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洁尘

　　成都

　　最难述说的是心中的最爱。成都，我总是说，我的成都。

　　这是我的城市。

　　在这里，我是一条惬意的鱼， 有足够的滋润，有我的饮如甘饴的市井空间。成都的天常常是阴阴的，不厚，有清凉穿梭在空气中；有阳光的日子也绝不会嚣张，很有分寸。北京的我的一个女友来到成都，东瞅瞅西瞧瞧一脸惊喜什么也没买地逛了许多个菜市场之后， 跟着我到露天茶馆懒洋洋地坐了半天，竹圈椅，盖碗茶，闲得拾不起来的心情。于是，她很嫉妒我。

　　成都是一个款步而行的颇有姿色的少妇，美艳不见得，是媚。

　　成都不是什么金玉锦绣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它是银质的，样式素丽，做工精致，只有识货的并有底气的人才能担待它的美。

　　我在成都生长，像一棵地里从根生长起来的开花植物，质地细腻记忆深刻地过着我不是树也不是草的日子。花朵有绽放的声音，只有想听的耳朵才能听得见。我听得见我的花朵， 也听得见细碎的精致的颓废。阿城在他的随笔集《闲话闲说》里说，“中文里的颓废，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泪忽至，《红楼梦》的颓废就是由此发展起来的。”成都，就是一种地地道道的《红楼梦》似的颓废，这种颓废之于成都，就是盖碗花茶，褐色的茶汤，哪分得清什么是茶，什么是水，饮了就是，自然是享受。

　　我说了，对于成都，我是一条惬意的鱼。我很熟练。三岛由纪夫有一句，“美，就是一种熟练。”这话拿来定义我的成都，是现成的。

　　重庆

　　到重庆，好几次都在下雨。湿淋淋的陡峭的街，我总觉得很可能会脚一滑一个跟头栽到嘉陵江里去。

　　那年我和几个同事在朝天门码头等着顺江而下去涪陵的船。天空和江面都被一层铅灰色的雨幕笼罩着，秋风阵阵，凉意袭袭。日本俳人松尾芭蕉有俳句曰：“比起石山石，秋风色更白。”在秋天的山城等船，我想起了芭蕉的这句。

　　中国古代是把四季分了颜色的，有春青、夏赤、秋白、冬黑的说法。在重庆的这一天，我真的发现秋风是白色的，穿过人的眼睛，留下的是苍茫，青色的。

　　多雾的重庆，始终有一种凉薄的意味。现在写着重庆，就觉得电脑蓝色的背景上应该有爽辣漂亮的山城妹子踩着高跟鞋娴熟地爬坡上坎的身影。潮湿的地方声响特别地突出。高跟鞋底再钉上些铜钉，一路走来清脆得让人的牙和心一起发酸。

　　前几天看阿城的随笔集《威尼斯日记》，有这么一段，“忽然天就亮了，早起的威尼斯人的开门声皮鞋声远远响起，是个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宁手枪似的射击声。”我就想，重庆火辣辣的女人也是可以将脚步踩出手枪声的。

　　在重庆，容易让人想到两种窗户，一是半截在地面上，半截在地下的那种，坐在窗前可以看到行人来来往往的腿。在西班牙电影《高跟鞋》中，就有很多这样的镜头。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总要经过窗前；后来，女主角也穿着红色高跟鞋杀了人。

　　另外一种就像前南斯拉夫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个教堂最顶端的窗户，从上面往下看，人小如蚁；钟表匠中弹死了，有白鸽子扑簌簌地飞起，艳阳高照。

　　电影里那句地下党的接头暗语真好，“春天来了，仿佛空气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