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那是夏天的一日，我和几个朋友（都比我年轻许多）一起去一个什么园休闲。那个园里养了几匹马，可让游人骑乘。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一位骑师正策马飞奔。那样子，可以理解为粗犷、剽悍，也可以理解为英武、豪迈。连想都没有多想，完全是在一霎之间，我激动了起来，一边大叫一边跑了过去：“来！让我骑骑！”

　　骑师跳下马来，准备把缰绳递给我，但到了交接的时候却犹豫了。他把缰绳缩了回

去，看着我说：“这匹马……您骑不了。我给您换一匹吧。”

　　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我也知道偏是这样的马骑起来才够劲儿。于是我说：“不！就骑它！”

　　朋友们围了上来，纷纷劝阻。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劝阻只是强化了我的好强好胜之心。于是，我夺过缰绳，抓住马鞍，只一跃，便飞身跨上了马背。

　　这个动作显然是做得太漂亮了，竟至惊起了一片掌声。

　　骑师也有些惊异，自言自语似的问：“哦，您骑过马……么？”

　　我只顾得意地哈哈大笑。

　　接下来，是我把那缰绳在马头前一扬，那马就“颠颠颠”地小跑了起来。

　　骑过马的人都知道，马的“颠颠颠”地小跑，是骑手最难受的时候，因为你的屁股一下下地落下来，就跟你举起屁股往马鞍上或马背上砸夯一样。只有把马打起来，让马飞奔，你才会免除屁股的痛苦，并产生风驰电掣般的快感。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心里却忽地发生了一种恐惧：“哎呀，这马要是跑起来……”

　　接着，我又进而想到：“现今我这年龄，这身体……恐怕……”

　　正这么想着，那马却好似有了什么感应，竟然不需招呼，自作主张地加快了速度，开始奔跑起来了。

　　一下子，我感到我的身体在马背上猛地摇晃了一摇晃，心里一发紧，头嗡地一下，冷汗就被激了出来。

　　想不到，那马却故意发坏似的，不但不减速，却反而更加起劲儿地跑下去了。

　　天哪，我赶紧伏下身去，抱住了它的脖子……

　　还是那位骑师看见不妙，飞跑上来，一边大叫一边紧紧地揪住了缰绳，这才止住了那厮的恶作剧。而我，则吓得脸都白了！

　　过后，年轻的朋友们没好意思嘲笑我，只是宽慰里含着揶揄地说：吴老师，年龄不饶人呀，您毕竟是60多岁的人啦。还好，您幸亏没有摔下来，否则，就您那老胳膊老腿的，还不得摔散了呀？

　　一时间，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道我竟是真的老了么？”我常常这样地自问。而这样的自问，其实就是一种折磨。

　　自然，我在这样地折磨自己的时候，也会同时地忆起当年的那个情景来。

　　那是在我25岁的时候，我们一些大学生到农场劳动。因为我跟农工们的关系不错，再加之我天性胆大（或者说是有些鲁莽），我就常常跟那些年轻的农工们一起争着骑马。开始，他们当然是不答应的，只是因为经不住我的死缠，才同意让我试试。结果，并没有怎么费劲，我就骑得跟他们一样好了。

　　啊，那是怎样的一种豪迈呀！当马在原野上奔跑起来的时候，身体就像在海浪中一起一伏。身下的野草野花急速地向后退去，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那一刻，你会忘记一切忧伤，一切烦恼，你会觉得大地之上只有你和你身下的这匹马，你会感到有一种“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豪迈从你的胸中涌起……

　　然而，近40年过去，豪气犹在，心理却悄然起了变化。

　　还一向不觉得自己老呢，还一向地不去想什么老呢，这回的事情却令我发现那种对于老的恐惧其实是已经暗暗地潜入了我的心中。

　　这很不好。

　　人生一世，打败自己的其实常常是自己。

　　这是不能容忍的！

　　……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上个周末，一位朋友打来电话，邀我去某度假村一游，我忽地就想起了这事，于是我说：那里有马可骑么？他说当然有了。我说我去了别的不干，就是骑马，可以么？他说当然可以。

　　这回的马比上回的马还要高大，我先是跟它亲热了一亲热，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面包慢慢地喂给了它，又牵着它遛了一大圈儿，然后才轻轻地跨上了马背。

　　之后，我没有急于让它奔跑，而是让它循着它所熟悉的路悠闲地漫步。

　　之后，是让它小跑。

　　再后，是让它停下。我从它背上下来，牵着它遛。

　　这样地重复了几次之后，我感到我已经找回了当年在农场时骑马的感觉，也与我身下的这匹马建立起了某种程度的理解和默契，这才开始策马飞奔。

　　啊，在海浪一般的一起一伏中，身旁的一切急速地向后退去，耳边的风呼呼作响……

　　啊，天地之间，舍我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