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的居住环境是一片平房，平房坐落在院子里，每一个院落大大小小的都有几间平房，平房分南北，若是北房呢，则好一点，能够迎接南面的太阳，使房间充满七彩光辉。平房之外就是胡同，我总觉得北方城市的路，以胡同为最小单位，因为胡同两旁就是院落，出了胡同才是街道。其实街道也就比胡同宽一些而已，两旁仍有许多院落。不过，你可别小看这街道，它虽比胡同宽一些，却是周围人们活动、交往、议论、聊天等等的舞台。你在这条街道上，每天都会碰上许多熟悉的面孔，这是张家的大妈，那是李家的大哥，还有王家的

大姐。也会碰见在你家后胡同的亲戚，你会向他喊一声二叔，或者在你父母辈的亲戚中谁跟谁有矛盾，这矛盾也会传染给你，你碰见这样的亲戚会故意转脸或低头，装作看不见，以发泄胸中的怒气，似乎就像是为父母报了仇。

　　那真是一个充满喜怒哀乐的舞台，有许多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就说其中的一件吧。从我家住的胡同向后数第三条胡同，住着一个女人，其实她有两三个孩子了，印象中是否有丈夫却很模糊。在那样的年代，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她真是鹤立鸡群，大有浮世特立的风度。夏天，她着一身黑，那是黑绸子的上衣和黑绸子的裙子，脚上是黑袜子黑皮鞋，使你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戴着黑帽子，而且是那种周围帽檐很大如草帽般的黑帽子，并且还戴墨镜。她生得并不白，当然也不黑，黄种人嘛，与其他女人的肤色并无两样，中等个儿，不胖也不瘦，似乎是保养不错。她的臂弯里挎着一个小巧的黑皮包。在夏天光线充足的大街上，她整个儿是一团黑。

　　那时候，我们一帮小孩，总等在自马路入街口的两旁，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地对她说个不停，无非说她是个神经病，而这神经病还是从大人口中听来的，至于她是否有病，我们一帮小孩哪里知道，我们只是盼望着她快些出现在街口，那新奇的快乐快点到来。

　　不知哪个小孩眼尖，喊声来了，我们更加兴奋地紧紧挤在一起，双眼盯住街口，生怕错过她迈入街口的那一瞬间。

　　在夕阳的余晖中，她出现了，一团黑色，登上街道这条长长的舞台。她当然看见了街口两旁我们这帮小孩，大约是司空见惯吧，她没有一丝的慌乱和不自然，目不斜视地从我们中间走过。她的头并不扬也并不低而是平视，也并不左顾右看，她的步子不快，而是很缓慢，一步一步似乎是很有韵律地走着，颇像登台向人们炫耀她的步态。很多年之后，我回想我小时候时，偶尔一闪她走路的步子，恍然明白，她哪里是向人们炫耀她的步态，而是向人们炫耀她整个人的身姿。对她而言，那条街道，就是她向人们表演的舞台。她当然不搔首弄姿，她就是那样很有韵律地缓慢地走着。由于她走得慢，害得我们这帮跑惯了的小孩刚一小跑，就冲到了她的前面。她的眼神。我们看不见，因为她戴着墨镜，但她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我当时是小孩，并不明了那笑容的涵义，很多年之后，我仔细品味那笑容，才终于明白，那笑容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涵义，那只不过就是她发自内心的一丝灿烂的笑意。

　　当我们一帮小孩看到她那一丝笑意时，似乎是受到了鼓励，又退到她身后，紧紧地跟着她。我们跟在她身后，并不敢大声喧哗，而是稍许的叽叽喳喳，大约是她那有韵律的步子镇住了我们吧，我们不敢放肆，而是成群地在后边跟着她，看上去就如一群小孩跟着一位老师或是一群小孩簇拥着一位阿姨回家。

　　我们就这样跟着她，缓慢地走在这条长长的街道上，路过一个一个的院落。院落里的人们正在忙着做晚饭，看着我们簇拥而过，偶尔这个院落里的大妈抬头看我们一眼，那个院落里的大婶抬头看我们一眼，并不惊奇，又赶紧忙活做饭了。我们一帮小孩跟在她的身后，似乎已与她融为一体，她也不回头看我们一眼，任由我们跟着，就这样招摇地走在街道上。我们一直跟她进入她所在的胡同，来到她所住的院落前，她一进院子，就动作极快地回转身，把两扇大门咣地一下关死，把我们关在外边。那时我就有一种戏演完了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想到这事时，还很奇怪，为什么她不讨厌我们跟着她呢？要知道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后边跟着一帮孩子，在别人的眼中绝对是个神经病，对于这种眼光她是怎么承受的呢？后来我突然明白，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一身黑色地在前边一步一步地缓慢走着，后边跟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孩子，那就是舞台上的一种表演，我们与她是共谋关系，虽然没有约定，虽然没有彩排，我们就是她的一帮陪衬，倘若她自己孤零零地走在街道上，那就不成其为一种表演，她的炫耀也就没有任何光彩。我们一帮孩子跟在她的身后，给她内心注入了多么大的喜悦啊。

　　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表演似乎总是出现在夏天，总是一身黑色。寒冷的冬天我们不可能守在街口，春秋两季她穿的衣服也不是表演的服装，一年四季的四分之三她都不能登台表演，这对她而言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她的心情肯定很沮丧吧。可一到夏天，她就一身黑色地闪亮登场了。就这样她一个夏天一个夏天地表演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搬离了那条街道，我当她表演的陪衬也就戛然而止。

　　其实，在那条街道上，她表演了两个夏天，街坊四邻对她就见怪不怪兴趣淡然了，可她还固执地表演下去，而我们也固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那个年代，我们可以不上学，而她则要去上班。那个年代百业尽废，一片萧条，我想她在单位没有表演的机会吧，所以在那条街道上她固执地一个夏天一个夏天地表演下去，每一个夏天都给她心灵深处带来狂喜。

　　那是怎样的狂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