想让人家搞下去。这些年我一门心思挣钱,台里几乎没交什么朋友,我只能找台长,他想让我下去,找谁都没用,他不想让我下去,怎么也能想出办法来。

  我去了台长办公室,见屋里围了十几个人,就走开了。晚上又去台长家,还没进门,就在楼下碰见了另一个被刷下来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其实早就不想上班了,不过,在台里干了这么多年,让他们刷下来总有些不甘心。

  我说:我也是。咱们为什么被刷下来,就是因为他们跑了,咱们没跑。这回看谁跑得过谁。

  一边说话,一边上到三楼。进了台长家,台长堂皇地说了几句改革的必要性,重要性,又安慰了我们几句,我们两个共同诉说了一番委屈,就离开了。

  看着台长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很失望。看来只能让韩秘书长跟他说了。一想到韩秘书长,我就有了信心。他是我永远的依靠。我给韩秘书长手机打电话,他说:我现在还在外地,实在顾不上,再说你也不能总靠着我,还得自己闯一闯。

  我一听就急了,说:你不管,我怎么办呵。你到底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把电话关了。我冲着话筒"喂喂"地喊了几声,里面都是忙音,气得我直想把电话摔了。

  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他们睡我的时候都不说忙,一看我要倒霉,都说忙了。

  我又给他手机打,他打开手机一听是我,口气有些烦,说:不是告诉你,我这儿正忙着吗?我气急败坏地骂道:忙你妈的×,我这儿快没饭碗了,你还忙。你跟哪个婊子忙呢?一连骂了十几分钟,他一声没吭。最后他问:骂完了没有?骂完我就放了呵。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放了电话。再打,里面说用户已关机。他再也不想接我的电话了。

  看来我是指不上他了,万般无奈我想到了桑青。我知道他晚上还在加班,来到科华电脑公司,见他果然正跟一个客户谈生意。他用眼睛朝我示意,我坐下,让他接着跟那个客户谈。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我再一次想起韩秘书长,我看上了他什么,把自己白白送给他。我觉得亏透了。

  生意场上的桑青永远那么感染人,他机警得像一只年轻的狐狸。他的狡猾是一种魅力,他永远那么自信。那个客户正一步步地被他打动。

  我喜欢这个男孩子,可是却离他很远。注视他是一种幸福,就像注视自己养大的孩子,也许那是别人的孩子。我不会长久拥有。

  这种感觉让人心情很糟,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在注视不属于自己的生活。生活和欲望不是一回事。

  那个客户走后,桑青起身招呼我,他从桌上拿起那个笔记本电脑,放到我坐的沙发上。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是公司老总让这么做的。

  我看了看那个电脑,心里难过。他以为我是为电脑来的。我打消了跟他商量台里事情的想法。后来他说让我到外面吃饭,我说已经吃过了。我提着那个电脑回到家,心情又渐渐好起来。毕竟又有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属于我了,而且是一件挺值钱的东西。

  我腰里的呼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台长家的号码。我急忙回电话。台长说:那天说话不方便。下来你找一下小宋,好好谈谈,上岗的事还是有希望的。别说我让你找的,不然我就不好替你说话了。

  我跟台长一连说了四五声谢谢,才把电话放了。看来人们还不像我想的那么绝情,不过是在装样子罢了。

  小宋这一次竞争专题部主任,台长让我找他,看来是想让我到专题部去。我不想离开新闻部,现在没别的办法,到专题部总比下岗强。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小宋家,我给他妈买了一套足底按摩器,他妈一看就高兴,喊小宋:快,你们同事来了。

  我跟小宋笑着说:我给你祝贺来了,你当了主任。别忘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呵。

  小宋说:哪儿呵,还没最后宣布呢。

  我说:不管你宣布不宣布,我的事儿就靠你了。

  他说:你要没别的地方,就到专题部来吧。原先你没找我,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好了地方,所以第一次就没提你。这回再加上你,专题部多一个人,还不知道台里同意不同意。

