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四十岁，人生已经变成了一条河流，经历便是河底细细的沙。表面上河水蓝如玉石绿如翡翠，沉沙似天外之物目不能及，可那种潜伏是有条件的。有风吹皱河水的时候，水动沙亦会动。或者，被一股神力翻搅的时候，水和沙会拧到一起，水中有沙，沙中带水。

　　一年前，冰城的一位编辑来北京办事，顺路过来看我。我们神交十年，但见面是第一次。我请他在一家新开张的餐馆吃饭，聊起了许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席间他问我都有过

什么理想，我想了又想，记忆深处的一些沉淀慢慢浮了上来。我曾经有三个理想，那三个理想都是关乎我未来生活的，曾经向人提起过，但别人说我那是做梦。

　　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梦该是五色斑斓的。可我的头脑里除了斑斓的色彩，都是实实在在的对生活的期盼。先说第一个理想，我希望在生活中能使上自来水。村里的饮用水都来自一口老井，井沿上的石头，磨得比丝绸都要光滑。井壁上生着厚厚一层苔藓，俯在辘轳上朝下望，井里的水会顺时针旋转。我多少有点恐高，摇动井绳时，要仰头望天。桶经常脱钩掉进水里，用铁锚捞桶时，想不看水面也不行。家里有哥哥姐姐，担水不全是我的事。可我想，哥哥姐姐总不能管我一辈子，我迟早都要面临这样一个局面———我不担水就没水吃。我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从那时起就主动锻炼自己。那个时候我胳膊腿都细得像麻秆，可以努力让自己担一担水不打晃。可我却没法让自己看着井里头不晕。尤其到了冬天，井沿会结一层厚厚的冰，稍不注意就脚底下打滑。我在抬脸望天，就有点拿性命当儿戏了。

　　如果能吃上自来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第二个理想是冬天能洗上热水澡。女孩子都爱干净，热水澡是多诱人的祈盼啊！光有热水不行，还要屋里暖和，水还要会流动。这就条件高了，曾有人对我说，我这个愿望一辈子也不会实现。第三个理想是做饭不用烧柴火。我喜欢做饭，但喜欢那种干干净净的方式，围裙是白的套袖也是白的，手不要接触灶灰。我固执地认为染上灶灰的手就洗不干净，村里很多的女人都是这样，她们手的褶皱里，都有陈年的灶灰在那里生了根。我把我的理想对本家的一个姐姐说了，姐姐说我那是做梦。她说你总喜欢做梦，我们做梦都梦不见这么好的事。做饭不烧柴火烧啥，烧大腿？她这样揶揄我。可我觉得我的理想一定能实现，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我好好的做人做事，生活就会越来越好。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这不需要理由。

　　我把我的理想，也告诉了要好的伙伴。也希望这能成为她们的理想。可伙伴们却不以为然。她们说，你这哪儿叫理想，理想会是这个样子吗？我问理想该是什么样子，她们说，要当科学家，要做惊天动地的事。譬如你，要当伟大的作家。我说能当伟大的作家当然好，但前提还是要实现那三个理想。如果那三个理想与伟大的作家我只能选择一个，那么我选择前者。

　　我说的是真的，一点不骗人。

　　三个理想都实现的时候，当是20世纪80年代末。当然不是我个人实现了理想，而是社会的飞速发展，帮我圆了梦。我是一个实现了理想的人，这很重要。什么时候想起这一点，都会觉得很满足，都会觉得坦然。

　　那位编辑朋友呵呵地笑，他说我接触了那么多的人，还没有像你这样奇怪的，你的理想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