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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县委书记的自白(二)

http://www.sina.com.cn 2001/10/19 13:16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编者按:80年代,作家张平的《天网》和《法撼汾西》让山西一位叫刘郁瑞的县委书记声名大振并赢得了全国读者的尊敬。如今,这位曾赢得全国"普法先进个人"称号、先后受到中宣部、司法部奖励的县委书记已离退在家并不幸身患重症,但他对党和人民忠诚依旧。他强忍病魔带来的痛苦,并用笔记录着自己任职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字里行间无不折射着他对党、对祖国和对人民的赤胆忠诚。在中国共产党诞生80周年之际,刚刚以长篇小说《抉择》获最新一届"茅盾
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张平,特意向我刊推荐了党的优秀干部刘郁瑞的这部即将出版的回忆录。本期我们从中精选出一部分以飨读者,并作为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的特别献礼。

  --致《天网》、《法撼汾西》的广大读者、听众、观众

  (作者:刘郁瑞)

  【上一页】

  三、维护法律的威信就是维护党的威信

  人世间的不平事,实在太多了。

  民谚说:“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身处逆境。头顶高压,违心屈服。大有忍受屈辱,接受不白,无可奈何之感。这种“低头”如果是暂时的,又有“好汉不吃眼前亏”、效韩信“胯下之辱”以图未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却有“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人。尽管为此碰得头破血流,却“宁折不弯”,呼嚎着“还我清白”,硬是要“讨回个公道”。

  社会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了,偌大一个汾西县,还没有一个律师。说要“以法治国”,喊着“以法治县”,虽还不便说是空喊口号,总还是觉得缺了一项。我没有感到惊讶,山区贫困县嘛,什么事都来得慢点。交通闭塞所致,那能同平川地方相比。顺便问过法院:开庭审案,没有律师辩护,不成了“一边倒”?回答是没有这玩意儿倒省事,有了它们光为罪犯说话,往往弄得我们下不了台。法院的回答,真使我有点惊讶了。心里沉甸甸的。

  再问别的干部,说几年前律师考试,考中两人。一个是经委的干事,另一位是中学教师。同获兼职实习律师资格。办了几案,声名大振。经委的那位在“严打”中违法受审,被吊销律师资格;中学那位吓得不敢接受案子了。心里记下了这件事,没有再去细究。新来乍到,忙得像腊月里的王八,那能顾得上,只得搁置一边,随后再说。

  时过半年,六个干部子弟和两个农村女子的案件判处了。农民曹建祥状告公社副书记的案件处理了。“律师违法受审”的事,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忙了一天公务,晚上又看了堆积几天的文件,时至深夜,突然断电,黑暗了天下。通讯员点燃蜡烛,催我早睡。山区断电三天两头有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一般都是八点左右高峰期掐断,十一二点低谷期才来。怎么今天都破了常规?幸喜没人来找,只有睡了。躺在床上,很快便迷登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我还未来得及搭话,听见通讯员已经出来,把敲门人引入他的房间。经验告诉我,大凡此时来找的人,多是紧要事情。不是发生什么急案,就是山林着火,或者……大凡如此,都是先来电话后来人。非如此者,深夜造访,定是告状人了。穿衣起来,开开房门,通讯员闻声端着蜡烛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人。通讯员说:“我说你已睡着,又停了电让他明天来,他说怕碰上他哥。”

  “他哥是谁?”

  “赵科长”,

  “你是赵黄龙的弟弟?”

