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因为猝发脑昏眩，进医院诊治检查了半个来月，年底才回家。书桌上堆满了邮件，得一一过目。其中最令我动容的是北京穆欣来信中所附的去年12月19日北京的晚报刊出的老友黎丁裸身冬泳的照片。题曰《89岁老翁练冬泳》，下有篇短的说明：“今晨7时，北京的气温还在零摄氏度以下，89岁高龄的黎丁老人来到北展后湖进行冬泳锻炼。黎丁老人有40多年的冬泳泳龄，是京城目前年龄最大的冬泳锻炼者。”

　　看到照片中黎丁仅穿一条短泳裤光着身子从泛着浪（显然刮着风）的水里攀着梯上岸来的姿态，不禁令我感慨万端——这里头有厚重的历史内涵。

　　穆欣之所以特地给我剪寄这幅黎丁冬泳图，是因为他知道我和黎丁近年来很少通信，我给穆欣去信时又常想及黎丁，请他代为致意，他无形中成了我和黎丁通音问的中介人。穆欣主持《光明日报》编政十年，黎丁则一直到退下来都是《光明日报》副刊《东风》的主编。共同经历了“文革”的十年浩劫，彼此的人品都在那场浩劫中经受了考验，经过了这样严峻考验以后彼此仍能倾心相与，自然是称得上“够朋友”了。

　　关于黎丁的为人，他的同事和业务继承者女作家韩小蕙曾有《有胆如河汉，君当属苍穹——老编辑黎丁印象记》一文（收在文化艺术出版社的《读人记·普通人篇》一书中）作过介绍，备至推崇。黎丁在北京文化圈子里真不愧是聂绀弩所说的“地理鬼”。他不仅是老一辈作家如郭、茅、老、曹等的座上常客，而且限期索稿，无求不应。全国的报刊编辑中，有如此大的能耐，和学者作家有如此广而且深的交往者，黎丁以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我自己就亲自领略过“北京文化界活地图”的黎丁这一风姿。上世纪80年代初到北京采访聂绀弩、俞平伯、邓广铭、孙楷第等老一辈，就都是黎丁引领陪同着去的。他到处都是熟门熟路，真让我服了他。

　　然而，正是由于他在文化界交往的广泛和工作关系的密迩，却成了他“文革”中最大的罪状。他被造反好汉们诬称为“牛鬼蛇神的联络员”、“文艺黑线的反动爪牙”，遭到了报社内外造反派的批斗直至“皮肉教育”，受尽折磨和肉体与精神的凌辱。前面我提到我见到他的冬泳照片时兴起极大的感慨，这感慨带有历史内涵，正是因为黎丁曾对我说，他的冬泳锻炼正是在“文革”期间遭到迫害时开始的。“造反好汉”折磨他，置他于死地，他偏要活，要活得更健康，于是他参加了严酷的但却是全身所有细胞都得到锻炼的这项运动，有意识地对抗造反派的迫害，在我看来堪称壮烈之举。

　　他挺立过来了，以至冬泳成为习惯。今年是“文革”发动的四十周年，黎丁仍以北京年龄最高的冬泳锻炼者傲立于世。也许正如伟人所说：坏事变成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