  我想,台长既然让我找他,肯定能同意。说:台里你就别管了,到时候我找他们。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很高兴。从一进台,小宋就对我不错。这次我找他,恐怕他也猜出了是台长的意思。顺便就把这个人情做了。

  我感激台长,现在社会上对韩秘书长的事议论纷纷,好些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台长在这时候帮了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没想到一周后宣布竞职结果,我们刷下来的七个人,又都找到了新的部室,台里一个人也没精简下来,全台上上下下,等于白忙活了一场。

  这使我对他的感激打了折扣。台里人虚惊了一场,开始都觉得如释重负,后来又觉得受了愚弄,有人说:当官的其实就是编着法儿让人送礼罢了。

  6

   

  当天晚上十一点,韩秘书长呼我。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他回。我对他不管我的事不高兴,冷淡地问:深更半夜的,呼我什么事。

  他问:台里的事解决了吗?

  我说:早解决了。指着你我就让人家解聘了。

  他告诉我现在在公司里,让我现在就过去,不要让别人注意。

  自从回到市政府后,公司里他的办公室还保留着,但他一般不到那里去,现在他在公司里见我,让人觉得不寻常。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见他正在写字台后面坐着,样子很沮丧、很疲惫。才半个月时间,他就苍老了很多,脸上的胡子没刮,像乱草一样。我说:你怎么不刮刮胡子。他说:哪有时间呵,我叫你来,是有事要嘱咐你。

  我问:什么事。

  他说:我出事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

  他说:就是外面传的那些事。其实我要不回市政府就好了。我一回去,也想竞争秘书长的人就开始搞我。他们搞我还不是目的,主要是针对着费市长的。

  我立刻想到了妈妈,问:费市长没事吧?

  韩秘书长说:现在还没事,能担的我都担起来了。现在就是想把他保住。这些日子我就在忙这些。你打电话时,我根本顾不上你。本来检察院早就要抓我,想了点儿办法,总算拖了几天。我估计这一二天就要行动了。

  想不到他是为这事不能帮我,我有些内疚,哭着说:你出了事,我怎么办呢。

  他说:找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嫁人吧,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说实在的,你让我害了。

  我坐在那里抹眼泪,他从柜子里拿出个黑提包,递给我说:这里面还有十五万块,给你的,你拿走吧。

  我吃惊地望着他,问:这么说,人家说你贪污一百多万,是真的了?我还以为你是冤枉的呢。

  他说:不冤枉,枪毙了我都不冤枉。他在屋里来回走着,挥着手说:枪毙了我都不冤枉。不过别人就干净了?我要是急了,把他们都抖搂出来。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他说:你别打听那么多,知道事情多了不好。拿上钱赶紧走人,再晚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我说:我不要这钱,只要你人。

  他说:你别傻了。你跟了我,是让我害了。这钱是你应该拿的,你要不拿走,我更觉得对不起你。

  我坐在那里不停地哭。我不动那些钱,对那个提包看也不看,我就是那么哭。他在旁边安慰我,抚摸我。一直哭到深夜,我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让他上来。他一躺到我身边,我就又哭起来,我抱着他哭。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不停地流泪。一直哭到天亮,我才穿上衣服离开了公司。

  我拿着那些钱去了二哥的餐饮娱乐城。这钱只有放在他这儿合适。二哥问我这钱是谁的。我说:你别问谁的了,存在你这里,就算在你们这儿入了股。

  他问:股东算谁呢?

