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我去了一趟小时候住过的老街，去看老街坊，提前给他们拜年。那天，老街坊兴致高，站在当街上，指着我们大院大门口房檐上的铁钩子，考我：你知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吗？我还真不知道，从小到21岁去北大荒插队，我都住在这里，天天从它们眼皮底下过，却从来没注意过它们。顺着老街坊手指的方向看，钢灰色鱼鳞瓦的房檐下，一溜儿生锈的铁钩子，间隔半米左右排列在那儿，弯弯翘着老式古朴的造型。

　　老街坊告诉我：这是挂灯笼用的。他这样一说，让我想起来了，从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一街。以前，在老北京，挂灯笼的，有名的街道，是大栅栏和灯市口，我们这条老街辉煌的时候，曾经是一点儿不亚于大栅栏和灯市口的灯会。

　　大栅栏、灯市口的灯会，是灯市合一的，既挂灯笼，又卖灯笼，灯市口这地名，就说明它是一个卖灯的市场：大栅栏边上的廊房头条，原来也是有名的灯笼街，短短的巷子里，最多集中了20多家灯笼铺子，一家紧挨一家，可以说是鳞次栉比。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华美斋和文盛斋，那些老字号，一直到解放以后公私合营，才移到别处去的。

　　我们住的老街，和它们不一样，挂的灯笼一般没有那么讲究，专门到灯市口或廊房头条去买灯笼的大户人家不多，大多人家只是到一般的店铺买点儿灯笼挂，除了少数的灯笼罩上画有年画式样的花灯之外，大多是清一色的红灯笼，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场面，也透着格外的喜兴和气派。要是赶上下雪，红白相衬，很是鲜亮。再赶上刮点儿风，灯笼在风中来回晃动，带着一条老街也像是飘飘欲仙了。至于我们孩子，只是用彩纸自己糊个简单的灯笼，在里面插上支红蜡烛，照样拎着它满院子满街的跑，和大门口那铁钩子挂的灯笼相映成趣，一直跑到蜡烛烧着灯笼为止，成为了童年过年时候快乐的一景。

　　不用说，老街坊是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如今，一切的回忆都显得苍老了。一位老爷爷听我们在说挂花灯的事情，也凑过来，他问我：你们光说挂花灯，你知道什么叫放盒子吗？

　　这我还真没有听说过，连连向老人家请教。他得意地冲我说了句：这是还没有你们时候的事情了，然后告诉我：过年挂花灯之前，讲究的是放爆竹，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我才知道放盒子，就是把礼花和鞭炮合在一起放，得先要架起一个铁架子，六角形、八角形的大盒子，一层一层地码在架子上去，再把架子挂起来，那盒子里都是礼花和爆竹，第一层是礼花，第二层是花炮，第三层是人物……点燃起来，一层一层分别飞上天空，纷呈着不同的缤纷情景。那是比一般放烟花或爆竹要堂皇得多了，像是小型的烟火晚会，常常会围上许多人观看。当然，这得是有钱人家，才置办得起的，图的就是气派和热闹，像我们那样的穷孩子，只能够买一点最便宜的“耗子屎”，放放玩玩（是一种外表灰色像耗子屎的小花，用香点着，蹿出去，只冒一点儿

　　回家后，我查书，看金受申老先生《老北京的生活》一书，他把我的老街坊说的那种盒子，称之为“花盒”。金先生是见多识广的老北京通，据金先生讲，民国时期，在公园里和商店前，过年的时候，放完花炮之后，还要放一两个花盒点缀一下。我猜想，那架势像是唱戏得请一两位名角最后出来压场一样，是放爆竹的升级版。当时北京城做花盒最有名的店铺叫吉庆堂，吉庆堂老掌柜曾经专门为慈禧太后做过花盒，因此被赐为六品顶戴内廷供奉。他最得意之作，是做了一个九层高的大花盒，那花盒里绘有彩画，含有机关，一层层连接起来，就是一整出大戏，点燃之后，每一层纷纷升腾，一层落下的是戏里的一个场面。那场面，别说让老佛爷看呆了，搁到现在，就是想想，也是分外绚烂夺目，令人向往的。不知道，这样做花盒的高超技术，失传没有。

　　过年，历史积淀下来沉甸甸的民俗里，含有民族的情感，也含有传统的艺术。如今过年，只剩下餐桌上了大吃大喝一顿的年夜饭和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快把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忘光了。春节，留给人多少怅惘，也留给人多少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