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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泪:一个死囚的灵魂忏悔(三)

http://www.sina.com.cn 2001/10/23 10:26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编者按:

  举世震惊:一群海上漂来的幽灵将一艘万吨轮劫持!

  骇人听闻:23名海员被海盗们杀害,葬身鱼腹!

  这起建国以来最大的海上抢劫杀人案被公安机关定名为"9901"大案。

  2000年1月10日,广东省高级法院作出终审判决:以翁泗亮、索尼·韦、贾宏伟为首的13名主犯、要犯被判处死刑,25名同案犯被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长达3万余言的刑事判决书历数了杀人魔王们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面对法律的庄严审判,面对23名死去的冤魂,曾经猖獗一时、为所欲为的杀人魔王们害怕了,颤抖了,懊悔了。杀人主犯之一的贾宏伟,知道自己罪不容赦,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留下了一篇叫《海盗泪》的忏悔,这忏悔揭开了"9901"大案这个"斯芬克斯之谜",记述了一个有理想、有志向、当过兵的纯朴农村青年在金钱的诱惑下滑向犯罪深渊的人生经历,记录了人在失去理性变成恶魔的瞬间所产生的心理对撞,描述了面对死亡欲生不能、欲死不甘无可奈何的心态。这里有生与死的呐喊,有灵与肉的搏击,有振聋发聩的警示,有人性复归的思考。

  亲爱的读者,我敢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反面教材,读读这篇含泪带血的文字,听听一个死囚面对死亡的内心独白,会给我们带来诸多的人生启示。

  【上一页】

  死亡之舟 

  如果说第一次出海是误入歧途,这一次出海贾宏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历,他心里不再恐慌。他认为人生就是一次赌博,不敢下赌注,就不可能赢大钱。他认为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刺激,几乎是一夜之间,一个穷光蛋成了百万富翁,还有比这更刺激的赌博吗?人活着不就是吃喝玩乐吗?吃喝玩乐离开钱能行吗?现在是有了钱就能风风光光地活着。

  按照分工,贾宏伟负责招兵买马。为此,他大费了一番心思。按说,他身边的确有一帮生死与共的朋友,可以招之即来。可这毕竟是一次用生命作代价的赌博,这张生死牌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万一赌输了,如何对得起朋友?SONI几乎每天来电话催问,贾宏伟却一直举棋不定。

  阿强打来电话,说他有一帮兄弟在水上芭蕾夜总会饮酒,邀请他参加。盛情难却,贾宏伟驱车赶到夜总会,朋友们虚席以待,给他留了一个上坐。阿强把他手下的兄弟一一作了介绍,一阵寒暄后,各自落坐饮酒。

  耳边是淡雅轻柔的音乐,眼下是精彩的水上芭蕾表演,变幻莫测的灯光,变幻莫测的色彩,变幻莫测的图案,搅起一池碧波,搅得人眼花缭乱。

  "阿强,出来一下,有事商量。"贾宏伟把阿强叫出包厢,在休息厅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下。

  "阿强,最近SONI筹划着出海,以边防武警的名义到海上缉私,需要一帮兄弟帮忙,事成后有高额酬金,先付20万,这事不勉强,一定靠自愿,有朋友参加告诉我。"阿强是值得信赖的兄弟,贾宏伟直言相告。

  "你放心,我手下的兄弟绝对听我的,我分头给他们打招呼,随时听你吩咐。至于酬金多少,不要告诉他们,直接交给我就行了,剩下的我来摆平。"阿强大包大揽地作了许诺。 "那好,就这样敲定了。"贾宏伟拿出酬金,阿强欣然收下。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那晚,贾宏伟感到格外轻松,在夜总会潇洒地玩了一个通宵。

  担心夜长梦多,SONI决定提前行动。

  两天后的那个风急浪高的夜晚,"缉私艇"载着38位幽灵悄然离港。

  码头的灯火渐渐地消失,铁壳船驶向无边的黑暗,这是一次生死难卜的旅程,贾宏伟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铁壳船在风浪中穿行,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抛入浪谷,直摇得人天昏地转。贾宏伟感到头晕、恶心,无法自控地吐了个翻江倒海。肚里的东西吐空了,开始吐黄水,吐胆汁,那滋味实在难熬。他扶着船栏摇摇晃晃地走进船舱,拿出冰毒,烤了几口,顿然感到轻松了许多,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一种超然的境界。

  驾驶舱里,SONI举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搜寻猎物。在海上漂得时间长了,他摸透了大海的脾性,有丰富的航海经验,经得起风浪,耐得住寂寞。他是这次海上行动的主谋,满心希望能捕回一条大鱼,

  中午时分,SONI的望远镜里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看清是一条巴拿马货轮,从货轮行进的速度和吃水的深度判定,这是一条"大鱼"。

  "全速前进,靠近货轮!"SONI下达指令。铁壳船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歇斯底里地呼啸着冲向货轮。

  "全部到甲板上集合,带好枪支,准备跳船。"SONI走出驾驶舱,亲自组织指挥。

  两船越来越近,看清了,这是一艘万吨轮。老虎吃天,如何下口?望着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海盗们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停船,接受检查,我们是中国边防警察!"SONI一边用英语向对方喊话,一边向对方打着旗语。

  货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里是公海,世界警察也管不到的地方,不会出现中国边防警察的巡逻船。

  货轮似乎发现了铁壳船的企图,倚仗自己的优势,时而提速,时而减速,时而掉转船头,与铁壳船进行周旋。铁壳船欲近不能,欲弃不舍,紧紧咬住大船不放。

  哒哒哒……SONI提起冲锋枪,朝天上打了一个点射,鸣枪示威。

  货轮被迫停驶,就在铁壳船即将靠近货轮的瞬间,货轮突然开动,被船体犁开的海沟顿时形成一个汹涌的漩涡。铁壳船身不由己地掉进漩涡里,船头直捣货轮船底。铁壳船已经失去控制,船老大顿时手忙脚乱,就在两船相撞的瞬间,人的求生本能产生了巨大的爆发力,从没进行过跨帮跳船训练的海盗们,居然神奇地爬上了高出铁壳船甲板两米多高的货轮。

  SONI带领印尼船长迅速占领驾驶室,贾宏伟紧随其后。面对阴森森的枪口,驾驶舱的3名工作人员被迫交出航海图,无可奈何地离开驾驶舱。顺利完成交接后,SONI带领贾宏伟直奔船长室。SONI在用英语和船长对话,贾宏伟持枪在一旁站立。船长拿出全部海员的出海证和船装货物的样品、清单交给SONI,SONI看后气急败坏地扔在地上,冲船长大发雷霆。贾宏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从SONI那大失所望的神色中能猜出这个死亡之舟上充满着凶险。

  小李子急匆匆跑来报告:"阿伟,这条船上全部是中国海员,一共23名,船员们说,这条船上装的是煤渣,是运往国外修公路的。怎么办?"听完报告,贾宏伟明白了SONI发火的缘由。原以为这是一条大鱼,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条毫无价值的臭鱼。兄弟们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竟然一无所获,这就是生命冒险的代价?