  我说:当然算我。另起一个户头,有些事你别细问,不知道比知道好。

  二哥把钱收了起来。

  我有个念头,这钱我不要,还给韩秘书长留着,如果他真出了事,我就想办法还给他的孩子。

   

  韩秘书长当时并没出事,过了一个多月,他又上了班,仍然是副秘书长。只不过秘书长的位置再也不是他的了,上面安排了另一个人。

  他觉得把秘书长的位置丢了,可能就没事了,他以为供着那么多神仙,随便哪一路说句话,风头就过去了。他不相信上面真要反腐败,认为只是有人要整他,要跟他争权夺势。这么一想,他的精神又振作了。

  他一没了事,我的心情也好起来。我打电话跟他开玩笑:那天你是不是故意吓唬我呵。

  他笑了,说:你看我像吓唬你吗?然后又说:别在电话里说这些事了,咱们见面再谈。我问:现在能去办公室找你吗?他问什么事。我说当然是要紧的事。他想了想说:你来吧。

  我到了市政府门口,跟门卫说找韩秘书长,门卫笑眯眯的,跟原先不是一个态度。我一直上到二楼,进了他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一边听电话一边冲我点头,他好像在说一个安居工程的事,对方想承包,遇到了阻力。他在给对方出主意,怎么攻关,几个步骤说得很到位。

  这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韩经理,一副能干的样子。他刮了胡子,脸色也红润起来。穿上西服,扎上领带,一切又像以前一样。

  放下电话他给我倒水,我接过水时,他在我胸前摸了一把。我推开他的手,看了看门。门关得很严。我忍不住站起来抱住他,使劲儿吻了他一口。我没有注意,把口红弄到了他嘴上。他只好到里面的洗脸盆里洗了。

  他说:瞧你这个冒失劲儿。

  我说:我想你嘛。

  他问我有什么事。我来找他,本来是想跟他说那十五万的事。现在看他一切很好,又不想把这十五万元还给他了。我说:没事,就是想你。

  他告诉我说:事情还没过去,那点儿事儿就是当下不怎么着,早晚也是问题。你最好少来这儿,有事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们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公务员,告诉他说,市委王书记正在费市长办公室里等着他。

  他对我说:你要没别的事,就先走吧。我们可能要研究安居工程的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我点点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走到楼下,看见几个干警带着他从楼道里出来,他的领带有些歪,脸色有些土灰。他那样子不像是有好事。两个干警一左一右走在他身边,紧紧夹着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咧了咧嘴,那样子好像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

  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这不像是领导出去检查工作。他上的车,也不是奥迪,而是警车。一个干警把车门打开,上车时我看见他手腕上有个亮亮的东西。他戴着手铐,他被抓起来了!

  我扶着墙勉强站住,一直看着那辆车把他拉走。

  那个下午我神情恍惚,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在这之前,我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有关,我的成功,我的得意,我的快乐和不快乐。这个比我大近三十岁的人,支撑着我的一生。

  现在这支撑忽然倒塌了,我处于没有支撑的状态,准确地说,是一种失重,因为我并不总需要别人支撑,我对这个人更多的是牵挂,现在他突然从我视线里消失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气球,离我越来越远,直至飞出视线。

  这个下午我失去了感受力,对外界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未来,不知道明天怎么开始,任何事情都不再能影响我,使我从失重中脱离出来。我只是一遍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幸亏他给我留了十五万元,我还是有一种感觉,自己亏透了。这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他坑了我的一生。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我们在公司里相拥着哭了一夜,当时的确觉得真心相爱,现在觉得是一场戏,表演给对方,也表演给自己。戏演到感人处,能把自己也骗惨了。我在这个下午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戏本身。

  到目前为止,他是我们市被抓起来的最高级别的官员。这消息立刻就在市里轰动了,人们到处都在议论,各种说法都有。

  下班回到家,院里的人也围在一起议论,他们说,市委王书记把韩秘书长叫到办公室,说要研究工作。他去了,一进门看见坐着几个检察院的人。王书记说:由于你在工作中有经济犯罪行为,经市委研究同意,检察机关决定对你立案审查。他还没明白过来,两个干警就给他把铐子戴上了。

  一个老太太说:堂堂的大秘书长,说铐就铐起来了,真是想不到。一个老头儿说:那才叫活该,现在铐得还少,再多铐些才管事。

  听着他们的话,我并不感到难受。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一下午,麻木了。我正想走开,听见他们又说:听说铐他时,办公室里还坐着个歌厅小姐。人家说他搞的女人多了,都是年轻女孩子,有的还是大学生。