  “嗯,我叫赵水龙,在经委工作。”烛影里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愠怒满面,用拳头擦了一下眼睛,有点想哭,却没有流出泪来。

  “我就是那个兼职律师。从看守所出来,我爸把我们弟兄仨叫回去开了会,要我在他面前发誓,冤死也不得告状。如发现我告状,他就要在我面前碰死。让我哥监督我。”

  赵黄龙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我不打算配专职秘书,下乡、开会都是他跟着,许多事都是由他去办的。可以说是不离左右。他却从来没在我面前透露过他弟弟的事。怪不得在接待一些上访群众时,人家哭诉他落泪,人家愤恨他咬牙。询问他一些情况特别是案件,他从不表态,从不讲自己的看法。起初我还以为在领导身边工作时间长了,是种职业病。没想到他受了父亲严训,怕也是对天盟过誓的。既是如此,我只得打发通讯员去睡,关住门。把这个时间给了他,由他谈个痛快。

  面前这位赵水龙,年方三十,中等个子,瘦身条。说话快捷,口若悬河。听得出遣词造句都很讲究,肚子里墨水还不少。他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现在是经委的主办干事。上传下达,文件报告,领导讲话,都出自他的手。这方面的能耐不在他哥哥之下。父亲是个退休教师,还有个弟弟在师大读中文系。看来其父在对三个儿子的培养方面,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恢复律师制度以来,他想上了当律师。觉得在法庭上当众辩论,能施展他的辩才,很有意思。听说招考律师,他就找来有关法律书籍学习。结果一举中第,取得了兼职实习律师资格。那时候的山里人,对律师是干啥的,律师能在案件中起什么作用,律师的辩护顶不顶事,全然不知。他要办案还得找当事人宣传,不收费白尽义务。人家愿意用他,就算高抬他了。好容易人家答应用他,真是高兴极了。便身心投入,阅读案卷,调查案情,查阅法律,写辩护词。当庭辩护更是唇枪舌剑,毫不含糊。官司还真的打赢了。这样试办了几案,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有人上门请他了。继而外县有人上门了。一霎时他竟成了红人。事情都是这样,随着好名声的传开,另一种名声也传开了。检察院的人说他专替罪犯说话,专跟法律作对;法院的人说他无理抢三分,大闹法庭;公安局的人说他无权侦察,破坏办案。哥哥找他谈话,说放着你的正常工作偏偏要去逞能当律师,惹下公检法怎么得了。碾道里寻驴蹄,三年还不等你个闰月。他说这是国家规定,这是律师的职权。律师是为法律辩护,不是替罪犯说话。哥哥报告给父亲,惹得父亲大怒。召回不肖儿子,狠狠训斥一顿。说他不守本分,故意惹是生非。自古官司,终有输赢。胜者应该,败者记恨。有法官判决,你逞的啥能。他欲辩白,父严不容。只得听从父命,说他以后一定小心谨慎就是了。

  一天他去瓦窑圪塔煤矿办事,路过霍县电厂。这个电厂建在霍县、洪洞、汾西三县交界处,是个“三不管”的案件多发区。听说这里发生过拦路强奸案,日前汾西县公安局抓捕了罪犯仇全贵。走过电厂不远,迎面碰上了罪犯的父亲仇文庆。邻帮乡村,互相认识。既知其子被抓,按照人情乡俗,少不了打问几句。仇文庆递过烟来,两人蹲在路旁,哒了一会儿。仇文庆说,儿子被抓,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他知道这里是个熟道儿,常有人过往,犬子胆大包天,还能连人也不避?又听说揭发人是瓦矿担茅粪的憨国喜,他心里就更起怀疑。今天特意来这里看看,看犯罪的地点倒底在哪里。

  老子不愿儿子犯罪,这是世之常理。但提起瓦矿担茅粪的憨国喜,赵水龙也产生了几分怀疑。这憨国喜贵姓杨。因先天不足,脑子不够使,是半傻不精的憨子,因此人们免贵姓,换以憨字,叫成了憨国喜。憨国喜长大了,父母托人在瓦矿找了这份只管吃饭干活的差事,常担着茅粪在这条路上走。仇文庆央求赵水龙同他一起去看看,说他办过案子,有这方面的经验,帮助他分析分析。碍着熟人的情面,不去又不好意思,两人顺路寻觅而去。