  "告诉手下的兄弟,不要乱抢乱拿,不要和海员发生冲突。告诉他们,谁要是不听招呼,下船后老子再找他算账。"手下的兄弟大都是贾宏伟招募来的,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他们大都是第一次出海,不懂得道上的规矩,贾宏伟作了交代。

  冒着生命危险爬上货轮,听说船上装的是毫无价值的煤渣,海盗们大失所望。总不能玩"空手道"吧,抢不了船抢人,说不清他们中间是谁带了头,一窝蜂似的涌进海员室,大肆洗劫,海员们无一幸免。"你们不是边防警察吗?"一位中国海员对他们的强盗行径提出疑问。"少他妈的废话。"回答他的是一记无理的巴掌。顺从者,忍气吞声交出钱物,反抗者,少不了受一番皮肉之苦。船舱里发生的这一切,贾宏伟并不知道,他和SONI一直盯在驾驶舱里,船上所有人的命运,集中掌握在这里。

  "阿伟,我必须牢牢地盯在这里,下面的事由你负责,把小船上的'半球通'搬上来,立即同阿亮取得联系,这次来的兄弟一个都不能走,全部由你管起来。尽量不要和对方船员发生冲突。"SONI对贾宏伟作了交代。

  贾宏伟走回船舱,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一幕:手下的兄弟们正在疯狂地抢劫,几乎所有的海员都被戴上手铐,嘴巴上被贴了胶条,有的被打伤,满身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呻吟。贾宏伟知道这是阿强他们干的,这是生命攸关的非常时期,对他们的过急行为也只能听之任之,可对他们贪婪的抢劫行为却无法容忍。

  "阿伟,这条船上共23名船员,都是中国人,我已经把他们全部铐起来了,你看如何发落。"阿强向贾宏伟报告。

  "阿东,你负责看管船长,把他放回船长室,不要给他戴手铐,在一定范围内给他自由。"阿东领命而去。

  "大鼻子,老鬼,你们两负责看守两名炊事员,监督他们按时保证船上所有人的饮食,除此之外,要弄清船上还有多少食物和饮用水,不要伤害他们,也要防止被他们所伤害。" "阿海、阿平到底舱监督轮机工,要他们保证机器正常运转,不许他们故意损坏船和机器。"

  "阿强、老孙、小李子,你们负责其他海员的监督管理,为了防止意外,把他们全部集合到餐厅,集中进行管理,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衣物、棉被、香烟、书报等日用品,如果没有明显的反抗情绪,最好不给他们戴手铐。我们打的是边防部队缉私的旗号,不要乱抢乱拿,不要让他们识破我们的真面目。我们都是朋友,特别是今天,我们是生死相连的朋友,千万不能因小失大,过去的就过去了,从现在开始,谁要是再贪心,谁要是再不听招呼,我对他绝对不客气。现在大伙分头行动。阿强把所有的船员叫来,我给他们训话,稳定他们的情绪。"贾宏伟一一作了安排。

  船员们陆陆续续地来到餐厅,贾宏伟指令手下的兄弟打开他们的手铐,揭去他们嘴上的胶条,开始和他们对话:"兄弟们,委屈你们了。我们是中国边防缉私艇,我们在奉命执行特殊任务,由于我们的船出现故障,一时无法返回,所以才来打搅你们,过两天接我们的船来了,你们就可以自由了……"海员们听得出这是海盗的一派胡言,用敌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海盗们,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胆战心惊的一夜过去了,好在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球通出现故障,与陆上的翁泗亮无法取得联系,这次行动,他不但是主要策划者,而且是重要决策人,铁壳船是他的,20万元的出海经费是他提供的,如今一无所获两手空空的回去,如何向他交代?如果能得到他的允许,兄弟们相安无事地回去,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等待,一个凄苦的等待,一个可怕的等待,一个死亡的等待。

  像一只无助的死亡之舟,万吨轮在大海里随波逐流地飘荡,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一任风浪吹打。海员的急躁情绪需要稳定,兄弟们的急躁情绪同样需用稳定。最令SONI担心后怕的是万吨轮是否已向国际海上救援组织报警,一旦报警,大家无法逃脱共同灭亡的命运。

  SONI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驾驶舱里转来转去,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冥冥之中看到死亡之神正一步步向前逼来。弃船而去,是最好的退路,可眼下不可能,铁壳船已经被撞坏,只能和万吨轮风雨同舟了。万吨轮目标大,一旦进入卫星监视系统,是无法逃脱的。当了多年海盗,他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难题。

  "阿伟,速到控制室来,有要事商量。"SONI用对讲机紧急呼叫。

  贾宏伟急匆匆赶到控制室,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异味,看来SONI刚刚吸过毒,躁动不安的情绪被抑制了许多。

  "阿伟,我们已经面临绝境,回去,我们的船已经被撞坏,继续呆在海上,随时都有可能被国际刑警追剿,你看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我有什么好办法。"贾宏伟沮丧地回答。

  "我们现在是进退两难,谁也帮不了我们了,惟一的一条出路就是自救。"SONI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条自救措施。"这条船目标大,容易被发现和监控,我们必须给它改头换面,把原先的标记涂掉,换上新的标记,这样可以遮人眼目,可以自我保护。"

  贾宏伟打心眼里佩服SONI临危不惧的沉稳和机智,眼下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措施,他没有提出疑义。

  "阿伟,这件事是当务之急,越快越好,你立即组织实施,先把船头和船尾的标记铲掉,然后再用油漆刷上新的标记。"SONI边说边写了一组英文字母交给贾宏伟。

  贾宏伟找来四名身强力壮的海员,向他们交代了任务,分头找来绳子、木板、油漆、毛刷等工具,采取悬空作业法完成任务。

  "谁下去?"一切准备就绪,望着汹涌澎湃的大海,海员们一个个地后退。这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谁愿意拿生命去冒险?

