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第二年的初秋时节，河北省文联的三位负责人：诗人田间、小说家梁斌、李满天，被定为修正主义分子，和文联的造反派一起在保定西郊农村劳动。

　　这天干的活儿是“打高粱叶子”，人们到了地里，刚干了一会儿，机关值班人跑来，说叫造反派们回市里去游行。参加劳动的几十人，都由造反派头头管理。当时定下，由造反组织核心成员于建华留下，叫我（内定为修正主义苗子）配合，监督三个修正主义分子继

续打高粱叶，其余人都回市里参加游行去了。

　　于建华是文联的机要秘书，造反派头头要他进核心组织，是为了通过他查阅人们的档案。可他对田、梁、李有些同情。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小于和我说，“今儿个可轻松轻松吧”，说着又向田、梁、李一扬手，“来来来”，随手拍拍掰下来的一堆干黄半绿的高粱叶子，“坐下，坐下，好好歇会儿”。

　　我们五个人坐在一堆软绵绵的高粱叶上，小于便说起昨天晚上批斗会的事，埋怨梁斌太死板，太拧。说李满天最灵便，田间没主意。

　　这时期都是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开批斗会。昨晚几个造反派头头在台上逼着田、梁、李说“实话”。造反头头问梁斌：“你说你的《红旗谱》是不是黑旗谱？”梁果断地说：“不是，是革命的红旗谱。”结果几个造反派头头推来搡去折腾了梁斌一通。又问李满天：“你的《水向东流》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李立即说：“是向西流，流向资本主义！”造反头头高兴地给他挑起大拇指：“还是李满天老实，说实话。”当问到田间：“你的《赶车传》是不是把车赶到资本主义路上去了？”田则吞吞吐吐犹豫着说：“不会往那条路上赶吧？”结果遭到几个头头的严厉申斥。

　　小于这么说着，三位发开了感慨，引经据典述说自己的心情：

　　李满天说，“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人类必须具备一种能应付逆境的态度’，戏法好变，各有一套啊！”

　　梁斌听了，生气地说，“应付逆境也不能说假话！波斯大学者萨迪说，‘你若正直，就不要怕人诽谤’。”

　　田间听着梁、李的对话，不时得点着头，也不知道他同意谁的观点。可他好像也来了兴致，说：“‘阴郁的日子，须要镇静’，这是普希金讲的，要镇静，镇静。”

　　我和小于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神气，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小于

　　眼看快到地头上了，小于一看表，已经12点过了，他说，“你们到地头就休息，我去火烧店给咱们买点吃的，今儿个不吃窝头了！”他正要走，梁斌从口袋里取出5元的票子说，“小于，给。”田间、李满天也从裤袋里扯出几元钱交给小于。小于高兴地说，“你们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高粱地距离村食品店不太远。工夫不大，于建华乐呵呵地提着一个大柳条儿篮子回来了。篮子里装满了火烧夹驴肉、茶鸡蛋、水果罐头和几瓶啤酒。这在当时已是很丰盛的食品了。

　　几个人围坐在篮子周围，小于打开罐头和啤酒瓶子，我拣了几棵细高粱秆儿当筷子，递给每人一双，我们又说又笑地吃喝起来。喝酒没有杯子，人们便抓住瓶子对着嘴喝。梁斌不喝酒，先吃起火烧夹驴肉来。他说，“早年在保二师念书常吃这个。”他一气儿吃了两个大火烧和三个茶鸡蛋，然后喝开了自带的白开水。

　　这顿高粱地里的野餐，吃得有滋有味，如同过大年一样。吃饱后，顺势躺在身后的高粱叶子堆上休息。小于说，“我们总算搞了一次会餐，好美的一次会餐哟！”田间微笑着说，“不叫会餐吧，叫个青纱帐的小酌。”李满天乐滋滋地回应，“对，小酌，小酌。”梁斌坐起身来，说：“会餐也好，小酌也好。小于你赶快把篮子、酒瓶给食品店送走，一会儿他们来了，又找麻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