  天下竟有这等的巧事,他俩正在察看,路上走过来担茅粪的憨国喜。仇文庆走上前去,掏出烟来,笑嘻嘻地叫住了憨国喜。问他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儿,是他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憨国喜吱吱唔唔,比比划划说是他自己碰上的。仇文庆递过了三支烟,哄顺着憨国喜带他们到实地看看。憨国喜走一处说就在这里。吸一支烟,又走一处说就在这里。再吸一支烟,又走一处,又说就在这里。连着吸了4支烟,走了4个地方。仇文庆的烟盒空了,挖扁了扔到地里。憨国喜再也不引了。仇文庆再问,他发起了脾气,用头去抵仇文庆,让仇文庆打他,说打死他也不引了。仇文庆冷不防,被憨国喜抵了个仰面朝天。憨国喜憨劲太猛,自己也爬在地上,翻身滚到一尺多高的圪垅下,滚了一身土,哭着走了。

  查无查出个究竟,引没引了个屁眼。仇文庆同赵水龙面面相觑,相对无语,只得分手。

  这天晚上,赵水龙住在矿上,半夜开来警车,不由分说,就要铐他。他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抓我?”,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最清楚。”推上警车。一路上他不停地质问,呼喊:“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人家说:“你要是真不知道,到时候告诉你。”

  赵水龙也想过是否与今天碰上仇文庆有关,同憨国喜有关。但这事并不犯法呀!他当律师的初衷是为法律正名,为百姓讨个公道。现在自己反倒戴上了手铐,押进了监所。这理在哪里,法在何方?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从看守所提人审讯。他被带进一间小房子。审讯者问他知道不知道他犯了法,他说不知道。还反问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审问者问他昨天同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这才明白过来,果然是为了同仇文庆和憨国喜的事,心里有了底,胆子大起来,大声说碰上仇文庆去了瓦矿,这犯什么罪?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国家干部。”

  “还有呢?”

  “经委干事”

  “你装什么糊涂,你是律师!”

  “律师咋啦,当律师犯法?”

  “你敢强辩,律师能去那地方吗?”

  “半路碰上仇文庆去看了看。他没聘请我,我不是以律师身份去的。”

  “狡辩,公安侦察尚未结束,律师能提前介入吗?”

  “我是以熟人身份去的。他们没请我辩护。真要请了,我是会去的。这叫什么提前介入。”

  这时公安局领导来了。问话和答对都听见了。一个领导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公安局,不是法庭。你私娃(骂人话)敢大闹法庭,你还想大闹公安局,让你私娃尝尝家伙!”

  “我执行职务犯什么罪?我去了现场犯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我审我?”

  领导呶了一下嘴,刑警队的人卸下了手铐。这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领导良心发现了。没想到前头刚卸了,扭过双臂上了背铐。双臂和手腕疼得钻心。刚才公安局领导提到大闹法庭,这话他早听说过。原以为这是不懂法的人说的,没去理会。没想到公安局领导也这么看。这样做是有来头了。

  “罪犯父亲仇文庆推打检举人你在场吗?”

  “我没见仇文庆推打杨国喜,是杨国喜扑仇文庆闪到地垅下的。”

  “你在场吗?”

  “在。”

  “你动手了吗?”

  “我没动手,仇文庆也没动手!”

  “公安局侦察还没终结,律师提前介入案件,还到现场察看。伙同罪犯父亲仇文庆,共同殴打检举人。如果说这不是犯罪,你还要犯什么罪。这还不够你私娃吃喝?”

  这时候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他当律师为当事人辩护,惹恼了这些人。昨天的事成了他们打击报复的把柄。啥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啥叫“罗织罪名”。他知道这时候对这些人说什么也没用了。他质问无效,他反驳说是大闹公安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骂人了,而且破了口。骂人家是“法棍”,“土豪”,“恶霸”。骂人家儿子是流氓,女儿是坏蛋。骂人家“贪赃枉法”,“凌辱百姓”,反正拣最疼处挖,挑最怕处戳。招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毒打。

  背铐上了5天5夜,审问次数数不清,谁高兴谁审,啥时高兴啥时审。公安局领导先后去过五次,每次去了他都骂,每次骂了都挨打。这样在监所里坐了105天。

  仇文庆听说抓了赵水龙,连夜蹿了,抓了几次不见人影。两个月后,跑到公安局自首投案。公安局以自首投案从轻处理,关了几天放了。仇文庆放了,赵水龙还关着。还继续审问,继续挨打。