  海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自报奋勇。

  "你下!"贾宏伟见商量没有结果,只有点名了,那个躲得最远的一位年轻海员像鸭子一样被逼无奈地上了架。

  贾宏伟看到那张恐惧的脸,看到那双求助的眼。

  "不要怕,绝对保证你的安全,你腰里系上一根保险绳,另一头系在我的腰上,另外两根绳子系在木板两端,每端两个人,放心地下去吧。"贾宏伟在给年轻的海员壮行。

  太阳格外地毒,火辣辣地蒸煮着大海,甲板被晒得滚烫,潮湿的心却冷得发抖,内蒸外烤,冷汗、热汗交织着湿透全身。

  绳子在手中慢慢地滑动,被吊的小木板遥遥晃晃地缓缓下沉。站在甲板上向下望去,下面是翻涌的海水,呼啸着卷起一个又一个巨浪,像一头张开血口的雄狮,随时将这条大船吞没。船体在海浪中起伏,小木板在半空中摇晃,摇晃得让人目眩。坐在木板上的年轻海员死死地抓住救命绳,他真的是被吓晕了,手中的毛刷失手掉入大海。

  "这种人也配当海员?真他妈的没用,把他拉上来!"贾宏伟见是一条怕死鬼,狠狠地骂了句,决定自己亲自完成。他在自己腰间系上保险绳,将另一头交给刚刚爬上来的那个年轻海员,一脸郑重地对他说:"从现在起,我这条小命可就交给你了。"

  坐在小木板上向下滑落,贾宏伟才心里一阵阵发虚,太荒唐了,竟然把生命之绳放手交给自己的对头,上面没有自己的兄弟,万一他们有害人之心,自己岂不葬身大海。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冷静地面对。一个巨浪打来,他身不由己地向船体撞去,好险,如果不是那双有力的腿登住船体,准能撞个粉身碎骨。海浪一个接一个向他袭来,他一个个防范,渐渐地应对自如。"小心,抓紧绳子!"他隐隐约约地听到甲板上传来喊声,抬眼向船头望去,看见船头5张紧张的面孔伸出护栏向下张望,心里多了几分踏实感。"你们不要管我,拉好绳子就行了,我虽然不是海员,可我多大的风浪都经过。"哗--又一个大浪打来,将他推进危险的漩涡。

  写完最后一个字母爬上甲板,心里才感到后怕,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悬着的心算是落下地来。

  贾宏伟的勇敢行为让在场的海员折服,SONI见贾宏伟完成了他瞒天过海的得意之作,和他热情拥抱。

  当晚,为了给那场噩梦压惊,贾宏伟要厨师做了几个小菜,拿了一箱啤酒,和帮他完成任务的几位海员喝了起来。大家不分彼此,没有敌对感,没有距离感,消除了戒备心理。

  那盘凉拌黄瓜很合胃口,一盘吃完了,厨师又送上一盘。"还想吃点什么,尽管说。"对厨师的服务贾宏伟不但满意而且感动。两位厨师都过了花甲之年,提供服务随叫随到,热心周到,以后贾宏伟每次来就餐,他面前总是多一碟凉拌黄瓜。吃完饭了,贾宏伟总是主动地去洗碗,为此,常常和两位老厨师争来争去,在相互尊重中建立了友谊。

  阿强和对方海员发生争吵,动了拳脚,贾宏伟闻讯后前去制止。他当众扇了阿强两记耳光,并向对方海员道歉,并给他手下的兄弟留下告诫:以后不许此类事再次发生。

  晚上大家轮流值班,主要任务是看雷达,观察是否有可以船只靠近。贾宏伟和阿强一组,阿强睡觉也能睁只眼,腰里别着一把匕首,手里提着一把手枪,常常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胖子和老二拼命抽白粉,4天4夜没合眼。印尼来的那帮兄弟一天到晚地饮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乒--船舱里传来一声枪响。出事了?贾宏伟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害怕出事,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回家。他急步跑下船舱,见是老鬼和大鼻子在开玩笑,好在没有伤人,将地板穿了一个洞。"混蛋,有用枪开玩笑的吗?你们他妈的活腻了!"贾宏伟恶狠狠地骂了两句走开了。

  货船在大海里漂了5天,厨师前来告急:船上的水和食物不多了。水和食物无法补给,只能节俭度日。贾宏伟作出决定:把每天的三顿饭合并成一顿,船上的淡水只供饮用。填不饱肚子的滋味实在难受,上下怨声载道。"你们的船到底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对方的海员在质问。"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困死吧?老子不干了,送我们回家。"手下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就连贾宏伟心里也没有底数,已经在海上漂了5天了,眼下是人心浮动,弹尽粮绝,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同样着急。

  烦躁、不安、无望……不良的情绪在不断地蔓延和膨胀。胖子和SONI吵了起来,阿强和阿东也吵了起来,老孙本来就有喝酒闹事的毛病,每天疯狂地喝,喝醉了就耍酒风,拿海员们出气。起初,贾宏伟上窜下跳去"救火",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话渐渐地失去了威力,手下的兄弟居然和自己对干起来。贾宏伟不得不收敛自己的霸气,手下的弟兄们手里都有枪,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股子发泄不出来的怨气,一旦触怒了他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海上刮起了大风,风急浪高,万吨轮在风口浪尖上时沉时浮。船会被刮翻吗?船上所有的人都在为之担心,为自己的命运祈祷。

  无遮无挡的大风在海面上肆虐,掀起排空的巨浪,同时掀起的是那骇人的喧嚣。第三货舱的吊机大臂因支架断裂而倒塌,船体因失重而出现严重倾斜。贾宏伟看到这个可怕的危险信号,立马跑到船长室,请船长处置。船长虽然不愿意和海盗们合作,可对眼下出现的紧急情况又不能等闲视之,船上所有人的生命都系在这同一条船上,也包括自己。当即作出决定:一是调整航度,二是派几名海员将吊机大臂放倒,固定在甲板上。