  现在的女孩子不值钱。

  这句话点醒了我,一瞬间我对外界恢复了感觉,重新变得敏感,我看见院里人朝我望过来,目光犀利,像刀片一样切割着我的神经。我低下头,匆匆地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我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沉重,对以后的日子却想也不敢想了。

  回到家里我泪流不止。我永远失去了一个男人,即使他从监狱走出来,对我也失去了意义。我从来没想过让他娶我,更没想过白头偕老,甚至没想过结局,但结局无论如何不该这样。

  院里人想不到,他们议论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即使他们不知道,我在人前也失去了力量。明天会怎么开始,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这是一段没有想象力的日子。我整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愿去。妈妈很少见我这么整天在家里耗着,觉得奇怪,说:你怎么天天在家里呆着。

  我说:我累得慌,不想出去。

  她说:你累什么。家里活儿你不管,台里也没事,有什么累的。

  我说:我心里累。

  她说:什么叫心里累。你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叫心里累。你心里再累,能有我累吗?你们这些孩子,哪一个不让我操心。

  我朝她喊起来: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心里累,心里累就是心里累,就是心里难受,就是......我突然哭了起来。

  她把我抱起来,我感到脸上热热的,有一滴一滴温热的泪水落下来,那是她的泪水,她在哭泣。

  我原谅了她。她不知道什么叫心里累。她经过的是另一种苦难,没吃没喝,一家人花她一个人的工资,一个人干好些人的活儿。她不知道一个人有很多钱,还会觉得难受;不知道一个人地位很优越,还会觉得不安全;不知道一个人有很多人逢迎,还会觉得卑下。更不知道一个本来很富裕的人,会在一个下午一无所有。

  我想起刚从师专毕业时,同学们都羡慕我。我跳出了教师行业,进了一个很大的公司,后来我又到了电视台,当上了主持人、记者。我从这个穷家,一下子跳到了社会上层。那种感觉曾经使我长时间陷在虚幻的成功感里。实际上,我到现在为止仍然一无所有,只是寄生在一棵大树上。

  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使我回到了原有的位置,我可能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一切不过是自造的虚幻罢了。我又想起她说过的话:路走不对,最后总要让你付出惨重代价。我正在品尝自己的果实。

  在这孤独时刻,我再一次想起桑青,想看见他,想跟他说说心里话。傍晚我去了公司,在楼下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这是他在加班,他总是很忙,他很会玩,也很会工作。我喜欢他玩乐的样子,更喜欢他工作的样子,以前他加班我去找他,他总是喜出望外地看着我,然后他让我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他,直到他工作完了以后,才带我出去。

  现在我没勇气走进去,韩秘书长的被捕,使我失去了勇气。面前的这片灯光,就这么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永远地失去了桑青。我一点儿也不恨他,只爱他。我也不恨韩秘书长,如果要是说恨,我只恨我的家庭。也许,还恨自己。

  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街上走着,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城市在我的身影里摇晃着,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虚幻。我抬起头,看见月亮很朦胧地隐在云朵里,几颗不多的星星在天边闪烁。

  我在这星光里寻找自己的路,我想到了南方。我想,这个城市已经不属于我,我要离开这里,到远处去,到南方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再见,桑青。

  作者简介:

  阿宁原名崔靖,出生于1959年11月,河北故城县人。河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现为河北省保定市文联专业作家。同时受聘为河北省作协文学院合同制专业作家,二级作家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校园里有一对情人》,长篇小说《天平谣》,代表作《坚硬的柔软》曾获第六届十月文学奖和河北省第七届文艺振兴奖,《无根令》曾获《人民文学》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和《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天平谣》获河北省第八届文艺振兴奖。此外还有《麦子自己能回家》、《杨三的故事》等多种,共计约二百五十余万字。(全文完)(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三期)

  (责任编辑:杨晓升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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