  公安局的人让他写“交代材料”,他不写。说“我无罪交代什么。”

  公安局的人让他写“检查”,他仍然不写。说“我没有错误,没检查头。”

  公安局的人让他写事情的经过,他写了。临了让他加上一句:“出去后保证不告状”,他不写,说:“告到天边也要告。”连写好的经过也不交了。

  105天头上,公安局的人说要放他。要他口头做出保证:“出去后不告状”。

  他没吭气。心里想,“在这里由你们,出去就由我了,”不留字据,不留把柄,出去了就由不得你们。尽管他没吭气,人家认为他已默认。反正“孙猴子栽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公安局领导最后找他谈话说:“为什么抓你,事出有因。为什么放你,念你年轻无知。再要胡闹,就不客气了,新老账一起算!”

  出了监所,来到哥哥家里,见了亲人放声大哭,要倒尽这105天的满腹冤屈。哪知哥哥不仅不同情,反而声色俱厉,严加训斥。“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公安局都是熟人,局领导更同我要好。人家对你那么好,领导对你那么关心,你受恩不报,反而胡诌乱编。你能对得起谁呢?对不起照护你的同志,更对不住关心你的领导。前几天表弟给我报了个信,说你在里边挨打戴背拷,我根本不信那一套,骂他是造谣。再敢到外边去说,定要打断他的腿。”

  哥哥的话把他惊呆了,他想不出他为啥要这样说,为啥他的话他全不相信,这哪有手足之情,哪像个一母同胞?他不哭了,不诉了,准备马上写材料上告。那知哥哥言犹未了,又给他定了三条:第一,要说自己有错误;第二,要说公安局对你好,特别是领导最关照;第三,坚决不告状。哥哥给他定的三条,明明是颠倒黑白,把恶魔说成佛,把人说成妖,他怎么也想不通,说啥也接受不了。看着哥哥那横眉竖眼,胸有成竹,又带点无可奈何,委屈求全的面色,真把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亲兄弟,一母同胞,他咋就这么狠,这么铁石心肠。自己的哥哥尚且这样,再去哪里讨个公道。天啊,怎么成了这世道。

  他心灰了,意冷了,全身瘫软了。他想离开这里,独自到一个地方去,但他使足劲站不起来,连坐的劲都没有了。咽下了眼中的泪水,强压下了燃烧的火苗,满腹的冤屈,满腔的愤怒,藏在心底,他倒下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已找好车要拉他回村,面见父母。多病的母亲一见受了灾难的儿子,泪水如注,嘴里唠叨。父亲虽也难过了一阵,还是让接回在临汾读书的三儿子,开了个会。以他的事情为题,说古道今,严加训导,讲做人之理,讲处世之道。说胯下之辱,说韬晦之计,还有陈蔡绝粮,项刘之争。矮檐必低头,君子必忍辱。最后重复了哥哥说过的三条,强调父言必从,父训必遵,父不在必从兄。会后哥哥和弟弟都走了,把他留下来在家呆了一个月。

  “你今天找我,算不算告状。”听完了他的讲述,我也感到一阵的痛楚和压抑,想缓解一下这位年轻人的心理负担。

  “当然算。”说着掏出了一份材料,和厚厚的一篇几万字的报告文学《一个律师的遭遇》。

  “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

  “为啥?”

  “开始我认为自己受了冤屈,有为自己出口气,讨个公道的思想。现在想这不是个人问题是关系到法律在汾西县如何实施的问题,关系到公民人身权利的问题,关系律师行使职务受不受法律保护的问题,关系到执行机关要不要依法守法的问题。如果说讨公道的话,我要为法律讨个公道。”

  “你父亲和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呢?”