  贾宏伟亲自出征,带领5名身强体壮的海员上了甲板。站在甲板上,人变得像一片树叶,轻飘飘随时有可能被大风刮走。"把保险带拴在护栏上。"为了安全起见,贾宏伟认真地检查了每个海员的安全带。大家的生命安危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保住船的安全,就是保护自己的安全,对于这一点,大家能取得共识。

  吊机大臂的问题解决了,倾斜的船体恢复了正常。海员们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一年轻的海员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诚心诚意地递给贾宏伟一支。"大哥,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没错,南阳的。"就这样,他们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大哥,你们的船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在诓我们吧?""说实在的,我比你们还着急,联系船的事我不管,我只管船上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们是老乡,我不会骗你们,也不会伤害你们。""大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出海时,老婆打电话说生了个儿子,等我这次回去后,儿子就该满月了。""祝贺你,兄弟,你都当上爸爸了,我连女朋友还没找到。说来也是一个悲哀。"两个人不设防地聊着,贾宏伟记住了那个海员,他姓李,是青岛航海学院毕业的,是船上的二副。

  7天7夜过去了,海上音信皆无,水断粮绝。

  等待,一个无助的等待,一个可怕的等待,一个死亡的等待。

  不能再等待下去了,SONI作出决定:返航,回大陆港口。

  又过了两个难熬的昼夜,身上带的手机突然有了信号。贾宏伟急不可耐地拨通了翁泗亮的电话,向他禀报了铁壳船被撞毁的经历,禀报了目前水断粮绝的艰难处境和几天来海上的遭遇,紧急呼吁他立即派船来将兄弟们接回去。"阿伟,你和兄弟们辛苦了,我尽快想办法派船去接你们,回来后,我给你们接风洗尘。"翁泗亮给了明确地回答。

  又是一天过去了,不见前来接应的船只,返航的船却突然停驶。贾宏伟气不打一处来,急匆匆跑到SONI一直把守的控制室。

  "SONI,这究竟是咋回事?你为什么要停船?阿亮为什么要欺骗我们?他为什么见死不救?"贾宏伟提出质问。

  "阿伟,刚才阿亮打电话来,改变了注意,提出要把船卖掉。所以不能再往回开了。"SONI向他解释说。

  "卖船?真是莫名其妙,过去我们遇到过好船都没卖,为什么要卖这条快退役的破船?"贾宏伟不解地问。

  "这是阿亮的主意,他是在担心我们出事。这条船上的船员都是中国人,万一他们回大陆后报警,我们谁也逃脱不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干,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翻船。还有,你们中国有句土话叫偷鸡不着蚀了一把米,我们不能干赔本的生意。阿亮说了,把这条卖了,给我们分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条船少说也卖它两千万。"

  "船上的人怎么办?"

  "全部丢到海里去,一个也不留!"

  卖船!杀人!一个血腥的罪恶计划就这样出笼了,贾宏伟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杀人,他缺乏勇气,不杀人,自己同样受到生命的威胁,何去何从,他处在两难之中。

  手下的兄弟能面对这个现实吗?他们有杀人的勇气吗?这毕竟是丧天害理的事,不能勉强,要事先给他们打招呼。贾宏伟这样想。 阿强、小王、小李、大鼻子正在用扑克赌博,小王、小李是赢家,阿强和大鼻子是输家,赢家自鸣得意,输家不甘罢休,四方杀得难分难解。"先把牌放下,咱们商量一件正经事。""你是大哥,我们兄弟全听你的,大事小事你全作主,用不着商量。"阿强带头表了态。"是啊,我们全听大哥你的。"众兄弟随声附和。"不,这一次我听你们的,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态度。"众兄弟听出了这句话的分量,脸上表现出严肃的神色。贾宏伟不遮不掩,将SONI和阿亮制定的卖船杀人计划和盘托出。"杀一个人给多少钱?"阿强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对赌注表示关切。"如果你们有人不敢干,我帮你们干,把钱给我。"大鼻子毫不示弱,表现出了更大的贪心。调查结果出乎意料,贾宏伟没想到自己手下的这帮兄弟竟然个个吃了豹子胆,对杀人越货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SONI打来电话,说有要事商量。贾宏伟爬上控制室,SONI正在吸白粉,见贾宏伟进来,递上一支说:"阿伟,那件事就这么定了,夜长梦多,我们说干就干,先把船上所有的人员集中在餐厅,给他们全部带上手铐,蒙住眼睛,封住嘴巴,不能手软,统统干掉。还有,我们的人要人人动手,谁不动手,同样把他扔到海里去。你通知手下的兄弟作好准备,我第一个作示范,照着我的样子来。"贾宏伟无法阻止SONI的行为,作为合作伙伴,他不但要对这次行动负责,还要对手下的兄弟性命负责。既然被逼上梁山,也只有用生命赌它一把了。赌赢了,是自己的造化,赌输了,20年后又一条好汉。

  准备工作在秘密、紧张地进行。行动时间定在晚饭后。为了防止有人走漏风声,规定任何人不得和对方船员接触,有叛变者严惩不贷。

  那顿最后的晚餐丝毫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大家在同一个餐厅就餐,吃的是一样的饭菜,两位老厨师像往常一样给大家做了可口的饭菜,热情周到地摆上桌。老厨师来到贾宏伟面前,在他的餐桌上额外地加了一碟凉拌黄瓜。老厨师对人体贴入微,自从那天他喝酒要了这道凉拌黄瓜菜后,以后每次他喝酒,老厨师都不忘给他多加这道菜。可今天,这是最后一次了,看着厨师那平静的心态和平静的表情,贾宏伟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他一口酒也不想喝,一口菜也吃不下,他不敢想将要发生的事情,血压增高,心跳加快,头上直冒虚汗。对方的船员们毫无警觉,清一色麻木的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并不知道死之临头,心里显得很平静。对面桌自己的兄弟表现得各具神态,有的人在狂饮,有的人在独处,有的人情绪亢奋,有的人神情紧张。他不敢想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将是怎样的一个血淋淋的场面?

