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巴金侄外孙李舒执笔的《老巴金》一书，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写巴金晚年的生活和创作，详细地披露了巴老最后３０年的人生旅程。书中还收录了２００多帧照片，大部分是首次发表。

　　吃过洋快餐去 过卡拉ＯＫ厅

　　老巴金对新鲜事物总是很感兴趣，新奇一点的小工业产品、电子产品他都乐于购买。１９８２年我去看他，那时候电动剃须刀是稀罕玩意儿，他有两个，是在北京开人代会时买的，后来送了一个给我。再如钟控收音机啊、语音报时钟啊，问世不久他就有了。

　　“洋快餐”他也喜欢吃。有时他胃口不好，我就陪端端（巴金的外孙女）去给他买

　　有一年在杭州，我们住在西子宾馆，端端晚上觉得有点无聊，就邀请外公去宾馆的卡拉ＯＫ厅玩玩。不想老巴金竟一口答应了，真让我吃惊不小。我总觉得卡拉ＯＫ厅是年轻人去的地方，中年人不多，老年人就几乎没有了。尤其是像老巴金这种九十岁的文学大师，去卡拉ＯＫ厅？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了。

　　晚饭后稍事休息，我们便推着老巴金漫步来到宾馆的卡拉ＯＫ大厅，选了靠窗的桌子，沏上茶，听别人唱歌。过了一会，端端点了一首歌，上海文联的小祖陪她唱，端端把这首歌献给外公，老巴金很高兴。

　　后来有人认出老巴金了，唱歌前特意对他说了一段祝福的话。

　　２００２年１１月２５日巴金生日时，女儿小林给他一个吻摔跤后小腿打入钢钉

　　１９８２年我去上海，家里人发现老巴金有一些身体上的毛病：写字手颤抖，字越写越小。走路脚提不起来，老是擦着地。这些都是帕金森氏病的典型症状，但当时谁也不知道，大家都以为是老年人的肌肉僵滞，应该加强锻炼。

　　老巴金很听话，按小林和国煣的指挥，先压腿，把腿放在台阶上；她们还要他做马步，他也照办，坚持了好一阵；最后还要抬手至胸前，做环抱状。他老是半闭着眼，似乎快睡着了。

　　快到年底时摔了一跤，弄成股骨骨折，这下可麻烦了。医院采取了保守疗法：不开刀，做牵引。１９８３年初，我从单位请了假去上海照顾他，一看才发现这个保守疗法很痛苦：在伤腿的小腿上横着打一根钢钉，两边冒出点头，在上面挂住重物拉扯；另外就是两个多月的时间在病床上，一点都不能动，只能仰面朝天，这个也让我觉得简直受不了。可是老巴金不吭不哼，一句怨言都没有就挺过来了，只是后来说回家后眼前老现着一盏灯，那是看天花板的电灯太久的缘故。

　　这以后就常住医院了，《随想录》的第四集也因之命名为《病中集》。

　　回家后左脚短了一点，于是买了一个助步器，老巴金每天一两次推着它散步，我们在旁边陪着，还随身带着拐杖。不过当时在家里每天还要上下四次（后来减为两次）楼梯，不用拐杖，也不要人扶，双手轮流把着楼梯扶手向上迈，这也是很好的锻炼。

　　与病痛斗争从不屈服

　　第二次跌跤是１９８９年，老巴金给我的信里说：“我这一次跌跤，没有想到痛得这么厉害，情况十分严重，差一点和你们告别……今年四川是回不去了，欢迎你来上海。”

　　第三次严重的病是在他９０岁生日的前夕。１９９４年我去上海，下飞机后端端接到我，她说：老外公很不好。我急忙了解详情，方知老巴金这几天因背部疼痛得很厉害，晚上难以入睡。当晚发现确实如此，一躺下背上便痛得不得了。我们想了各种办法，包括前两天有些作用的掐虎口，但皮都掐破了，仍然于事无济。折腾了将近一小时，我觉得老巴金太痛苦了，就提议不躺下，干脆坐着睡，意外发现效果很好，一坐着就不痛了。于是靠着被子、拥着被子，老巴金睡了几天来的一个好觉。

