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忆录《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终于出版了，回顾写作和出版的经过，真是感慨万端。

　　1988年10月，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马海德逝世的消息。父亲一声叹息，感慨地说：“马海德还给我看过病呢！”尽管笨拙的笔端难以重现父亲深情的讲述，我还是鼓起勇气把记录文稿投寄《今晚报》。10月18日《马海德医生为我看病》见报后，我的写作兴趣空

前高涨，开始像“挤牙膏”一样，向父亲索取红色历史的故事。

　　《今晚报》不惜版面，陆续刊登父亲的回忆片断《怀念张琴秋大姐》、《徐老在延安》、《毛主席吃馄饨》、《忆天津军管会二三事》、《四十年前在北京》等。

　　1936年11月，父亲跟随红四方面军来到陕北保安，他的新首长是毛泽东的大秘书黄祖炎。黄祖炎是启蒙者，他要求父亲“不准玩股票，不准借钱，不准赌博，不准进妓院，不准和社会上的人拉拉扯扯，活到100岁，清清白白也是一个好红军”。父亲从此有了社会生活的准则。

　　1937年，父亲聆听毛泽东在五一集会上讲话：“同志们，工友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庆祝五一劳动节，可是，中国绝大多数的劳动者还不能过自己的节日，他们还受苦受难，忍受拳打脚踢的非人折磨，没有取得劳动者的最起码的权利。我们今天打日本，为的啥子呀？为的劳苦大众吃饭的权利，有休息的权利，有做工的权利。说到底，我们劳苦大众要争取做人的权利。”父亲从此知道了做人的权利。

　　1938年春天，父亲要跟随黄祖炎去敌后，林伯渠劝阻黄祖炎：“这孩子到了你的家乡，他说的语言与当地不相同，敌人就会注意他，一旦出事，谁负责呀？三十年、五十年以后，革命成功了，只要他们这样的‘小鬼’还在，就是我们党的光荣，都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是我们党历史的见证人。”父亲从此知道了老人的历史远见。

　　1940年春，中组部秘书长武竞天来延安胜利食堂讲话：“本来这里是个饭馆，为什么叫‘胜利食堂’呢？因为大家做饭做菜的工作，也是为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父亲从此知道了工作的意义。

　　1942年，蔡大姐讲婚姻恋爱观：“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凡是没有结婚的，有了女朋友的话，你就要找到她的几个优点，最低限度要有三个优点。一是觉悟高，有共同奋斗的理想；二是对女方的道德品质有相当了解，待人热情和气；三是具备能够独立工作、独立生活的能力，不能依赖别人而生活。这三条同样是女方对男方的要求。结婚没有两相情愿，勉强凑合到一起早晚是个问题。等到外界情况变化了，两人就要今天打，明天骂，后来闹离婚，如果两人都是党员，要给党带来不好的影响。可是，片面强调婚姻自由，离婚自由，视婚姻如儿戏，就丢掉了自己的人格。人活一辈子，没有了人格，那还有啥意思呀！”父亲从此知道了婚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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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延安生活了十年，中共中央领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春风化雨滋润着父亲的心田，逐渐造就了一片片一段段的思想方法和价值观念。只可惜玑珠虽好却无金丝相连。

　　父亲平日对孩子们多有忠告，譬如“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做得好，不如实现得好”、“钱多了是个祸害”、“人无良心，猪狗不如”、“害人如害己，害不了人家害自己”原来都是有出处的，都是毛泽东、陈云等领袖的口头禅。

　　1981年，父亲收到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信函，要求他提供党史资料。七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父亲一直没有讲述他的革命经历，《今晚报》刊发回忆马海德的故事后，才出现了转机。父亲戴上老花镜聚精会神地读了报纸，一言不发地呆坐，深邃的目光向窗外久久地凝视。父亲开始响应党的号召，口述自己跟随红军长征的经历。这是一位历史老人口述的真实故事，令人感动的人生命运；原汁原味的历史细节，见证了伟大和光荣。

　　散漫的口述，往往漫不经心，仿佛天马行空掠过往日的时光，我只好反复询问，还原出往日的色彩，尽力把散落的记忆碎片重新拼接，一笔一笔涂抹着一幅历史画卷。父亲信马由缰地讲着，看电视剧《陈云出山》，他讲陈云遇险，日本人的航空炸弹在窑洞上面爆炸……以后几年，修正回忆，炸弹没有爆炸，只是把黄土山崖挤垮了；看见儿子和孙子摆围棋，父亲就讲一段毛泽东如何议论围棋的起源；不让政府机关经商，父亲就讲李富春下令枪毙不服从命令、继续经商的某位师长……

　　父亲的记忆力令我惊叹，他绘声绘色地叙述，重现了往日的辉煌：有时在一个诱因的启发下，他会讲出一段精彩的故事；有时口若悬河的父亲忽然紧闭双唇，我知道他不愿意讲出一些事实，只好无可奈何地合上笔记本。经过挤牙膏似的贴身“采访”，我终于完成了他的回忆录文稿。父亲虽然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却拥有非凡的经历。小人物见证了大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