  “最近我哥还说不让找你。只要你知道了,他再知道我就不怕了。不过我会给他们做工作的。”

  这时电来了,灯亮了,一看手表已是凌晨3点。他很不好意思,“刘书记你白天很忙,我把你耽误到这时候,太不应该了。”

  虽然熬了夜,但总算把悬在心头的一件事了解清楚了,心里反而觉得值。多年的办公室工作,练成了熬夜的功夫,虽不能说是“童子功”,也可说是“青春功”了,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问题。

  一天秘书科长赵黄龙汇报完几件信访案件的办理情况,末了我顺便问了一句:“经委还有你个弟弟,叫赵水龙。”

  “你怎么知道的?他找你了。”只见他大惊失色,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表情。

  “嗯。怎么,他犯了父亲的律条,你这个监督人,可是失职了。”

  “这死孩……”他骂了一句,面色由吃惊骤然变成恼怒,咬紧下嘴唇,低头不语。

  “我看到是反映了个重要情况,你觉得不应该吗?”

  他没言语,头抬了抬,嘴唇紧咬着,眼泪汪汪。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把你和你父亲的态度都说了。”他咬死的嘴唇终于被冲开,放出来的是“呜呜”的哭声。哭得那样伤心。

  “我心里啥也知道,惹不起啊!在汾西比他脑硬的多了,哪里轮得着他去太岁头上动土,还不是活活找死!”

  我没再往深说,只是劝他正确对待这件事。这件事反映的问题很有普遍性,我不准备热处理,尽量不让它给你们今后再带来什么问题。他仍忧心忡忡地说:“不仅是我们,还有你……”

  他最后的话毫无威胁的意思,倒有几分提醒和善意。真有这么厉害吗?

  中央提出开展群众性的普及法律常识教育,这是“以法治国”的基础和前提。要坚持几个五年,让干部群众懂得法律常识,以便更好地执法和守法。“一五普法”的重点内容是学习“九法一例”,普法主要对象是领导干部和青少年。这使我豁然开朗,深感这个教育来得非常及时。汾西县出现的许多问题,这原因那原因,干部不懂法,不会执法;群众不懂法,不知守法,是问题的实质。忙同地区司法局联系,主动请缨,请他们把普法试点定在我们这里。

  讨论试点方案时,我强调提出了普法内容要突出学好宪法。它是国家的根本大法,是一切法律的母法。普法对象要在领导干部后边加上“特别是执法干部。”老百姓不懂法,有犯法的潜在可能性。执法干部不懂法呢?那就会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以言代法,以情代法,甚至亵渎法律,贪赃枉法。老百姓犯法,有人管;执法干部犯法谁管?学习中要扭转一个倾向,就是“干部学法,是为了执法,老百姓学法是为了守法。”要“依法治国”,人人是守法者,人人是执法者。这部法律你是执法者,另一部法律你就是守法者。老百姓咋啦,他们懂了法,也会监督执法。

  在一次讲课时,讲到了律师制度问题。讲了为什么设置律师制度,它的作用和职权。批判了对律师制度的糊涂认识,对律师行使职务的不正确看法。提出要培养几个有水平、有能力的律师。讲者当然有意,听者就更有心了。兼职律师赵水龙的事,一下在干部中议论得炸了锅。

  检察院的领导找我,说律师适用于民事,不适用于刑事。他把公诉人辩住了,堂堂检察院的脸往哪里放。法院的领导找我,说律师只能捣乱法庭,咱说怎么判还是怎么判,他有什么办法。公安局的两位领导找我,说律师在法庭上怎么闹我们不管,插手公安局侦察办案绝对不行。我们就惩治了一个律师,让狗日的才知道公安局不吃这一套。

  话题既然扯开,而且是他们自己扯开的,我便抓住这个难得的良机,一追到底。

  “公安局为啥惩治律师?”

  “案件侦察尚没终结,他提前介入,伙同罪犯父亲,察看现场,殴打举报人。”

  “这些都落实了吗?”

  “他们打的杨国喜,就是人家举报的,这还有错?”

  “律师本人承认了?”

  “他当律师懂法律,哪里肯承认。他知道承认了是要判刑的。”

  “他一点也没承认?”