　　第二天便是老巴金九十大寿的前一天了，应当是家里人团聚给他暖寿之日，但必须上医院。一查，是老年人因钙流失造成的压缩性骨折，在胸椎部位。这病和位置有关，因为骨头变形了，平时站立时腰是弯着的，反倒不痛；躺下放平了，变形的骨头就压着神经，这一下就痛得无法忍受了。在医院检查了好久，把老巴金折腾得够呛，最后治疗方案的前提是必须睡硬板床，一定要平躺。这真是要命的事，开头老巴金实在忍不住了，说：“我希望安乐死。”

　　我知道老巴金的忍耐力是最强的。倒退过去１２年，他一动不动地牵引了两个月，都一声未吭、毫无怨言地忍受下来。而这一次连他也想安乐死了，我开始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了。

　　另外还有小肠气的麻烦、帕金森氏症的侵蚀、体位性低血压的险恶，但老巴金都坦然面对，绝不屈服。他一直放不下手中的笔。虽然好几次说要搁笔了，《最后的话》写了，《告别读者》也发表了，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提起笔，艰难地、颤抖着写下去。因为他心中的火还在燃烧，他离不开他的读者。

　　病中依然谈吐幽默

　　岁月和疾病没有征服他，老巴金一直保持着惊人的记忆、幽默的谈吐以及敏捷的思维和反应。

　　我听小棠讲过一个笑话：有一次新来的一位医生初次给老巴金看病，想测试一下他的视力和反应。于是举起一根指头问：这是几？老巴金毫不迟疑地回答：三。医生愕然，在场的人也迷惑不解。大家问老巴金为什么看到一根指头答“三”，老巴金满有道理地说：他一定是问我这根指头有几个指节，不然一根指头有什么好问的?选大家都笑起来，那位医生也连连点头。

　　还有一件趣事是在１９９６年，一天马绍弥和我们在医院陪老巴金，一个小青年问他什么是“进化”，马绍弥给他讲了一通，然后举例说：始祖马只有狐狸那么大，你看看现在的马有多大？话音刚落，老巴金在一旁大笑起来，用手指着马绍弥说：现在的“马”有这么大?选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笑。

　　一个老人为社会作了毕生的贡献，葆有坦荡的胸怀、高尚的情操，有无数关心他的读者，还有好些精心照料他的孩子，这就是老巴金的金色的晚年。

　　巴金和他的一双儿女老巴金办事挺认真

　　有一次老巴金坐在走廊休息，端端过来，想和外公合影。

　　两个人坐好后，我说这样呆坐着不好，找个东西来看吧。端端就随手抓了一张纸头，我揿下了快门。

　　我说：“好了”，端端就起身离去，纸头也顺便带走了。老巴金却坐在那儿发愣，他还想着那张纸上的什么事，根本忘了那只是一个道具。真是一个认真的老人。

　　还有一些事：老巴金在朋友马宗融去世后，收养了马大哥的一双儿女马小弥、马绍弥，这事儿老巴金从不提及，他觉得是应该的、很平常的。过了三十多年，知道的人才慢慢多起来。

　　老巴金的老友萧乾夫妇１９７８年请老巴金吃饭，只觉得马绍弥和老巴金的关系特殊，也不便打听。后来萧乾知道了真实情况，写文章讲到此事，老巴金在１９８１年给萧乾的信中订正说：“一、‘为党工作’。那两个孩子谈不上为党工作，就只用‘工作’两个字吧。二、‘收养下来’，不如改为‘有一段时期得到巴金爱人萧珊的照顾’一类的话。”

　　最喜欢给朋友寄书

　　老巴金以记忆好著称。几十年前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几十前的人名地名，往往能脱口而出。

　　不过到了晚年，因为多病，做起事来格外吃力。比如给朋友们寄书，这是老巴金喜欢做的事，买书、打包、写地址、拎到邮局、检查、再打包，这件工作他做到８０多岁！我们以前在成都，常收到他亲自邮寄的中外名著，他想让成都的亲友们办一个小图书馆。当时大家只顾高兴了，没有多想老巴金的劳累。

　　１９８８年，老巴金８４岁了，他给一位老朋友去信说：“前天寄上一本《随想录》的合订本，希望它早日送到您面前。收到和寄出这样一本书，不是容易的事。我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谁也想不到，我买进自己写的书，一本一本地寄赠外地的朋友，会多么困难，多么吃力！”

　　体力不行了，记忆力也下降，老巴金又不愿意用专职秘书，麻烦也就越来越多。在家里，他总要找东西。一封信啊，一份资料啊，总要找上半天。大家笑他：老巴金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

　　信报记者赵明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