  "吃过晚饭后,请大家不要离开餐厅,一切听从我们安排。接我们的船就要到了,为了我们的安全,先要委屈你们一会儿,等我们安全登船后,你们就可以自由了。"阿强按照事先作好的安排,开始实施这个灭绝人性的杀人计划。

  餐厅的大门很快被封死,阿强指挥两名兄弟持枪守住大门,自己带领一帮兄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手铐、黑布,蒙住他们的眼睛,铐住他们的双手。船员们很快发现了他们的罪恶阴谋,却无力和他们抗争,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拉到甲板上去,动作要快,一个一个来。"SONI边催促边提着一根铁棍杀气腾腾地登上甲板。

  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之后,甲板上传来一个痛苦的嘶叫声。那是生命的最后呐喊,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小李子,上!"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似从魔鬼大门里传出。

  贾宏伟分明看清了李长虹那张已经变色的脸,他胆小,眼睛里透着求救的目光。在这帮兄弟中,小李子是自己最贴近的一个了,眼下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不要参与,尽量保护他的安全。

  "不要强迫别人动手,压力太大人会精神失常的。小李子,你去控制室把守,我上。"贾宏伟把李长虹支走了,自己跟着冲了上去。

  第一次杀人,贾宏伟同样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手中的铁棍不时地从手中滑落。

  跪在面前的这位年轻海员是这个死亡名单上的第几位,贾宏伟不知道,可他知道他们谁也逃不脱这可悲的命运。刚才SONI做杀人示范他不敢看,是因为受不了那份刺激。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和自己无冤无仇,怎么能下得了毒手?如今轮到自己了,该怎么办?在那个不容他思考的短短的瞬间,他犹豫了,害怕了,可他已经无法退却。他早就有一种预感,从出海的那天起他就想到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一路上遭遇了那么多风险,九死一生地过来了,最后又要杀人卖船。杀了人,最终是要还这笔血债的。假使能一时逃脱法律的惩罚,可却逃不脱良心的自我谴责,一辈子将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接受煎熬。

  该动手了,他在给自己打气。SONI动手了,手下的兄弟们动手了,你为什么不肯动手?你害怕了,害怕还叫什么男子汉?你想不干了,干不干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他突然感到周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逼迫自己,不敢动手,在兄弟们面前丢掉的不仅仅是大哥的面子和地位,更可怕的是会丢掉这条小命。这是一个生死契约,是一次用生命作筹码的赌博,不拿出死的决心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贾宏伟艰难地举起手中的铁棍,心在剧烈地颤抖,手在剧烈地颤抖,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举起和落下的短短瞬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结束了,也就是这个短短瞬间留在自己心灵和肉体的污秽将永远也洗不干净。

  "大哥,听口音你是河南人,咱们是老乡,看在老乡的份上,手下留情吧……"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纯正,又那么钻心,这声音从那远古的年代传来,流传了几个世纪,孕育了中原文化,孕育了中原子孙,它连着乡土,牵着乡情。就是这个小老乡,出海前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说好了这次出海后回家探亲,看看刚出世的儿子,并给儿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海生。这海生是多么需要父亲啊?这远在家乡的妻子是多么殷切地盼望丈夫回归啊?还有这条年轻的生命是多么地眷恋妻子儿女和父老乡亲啊?这声音不大,却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像子弹一样穿透他的心房。他觉得心在流血,那血一直窜上脑门,脑袋在迅速膨胀,膨胀得近乎爆炸。他不能再听下去,也不能再等下去,他害怕会动摇自己的决心。贾宏伟终于决定要动手了,那手中的铁棍却不听使唤。啪,那直击脑门的的一棍滑落在对方的肩上。小老乡倒地了,在甲板上痛苦的嚎叫、挣扎。

  啪,啪!贾宏伟再次举起铁棍,连连出击,直到哪个可怕的声音渐渐地消失。

  "再来一个!"贾宏伟瞬间失去了自我控制,瞪着血红的眼睛,歇嘶底里地喊叫着。

  人一旦变成野兽,比野兽更疯狂。贾宏伟杀人上了瘾,再一次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铁棍。他突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也有了胆量,一棍下去,对方脑浆崩裂,那鲜红的脑浆溅了他一脸一身。

  哇--他吐了,顿感天昏地转,晕倒在甲板上,以后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已经结束。前来接应的小船已经赶来,兄弟们将"战利品大包小包地搬上小船,和前来接船的鬼佬挥手告别。贾宏伟两手空空地最后一个走出大船,他转身和大船上的合作者告别,不知为什么,那只胳膊僵硬得无法举起。

  接应船在甲子港靠岸,阿亮开来一辆面包车在岸边迎接,将大家一起接到深圳。当晚,阿亮设宴款待,酒足饭饱后,又在夜总会搞了一次有声有色的特殊招待。

   

  丧魂落魄的日子

   

  兄弟们寻欢作乐去了,贾宏伟没有那份好心情,独自回了宾馆。

  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床摇晃起来,心也随之摇晃起来,是心在摇还是床在晃他说不清,只觉得身下的床像那只死亡之舟在大海里飘荡。

  他害怕极了,一种从没有有过的恐惧感像海潮似的向他涌来,一个比一个强烈。门上、窗上、墙上有无数的目光在死死地盯着他,让他无处藏身。他从床上爬起来,锁好房门,拉好窗帘,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包括那部噪音不大的空调。

  浓浓的黑暗包围着他,那驱不走的恐惧包围着他,那海上大屠杀血淋淋的一幕幕重又在他眼前浮现:那个小老乡躺在甲板上痛苦地挣扎,那个脑浆崩裂的船员临死前绝望地呐喊,还有那个为自己送凉拌黄瓜的老厨师,那声音,那容貌,那惨不忍睹的场面,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他们死得惨也死得冤啊!