  “只承认认识罪犯父亲,路上碰见,求他去的。不承认以律师身份出现。只承认要杨国喜领他们看现场,不承认胁迫哄骗杨国喜。只承认杨国喜头抵罪犯父亲,不承认殴打。只承认杨国喜扑闪下一尺多高的地垅,不承认推下4米高的土崖。”

  “就抓了他一个人?”

  “罪犯父亲叫仇文庆,是人所共知的人精,知道事情不好,连夜潜逃。他狗日的死畜脑,认为他是律师,不敢把他怎么样,当晚就抓了。”

  “那个仇文庆呢?”

  “哪里用去抓他?投案自首了,态度还可以,从宽处理了。儿子弄不好得判死刑,至少是死缓,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他说的情况和律师说的不一致?”

  “这个没有问。杨国喜是个憨子,憨子还会说假话。”

  “公安局派人到现场调查过?”

  “没有。”

  “听你们说这个事情也不复杂。是以熟人身份还是以律师身份去现场,要看是否有聘请手续;是自己闪跌,还是推打,看三人说的细节是否一致;是1尺多高的地垅,还是4米高的土崖,到现场量一下不就清楚啦。”

  “其实这件事没有立案,同判处仇文庆儿子也无关。扣了狗日100来天,早就放了。”

  “我说的那几点,还需要查清楚,你们看呢?”

  “咱一没立案,二没给他做结论。人早放了,没那个必要了。”

  “最好还是查一下,我要知道这个情况。”

  “他找你了?他告状啦?”

  “不是说要告状就再抓起来嘛,用汾西话说他还真成了畜脑。干部群众都有反映,而且两种反映相差很大。你们今天不说,我也准备抽空问问。”

  “开始有点反映,现在不听说了。多数人还是说该治治这私娃,太狂了。”

  “不说了,不等于问题解决了。事情能让我听到,就说明还有反映。”

  “他哥哥就是办公室的赵科长。”

  “他哪里肯说。听说他父亲定了三条,最后一条是死了也不告状。还让他们兄弟三个跪在祖宗牌位前发了誓。监督人就是他哥,他才不肯说呢!”

  谁也再没了说的,只好就说到这里。

  过了两天,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又来了,说那个事儿他们查了。我刚取过本子要记,他们说:“你要的情况还没查,我们当时走了受审手续,是某书记亲笔签的字,他是严打指挥部总指挥,他不签字我们哪里敢抓?”

  某书记是我的前任。我接替他的县委书记,也接替了他的“严打”总指挥。我还没明白这时候抬出他来是什么用意。但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我这个后任是否有了推翻前任成果之嫌?

  “谁的签字并不重要。我每天签那么多字,有的就可能是不对的。问题不是某书记签字还是刘书记签字,情况要弄清楚。事前搞不清,事后也该搞清。”“他签字让抓人,没说立案,也没要结论,所以当时也没查。要按你说的几个问题,当时查清了,哪会有这事?”

  “正因为当时没查,现在才需要查清,对与错,是经验是教训,我们自己总得清楚。”

  “我们亲自找他谈谈,安顿安顿。”

  “谈什么,怎样安顿?”

  “当时‘严打’就那么个形势,又不是有意弄他。他不告了,你不问了,不就没事了?”

  “这个安顿,是否有赔情道歉的意思?”

  “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不说赔情道歉。赔了情,道了歉,说明咱们错了。”

  “对也得有个是非,错也得有个是非,有个说法。不能老是糊涂账。抓得对放得也对,简直糊糊一盆。是与非,对与错的依据就是事实。”我顺手翻了翻桌子上的材料:“刑警队的人铐打了他。”

  “铐是铐了,抓人不铐还行?打是没打他。这人能胡说。”

  “是否上了背铐?”

