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世俗中与人们一块度过的生活之外，艺术家还有另外一种隐秘的生活，那就是他心灵深渊中的创造生活，那种生活是看不见的，在暗中度过的。多年以来，我就想描述这种由内部生出的、自发的精神生活。我想捕捉那另一个世界中的、焦虑的身影。然而他行踪不定，面目模糊，他并不总能让我捕捉到。时常，他就像烟一样消失了。在梦中，我生出了强烈的感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句子，眼里似乎有了泪，我感到他就在门后倾听。他是我的那种生活中的主角，一个坐在老屋的天井里收集阳光的中年人，他的头脑

多思而繁忙，他的举动笨拙犹豫。梦醒之后，心中加倍空虚。

　　是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的，艺术家的另一种生活不需要找寻，它就在那里，但它不占据空间，即使找，也找不到主人公。那人安静地坐在台阶上观天象，同我此刻的急躁形成鲜明的对照。但是必定有某种联系———深渊里的生活与这喧闹的城市生活。在某个月夜，我的心沉下去，眼前便出现了广场，泉水，尖塔，接着又听到了乡村老式织机的响声。我没有看见他，也许他无处不在。为什么我不描述这种看不见的生活呢？既然我看见过芭蕉叶和青色的瓦屋顶的一角，就可以确定那里绝不是空无所有。我应该将画面从我内部生出来。

　　从表面看，写作品的人似乎同作品关系不大，二者应该分得很开。这种看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然而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双重人格，并过着双重生活的人，那另外一重生活不但一般人看不到，就连很多艺术家本人也不见得完全觉察到了。然而这重生活却是决定艺术品格的关键，从它可以引申出艺术家从事艺术创作的必然性。我曾将这种生活戏称为“世外桃源”，这是就它与外界的隔绝这一点来说的。实际上，在近代文学史上已经有一些作家自觉地描写过了自己的创造生活。他们每一个人的模式都不同，但本质完全一样。这种生活模式的共同特征是：焦虑、挣扎，内在的无休止的搏斗，每时每刻咬啮着人心的出世的冲动。

　　在心的深渊里有一幅神的风景画，每一位艺术家都想临摹那幅画，正是这幅包含了宇宙间一切事物的伟大的画，激发了许许多多艺术家们的创造才能。这种特殊的临摹，是上帝给每一位有信念的艺术家安排的方式。这里的所谓“神似”，指的是作品所具有的“神性”。一个写作者，越能从空无所有中生出奇思异想，他的作品越“神似”那幅伟大的画，因为那幅画里的景物是人间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