  贾宏伟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血淋淋的场面,他重又起床,拉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他同样害怕灯光,过去他有个开灯睡不着觉的习惯。

  电话铃响了,那铃声变得像警笛,给人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深更半夜的,是谁打来的电话?东窗事发?不会吧,没有那么快。是朋友惹了祸前来求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残局?抑或是女朋友?会是哪一个又在夜里发情?求情也好,求助也好,贾宏伟心不在状态,既没那份热心,又没那份闲情,他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找回自己失落的心,失落的魂。

  电话铃一直在响,响得急促而执著。贾宏伟提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SONI。"阿伟,刚刚接到阿亮的电话,让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那人住金碧大酒店。""什么人?一定要今晚见面吗?""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务必现在就去见面。""我身体不舒服,你们去吧。""不行,你必须要去,要不我们就白干了。现在就出发,我在金碧门口等你。"SONI撂下电话,贾宏伟气急败坏地拔掉电话线,他需要安静,排除外部一切干扰。

  SONI已在金碧酒店门口等候,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阿亮、船主黄达明和胖子徐风帆。贾宏伟虽然不知道深夜来这里见什么人,可他从SONI的电话里,从这几个兄弟的一起到来猜出几分:这个神秘人物十有八九是那个买船人。

  按下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请进。"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走进客厅,客厅里坐着一位老者,SONI上前和老者打招呼,看来他们相互之间熟悉,省去了不必要的客套,一张口就进入实质性问题。"钱准备好了吗?"SONI单刀直入地问。老者并不言语,从容地找来一支笔一张纸写了一个手机电话号码递给SONI。"咱们走。"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前后说了不到两句话,坐了不到两分钟,仅仅是拿了一个电话号码就走了,贾宏伟越发感到这位老者是个神秘人物,他们做的是神秘的交易。

  稀里糊涂地走出金碧大酒店,又稀里糊涂地上了SONI的车,还要去哪里,贾宏伟不多问,他关注的不再是金钱,他希望得到的是金钱买不回来的宁静与安全。

  前来接头的是一位衣冠整洁、举止斯文的中年人。大家互不相识,自然免去了不必要的客气,中年人从身上拿出一张现金存折,阿亮对此大为不满,他关心的不是存折上的金额,他需要的是现金。兄弟们冒死大干了一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身家性命全都赌上了,到头来弄了一张毫无意义的存折,谁能保证这存折是真是假,谁能保证这钱能弄到手里。"我们不要这东西,拿现金来。"阿亮第一个提出反对,其他人也认为阿亮的话有理,一致提出要现金。中年人无奈,打电话求助当地银行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的答复是,一次性在同一家银行取如此大数额的现金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们急需用现金,可采取迂回的办法,用银行开的汇票到下面分行提取。问题总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几个人马不停蹄地跟着那位中年人跑了三天,跑遍了深圳的大小分行和支行,把那张存折兑换成了现金。

  分赃地点选择在远东饭店1813房间,这是SONI在深圳长期包住的房间。那天,兄弟们全都来了,大家论功行赏,参与这次行动者每人3万。胖子杨景涛拿到赏金一蹦三尺高,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老子发了,老子有钱了。"他不安分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当年范进中举,把从乞丐变成阔佬的心态表露得淋漓尽致。他开始数钱,一张一张数,数到最后,他发现比别人少了整整一万元。"我的钱为什么少?谁多拿了我的钱?这钱是老子用命换来的……"胖子不依不饶,闹了个天翻地覆。贾宏伟本来心情烦躁,加上胖子这一番闹腾,脑袋几欲炸裂开来,没好气地走到胖子面前,狠狠地了他一个嘴巴,恶狠狠地骂道:"真他妈的没出息,立马给我滚出去!"边骂边把自己的那一份全部扔给了胖子。这是什么钱啊,上面沾满了鲜血,只要能买回灵魂的安宁,自己宁肯一分不要。

  白天害怕光明,晚上害怕黑暗,那魂不守舍的日子实在难熬。为了寻找一种解脱,贾宏伟拼命地喝酒、吸毒。他把可卡因和冰毒倒入啤酒杯,混合着喝下。毒品很快发作,人随之进入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灵魂不存在了,脑袋变成了一个空壳,肉体也不存在了,躯体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荡。他不愿意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每天靠酒精和毒品拯救那罪恶的灵魂。

  酒精和毒品可以麻醉神经,记忆能消失吗?那个深深地烙在心头的记忆,那个无法挽回的铸成千古罪孽的记忆。记忆的神经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它,如何能掐断它,那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可他苦于找不到良医良药。

  SONI、阿亮、胖子,周围的那帮朋友还是活得那般潇洒,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摇、跳、赌、嫖。

  飘飘忽忽地从的士高出来,阿亮玩兴未减,邀请贾宏伟来一局台球。打台球是贾宏伟的强项,他打球不但爆发力强,而且准确率高,在球场上多是赢家。今天是怎么了?握杆的手在颤抖,站立的腿在发软,判断能力出奇地差,球在桌上无规则地撞击和滚动。他不再想赢,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对事物失去了追求,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光了,连同生命。

  出海的那帮人他一个也不想见,可还是不断地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大多数是来讨债的。他们都知道那条船卖了一大笔钱,不给钱,大有"炸平庐山之势"。这就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吗?过去没钱的时候,大家能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现在呢?为了钱,犯下了弥天大罪,又为了钱而反目为仇。金钱啊,万恶之源!

   

  马拉松式的审判在无休止地进行。

  案发了,大家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谁也逃脱不了。自己的那帮难兄难弟呢?他们有谁被抓了进来,有谁还在逍遥法外?他们是否知道自己被抓的消息?他们是否已经作了坦白?他想知道又无法知道这一切。闯了这么大祸,杀了这么多人,天理不容,道义不容,国法不容。进来的只有死路一条了,能侥幸逃脱的无疑就是最大的幸运者。贾宏伟几次下决心把事件的全过程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还是要讲点义气的吧,特别是在这生死关头。抱定一个不变的信念,他以沉默和无言对抗,审判毫无进展。

  高墙、电网、铁镣、铁门、铁窗,这高压的环境,这高压的氛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白天是没完没了的审讯,晚上是没完没了的反思:杀人、抢劫、吸毒、贩枪,干了这么多祸国殃民的坏事,哪一条能逃脱法律的严惩?思维的排列组合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杀无赦。哀莫大于心死。贾宏伟的心已经死了,他希望速死,连同自己那个罪恶的躯体。

  那天的审讯突然换了一个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眉宇间显露出一种能征服人的英气和睿气,听人介绍说,此人是省公安厅郑副厅长。此人的出现让贾宏伟吃了一惊,他的出现和到来,标志着这个案子已受到上级的重视,一张更大的法网已经张开。