  “没有吧……没听说呀,”公安局一位领导若有所思。

  “他骂人,骂得很难听。八辈祖宗都骂了。骂得年轻人火了,可能上了一会儿,我知道后批评了咱的人。”另一位领导说。惊讶之余,仿佛在问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说是领导叫上的,而且是5天5夜。这都得搞清楚。不然他说上了你说没上,他说5天5夜,你说一会儿。又是糊糊。”

  大概是从我的话里,他们听出了点什么,至少是从我的态度上看出了点什么。觉得再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告退。

  第二天二位又来了。给我两页稿纸的材料,“刘书记,我们写了个东西你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是《汾西县公安局关于赵水龙的平反决定》。我有些吃惊,忙往下看。文中叙述了他们说过的材料还是律师身份,提前介入。仇文庆把杨国喜推到4米崖下,赵水龙在场等。最后却有“经研究决定,予以平反”的结论。看完了,我的惊讶变成了愤怒。但还是压住了火,没有发作。他俩中的一位却笑着说:“我们文化水平低,写不了这东西,你该怎么改就怎么改。”这下可咋也压不住了。第一次来是说自己完全正确;昨天来是推卸责任;今天来就决定平反。而且还是原来的事实,压根儿就没有调查的事实。这些人到底在干啥?我有被戏弄的感觉。“该抓不该抓凭的是事实,平反不平反也凭的是事实。事实既然没出入,为什么平反?这平反是写出来的吗?是改出来的吗?”

  僵住了,谁也不说话了。要是过去任副职的时候,要是还在洪洞县碰上这样的事情,我早就不知发作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是一把手了,又是在汾西县,你能发作吗?我深深地感到这一把手真是难当啊!

  “咱给他平反,就说明够不上犯罪。但他还有错误。如果‘一风吹’了,这人肯定要告状。”他俩中的一位打破了僵局。另一位接着说:

  “‘严打’还没结束,就说‘严打’搞错了,我怕不合适。”

  “‘严打’不是乱打,更不是‘胡’打。严打也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真要打错了,就要纠正。毛主席要我们‘有反必肃,有错必纠’,邓小平同志要我们‘实事求是’。哪有共产党怕承认错误的,怕老百姓告状的!”

  见他们这样谋来算去,反来倒去,我摸透了他们的心思。放不下架子,怕丢了面子。公安局承认错了,怕搁不住。我说如果他们不愿意自己否定自己,也不要太为难。那就派检察院去查查。如果不愿让检察院去查,就派纪委去查。只有把事情查清,才能做结论。

  衡量再三,他们觉得还是自己查好。可能他们意识到检察院查出他们违法,要依法从事。纪委查出他们违纪,要执行纪律。看来思想还不算通,接受得很勉强。

  事情终于查清了。平反决定作出了。总还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过基本事实清了,又做了许多思想工作,改来改去,三易其稿,公开平反还是只给本人发个文件。又是一番磨牙。我找来赵水龙,征求他对平反决定的意见。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检查自己有不检点的地方,骂人不对。表示今后加强学习,努力工作。我问他还当不当律师,他有点犹豫。我说取得律师资格不容易,要他进一步钻研法律,在普法和法制建设上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同意了。我当即让司法局给省司法厅打了报告。不久恢复了他的兼职律师资格。

  有必要交代一下后来的事:

  县水泥厂因技术管理太差,已经倒闭几年了。县委提出发展地方工业要走“引进联营”之路,引进联营要采用“三八二十三”的算账法。赵水龙自荐要当水泥厂厂长。县委批准了。他从大同水泥厂引进了资金和技术,生产出325#和425#矿渣水泥。很快打开了市场,效益很好。接着又争取到建设银行贷款,建起了机立窑,安装了烘干机,水泥厂一片红火。为“引进联营”开了路,成了县里的骨干企业。他自己当了县劳动模范,任命他兼任了县经委副主任。