  严格地说那次不是审讯,而是会见,起码贾宏伟的感觉是这样的。那次会见,身边没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看押,没有咄咄逼人的摄像机镜头,没有让人担心后怕的记录员,氛围显得很宽松。郑副厅长没表现出领导架子,显得十分谦和。

  "贾宏伟,听说你当过兵,在部队还立过功受过奖。是啊,你人生的经历里曾有过一段光荣的值得骄傲的历史。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难免要生病,生病了不要讳疾忌医。人非圣贤,犯错误也是难免的,犯了错误要迷途知返。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很矛盾,在法律和义气形成的漩涡里不能自拔。义气是什么?义气有两种,一种是民族大义,那是一种为国家为民族为正义而献身的精神。岳飞的精忠报国,夏明翰的生命绝唱: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文天祥的正义之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是真正的民族大义。另外一种义气,是一种自私的狭隘的哥们义气,他们有时也表现出两肋插刀、歃血为盟、生死与共的豪勇,到头来常常害己害人。谁能拯救你的灵魂?我想,最终能拯救你的不是上帝,不是什么神灵,也不是哥们义气,而是你自己。张子强这个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人称世纪大盗,是一个颇有影响的香港黑社会头目,他当年就关押在这个看守所里,我没有来见他,是因为他已经冥顽不化了,病入膏肓,自然就无药可救了。今天我来看你来了,因为我觉得你还有药可救,请你能相信党的政策,在这个生死关头,不要错过自己拯救自己的机会。"没有权力的威慑,没有居高临下的训诫,没有咄咄逼人的讯问,厅长的话像一把开启心灵之门的钥匙,打开了贾宏伟尘封的心灵之门。

  自己已经站在地狱的大门口了,横竖一死,哥们义气还有何用?过去自己重感情、重义气,人称"一生无奢求,仁义重千秋,煮酒醉天下,豪气贯斗牛"的侠士和义士,不正是这哥们义气把自己害到这种地步吗?人只有一生,也只有一死,有的人死了,留下美名,让后人怀念,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有的人死了,留下骂名,死了也不得安宁。自己不正是这后一种人吗?哥们义气,去他妈的蛋!

  "郑厅长,你是惟一值得我信赖的人。"贾宏伟茅塞顿开,向厅长表了态。接着,他毫不隐瞒地交代案情。既如实地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检举揭发同案同伙。

  男子汉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做了,就要敢作敢为。问题交代完了,贾宏伟顿觉有一种解脱感。这些天来,他没有一刻地安宁,悔恨、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心脏要窒息,脑袋要爆炸,神经要崩溃。现在终于解脱了,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晚上,办案人员端来晚饭,请贾宏伟一同就餐。这是真的吗?同桌吃饭,也是要讲地位和身份的。贾宏伟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一个阶下囚,怎么能和头戴国徽的执法人员同桌就餐呢?可这种违背逻辑的事竟然就这样发生了,说不清为什么,是感动?是自怜?是自悔?他觉得从心底涌出一种酸酸的情绪,那情绪慢慢地荡漾开来,在眼底凝集云雾。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泪珠滑落下来。

  那顿晚饭,贾宏伟有太多的感慨。过去自己花天酒地地吃喝,一掷千金的挥霍,纸醉金迷地享受,从没有如此地感动过,这不就是一顿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饭吗?说得实际点也只能算是一顿能填饱肚子的晚饭,却能撼动人心,催人泪下。何故?所有能解释的理由就是人性的回归。自己还算一个人吗?良心没了,灵魂没了,只剩下人的躯壳和那张人皮。可他们(政府和执法人员)却一直把自己当人看,既不体罚,又不虐待,苦口婆心地给自己交代政策,真心诚意地拉自己跳出苦海,这能不让人感动吗?

   

  8月1日早上起来,头感到晕,腿感到痛,长期以来一直睡眠不好,加之精神压力太大,头晕是难免的。在监内得不到锻炼,每天趟着十多公斤的铁镣走路,腿痛也是难免的。监所实行准军事化管理,除特殊情况外,起床后犯人要出早操,饭前要听新闻。贾宏伟属于特殊情况,不能出操,可早间新闻必须听。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72周年……"平时听新闻是为了遵守监规,不论当天是什么日子,新闻的内容从不入脑入心,左耳朵听了,右耳朵溜了。可今天这个日子他格外敏感,自己有过当兵的历史,这曾经是自己引以为荣的节日。如果自己还在当兵,如果自己保持当兵的本色,会到今天这种地步吗?军人--献身的人--可爱的人,他们中走出了那么多的英雄,他们为国为民建立了那么多的功勋,他们永远受人尊重,自己呢?是军营中走出的另类,是这个英雄群体中的败类。

  回首往昔,头痛欲裂,坐卧不宁,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稀里糊涂地吃过早饭,检察院委托辩护人送来起诉书。

  贾宏伟从辩护人手中接过起诉书,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吸食毒品的感觉:灵魂不在了,肉体也不在了,茫茫然然进入一种羽化的境界,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命体验。他痴痴地拿着起诉书,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尊木偶,眼前一片迷雾,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楚。冥冥中,他感知这是一纸生死状,生与死将系于这一状了。

  良久,他慢慢地镇静下来,找回了自我。辩护人极其认真地给他读起诉书,一丝不苟地同他一起核对犯罪经过和事实,给他讲明这是起诉书,而不是判决书,判决书是依据起诉书的犯罪事实而作出的法律裁定,并再次向他讲明,法庭将会综合考虑被告人的犯罪事实和立功赎罪的表现作出公正判决的。对辩护人的话贾宏伟深信不疑,他心存疑虑的是自己的同伙阿亮为什么至今还没有落网。他是这次重大抢劫杀人的主谋,他必须承担这无法逃避的严重后果。

  23条人命,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该说的自己全说了,该做的自己也全做了,起诉书上的事实无法否认,剩下的就是那个最后的判决了。等待死亡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在走回监仓的路上,他那颤抖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那僵硬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他感到眼前金星直冒,看到一道黑光,那是死亡之光。

   

  写给4801715警官

   

  今天上午阅读报纸,在8月17日的《汕尾日报》上,我看到了"长胜"轮大案告破的消息,同时看到了阿亮(翁泗亮)被抓获归案的现场照片,迄今为止,策划"长胜"轮血案的几名主要成员都已中箭落马。天意不可违啊!那篇报道里点到了我的名字,并记述了那血淋淋的杀人经过。看了这张报纸,我有一种被剥光衣服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即使能活着出去,一个杀人恶魔该如何面对世人?那一个个黑色的方块字,就像一颗颗子弹穿入我的胸膛。

  过去在道上混,只讲哥们义气,信奉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鼓噪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盟誓的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的可笑。海洛因是世界上公认的毒品,可我觉得比海洛因更毒的是"义气",它不但能吞噬人的灵魂,还能吞噬人的肉体。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不都是被"义气"害的吗?

  专案组的同志讲,死去的23名船员都是中国航海学院的骨干,其中17名是共产党员,大部分是大学生,是优秀的航海技术人员。听到这些,我更加感到不安,这些年轻的生命是葬送在我们手里的,这份损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啊!

  忏悔也好,心痛也好,内疚也好,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所能做到的是坦白交代问题,不放过一个罪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我以前交代的全部是事实,让天地良心作证,让死去的冤魂为我作证。

  在船上,我尽量给船员们自由,不允许打骂他们。有位船员曾经问我,会不会杀他们,我向他们保证,绝对不会。他还对我说,老婆快要生孩子了,他要早点回家,陪在老婆身边,看着老婆把孩子生下来,这样理解妻子心疼妻子的人,肯定是一个好丈夫。每当我想到他同我说话的表情时我就想哭。这种心情是无法用笔写出来的,我只能用心去感觉这种痛。

  最后SONI作出杀人的决定,并亲自做杀人示范大开杀戒时,我已经无法改变局面,甚至连自己也身不由己。当时,很多人已经失去人性和理智,一边疯狂地杀人,一边疯狂地叫嚣着"谁不动手就把谁推到海里去"。面对这样的生死选择,我惟一能做到的是借故支开我的好朋友小李,不让他参与,给他日后留一条活路。当那帮丧心病狂的家伙要把另外一名胆小不敢杀人的同伙扔进大海时,我挺身而出,拉着他把一具尸体扔进大海,我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同伙再被杀害。

  上天会宽恕我吗?死去的冤魂会饶恕我吗?

  下午,省公安报一位女记者前来采访我,我没有问她的姓名,只记住了她的警号牌:4801715。她虽然穿的是警官制服,可看上去感到很亲切。

  女记者拿出笔记本很随和地问:"谈谈你的家庭情况好吗?"

  "我1974年出生在河南南阳农村,我的家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民家庭,家里有奶奶、父母亲和弟弟妹妹,父亲是党员,当过兵,母亲是教师,我从小受的是传统的良好的教育。"

  "听说你也曾当过兵?"

  "初中没毕业我就去当兵,在同年兵中我第一个当班长,第一个入党。"

  "在家里你受过良好的教育,在部队你同样受过很好的教育,为什么会走到邪路上来了呢?""现在想想,就是一个'义'字。我把SONI看成是朋友,也许SONI利用了我这个人的人性弱点,设好了圈套逼我就范,是我交友不善才误入歧途的。""那你恨他吗?""恨!但已经迟了。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自己立场不坚定,才被人利用。我过去是优秀党员,有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受人欺骗和诱惑才走上这不归之路的。""如果政府能给你一次再生的机会,你打算怎么做?""我相信政府会作出公正的判决。如果给我一次再生的机会,我一定把握好,尽最大努力去帮助那些死难者的家属和亲人,弥补我的罪过。""从你的人生经历看,在家庭在部队你接受的都是良好的教育,是到深圳来才变坏的,当初你为什么选择来深圳?""好奇。前几年,深圳在外地人眼里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毗邻香港,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听说深圳3天能盖一栋大楼,大学教授辞职到深圳打工,还听说深圳遍地是金,捡破烂都能发大财,内地有十多万人到深圳去淘金,我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决定闯深圳的。还有一个原因,当兵这几年,我见了世面,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可退伍回到家以后,看到家乡还是那么的贫穷落后,人的思想观念还是那么的传统守旧,住的是土坯房,点的是煤油灯,吃饭基本靠天,耕地基本靠牛,想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日子让人实在无法忍受。""你是怎么和SONI这个国际犯罪分子结识的?""到深圳后,为了谋生,我先后找过许多工作,当过修理工,跑过直销,扛过大包,最后为一家外国的公司作代理,营销红酒。做红酒生意主要在酒店和娱乐场所。深圳的娱乐场所很多,很乱也很复杂,来这里消遣的三教九流都有,后来在朋友的引荐下认识了SONI。""你为什么要跟SONI等人出海?""为了一个义字。通过在深圳一段时间的接触,自我感觉SONI讲义气,够朋友,特别是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所以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不设防地上了贼船。""你们为什么要杀人?""用简单的一句话很难说清楚。""就是要用简单的话透彻地说。""钱!为了钱。但惟独我不是,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把钱看得很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那是身外之物。可酿成这期惨案的主要原因还应该是钱,如果当时这条船上装的不是煤渣而是其它有价值的物品,能满足我们这些强盗的欲望,这起惨案也许不会发生。""人们常说,一念之差,铸成终生大祸。从一个好人变一个坏人很容易,可从一个坏人再变为一个好人就难了,我完全能理解你现在的处境,灵魂和肉体都在生与死中痛苦地挣扎。你的人生经历并不长,可你的这段人生之路具有典型性。我建议你把这段人生的经历写出来,会给后人留下一个警示牌。"

   

  贾宏伟生命的最后一篇日记

   

  11月28日,星期一。

  判决书下来了,我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并不感到意外,这是罪有应得。在生命的最后旅程里,我必需尽快完成两件事,一是完成我的忏悔书,写出9901大案的真实内幕,二是写一封捐赠我的遗体和眼角膜的个人申请。我的灵魂是肮脏的,可我的躯体是健康的,当那颗正义的子弹穿过我的胸膛时,我惟一能最后谢罪的就是捐出我的遗体。我将我的申请交给莫所长时,所长流泪了,那眼泪打动了我,那是给予我最后的安慰。

  别了,莫所长!

  别了,看守所!

  别了,人生!

  (全文完)(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四期)(责任编辑杨晓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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