  我调离汾西后,听说他当了工业局长。以后又听说到临汾地区侨联搞了合资企业的经理。后来又听说被合资企业解聘,自己回汾西县佃坪乡干了个铁厂。《天网》、《法撼汾西》吃了官司后,他跑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开庭日期,他要以证人的身份出庭。并说他所以离开汾西,是因为我调离后,有人明里暗里欺搅得他无法工作。下海干了铁厂,又有人鼓动当地农民砸了他的设备。当时我也不知道开庭日期,只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说这回打的是笔墨官司,法院不一定要证人出庭。他说一定得打听到啥时候开庭,他一定要去。果然开庭时他去了,因迟到一个小时,法庭没让他进去。他只好在外面等着。休庭时他自报家门,说他就是《法撼汾西》中《百日之灾》里兼职实习律师赵水淼的原型。作家张平的素材全是他提供的。本来的事情要比书里写的严重得多。张平笔下留情,写得很不够。他指名要同原告当场辩论。弄得记者们围了一圈,成了庭外记者招待会。那位原告不敢面对他,躲在法庭里不露面。原告代理人把他拉在一边说:“咱都是汾西人,怎么能替外人说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咱们回去解决,肯定让你满意。”他又高喊着揭露原告代理人是鼓动农民砸他铁厂的后台,当场又揭发了许多事实。下午和第二天法庭允许他旁听,他先后举了几十次手,请求发言,均没得到法庭允许。

  回到县里,原告代理人说官司打赢了,县电视台多次播放庭审录像。代理人骂他是汾西的败类,把汾西人的面子丢尽了。事后他去找了那位代理人,得到的回答是你给记者说了,找记者解决去。至今砸铁厂的事还没个说法。“汾西县最大的官儿”在电视台骂人的事,因为没指名道姓,当然不能算侵权。

  为律师平反的消息不胫而走,地区新闻科的记者专门来采访。公安局的领导被问得无言答对。忙跑来找我,说已经平反了,人家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要干啥,他们摸不着壶把。我说记者采访就是要登报,得有思想准备。他们说登就登吧,已弄下这磁器了,只要人家不找别的麻烦。再三说多亏我抓得紧,让他们平了反。要搁到现在可捅下大乱子了。不久《山西日报》发了一条消息:“汾西县委书记伸张正义,一蒙难律师获得昭雪。”我问过他们有什么意见?他们说事儿都是自己给记者说的,报道里说他们认识了错误平了反,还感到满意。

  张平来采访,他们知道作家也是写文章的,心里有了底,没有追问,就根根蔓蔓说了个详细。反正已经登过报了,态度好点,不找麻烦比什么都强。《百日之灾》在报刊上发表了,别人告给了他,他说人家连名字都改了,咱还有啥意见?还没事找事哩。《法撼汾西》出版了,有人问他看了没有,他说就是那事,不看还不知道。

  一次我从地委开会回来,听说招待所来了两位北京客人,让我回来就去见他们。我到招待所时,两位客人正同公安局一领导谈话,好像是正问到“抓人有什么依据,没依据就能随便抓人?”他坐在那里憋得满脸通红,用手巾只顾擦汗。实在是窘极了。我的出现他仿佛得了救。两位客人一位是公安部的司级调研员,一位是《法制日报》记者。寒暄中流露出他们要抓这个典型。我让公安局那位领导先回去,有事再叫他。我们谈了些别的事。等我陪客人吃完饭回机关休息,他站在我办公室外等着。说这回来头不小,人家尽从法律上提问题,看样子这事闹大了,不是光登报。要我无论如何想办法救救他。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如何如何。这回他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真的害怕了。连给我说话舌头都囫囵了。

  两年之后,听说原告里头有他。我起初不相信,后来证实确有,还带着老婆赴北京出庭。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是我离开了,他退休了,时过境迁,想搞个什么名堂,还是要把原来的事实推倒?难道原来的认错和表态都是假的?早知道这样……后来听说那位代理人摘抄了书上几句话,给他说这是腌你呢,就是侵了权。只要你签个字,打赢了就能分几万元。开庭前动员他去出庭,他怎么也不去。那位代理人说,去了不用说话,一切由他代理,路费食宿都不用他出钱。最后答应他带老婆才去了。打赢了分钱,打输了又不要钱。只当是游了一次北京。

  至今他没见过我的面,他给别人说不好意思,见了不知道该咋说。(未完待续)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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