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的丰乳是一只软软的，弹性十足的大囊，充盈、饱满地坚挺在她宽厚的胸脯上。我的胖胖的大脸贴在这样的胸脯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道肥硕的景观。

　　养母的丰乳是一棵长青的大树，乳房上那一根根、一缕缕淡青色的筋脉仿佛大树的根须深植于慈母的血脉之中。

　　养母的丰乳是一道昼夜不息的涌泉，母女的情意如同人类的历史源远流长。

　　母亲说，小时候，我像一只小饿狼，每当我狂吃一顿，额头上便渗出一层细细的亮晶晶的小汗珠———这习惯延续到现在：我从来都是干活不出汗，吃饭才出汗。

　　大约在我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我的生母一头扑在革命的丰乳上汲取着政治营养，而把我抛在了养母的怀抱里，我便像一株幼苗从灰蒙蒙的城市移植到乡村的田野上。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养母是个粗犷的女人，晃着膀子走路，呼呼啦啦地干活。她是我们的村支书，我很少记得她像别人的母亲一样亲亲孩子的脸，摸摸孩子的头。我和家里的姐妹们极少吃上她做的一日三餐，更不用说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有一年，到了大年三十，她还忙得不回家，我的养父和她大吵了一架，母亲才匆匆忙忙粗针大线地给我缝好了过年的新衣，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和村里的孩子们跑着去拜年，刚跑了半个村，一身新衣服稀里哗啦地开了缝！

　　我的娘呀，她是个女人吗？

　　村头上那棵老槐树上的大钟每天都是被她敲响，她率领着村里的男男女女们推着小车挖河修渠，扛着麻袋秋收春种。有一年，村里遭受洪涝灾害，一夜间，粮田变成了茫茫大海！全村的父老乡亲们都哭了———老天爷连种子都未留下。

　　母亲不哭。她说，大水已经淹了咱们的田地，不能让泪水淹了咱们的心气！那一年，周围村子里饿死了人，我们村因为补种及时躲过了灾荒，母亲因此受到了县里的表彰并被评为劳模。

　　母亲的奖状是骑着毛驴领回来的，我也跟着她骑在毛驴上风光了一把（母亲每次去县上开会都是骑着毛驴，我每次都坐在她的怀里享受着驴背上的欢乐），我记得母亲坐在主席台上，胸前的大红花映红了她的大脸。

　　从此，母亲的岁月就被这些奖状和红花们支撑着，夸张着，小车越推越快，麻袋越扛越重，直到弯了腰，驼了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母亲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堆满了一个女人的代价！我的基因也仿佛被她嫁接了。

　　难忘我的第一次割草。

　　那年家里养了一头大黄牛，养父规定家里的每个孩子每天必须拔一篮青草才能吃饭，我自然也不例外。可我拎着篮子转了一大圈，突然看到村里王寡妇家的墙头上和房顶上长满了青草，我飞快地爬上墙就使劲拔起来，拔得尘土飞扬，鸡狗乱跳。正拔得起劲，王寡妇冲我大骂，养父拎起棍子也要打我，我站在墙头上直嚷嚷：“谁叫你家的草不长在地上长在房上呀！”母亲听了哈哈大笑：“俺闺女真行，拔草也拔出个花样来！”

　　我的创新意识从拔草就开始萌发了！

　　当我成了家立了业，我的养母也老了。每年冬天，我都把她接到我家。生母难免生出酸意：“忙了就别来看我，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妈吗？”表姐妹也说，“你待咱妈好就对了，你小时候咱妈去县上开会从来都是把你放在驴上！”

　　尽管这样的话语使我对亲情的感受有些变味儿，但“养母大于生母”却是我痛彻的感悟。

　　当我生下我的女儿，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甜蜜地看着她吸吮着我的乳汁，这样的场景时常幻化成当年我躺在养母怀里的情景。啊，我的母亲，当初的你也是这样的幸福吗？假如我的乳汁是从丰富的矿脉中奔涌而来，你的乳汁却是从贫穷的大地上汹涌而出，你我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母亲却哺乳着同样意义上的女儿！从这层意义上说，作为母亲，贫穷也是富足！

　　母亲曾告诉我，她一辈子没偷过东西，在灾荒年景，她因奶水不足曾偷过生产队的玉米熬了一大锅粥；母亲还告诉我，当她饿得不堪忍受时，时常向左邻右舍的干粮袋子里抓一块饼子或者窝头飞快地放到嘴里……

　　———母亲是一座大山，是一条河流，是一片森林，是一片泥土，她就这样顺应着、汲取着大自然和人类的精华哺育着一代代儿女，不因屈辱而停息，却因真实而生动。

　　哪一位母亲的历史不是一部浓缩的民族史呢？

　　母亲越来越老了。她时常唠叨着：“我还有几年活头？你的债也快还完了。”

　　事有因果，情有所报。我被亲情养育，亦为亲情所累。只养一个母亲就够累的，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妗子统统找上门来，这个找工作，那个打官司，怎一个“烦”字了得，怎一个“累”字了得！

　　前几天，母亲身上长了些疱疹。一天晚上我推开她的门，老人家正照着镜子往乳房上抹药呢！接过棉棒，当我的手托起这只苍老的只剩下皱巴巴干皮的乳房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这是我曾经的粮食袋呀！这是我的生命之泉啊！

　　握住母亲的手，我思考着关于“债”的含义。银行因融资和借贷而产生资本，融资和借贷是资本运作的过程，是经济血液循环的过程。从经济学的意义上说，世界上的哪一位母亲不是一座银行呢？哪一位儿女不是在借贷还账呢。经济的资本，情感的资本就这样传承、循环着一个个轮回，人类生生不息，血脉源远流长，这岂不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强大动力？

　　就在那个晚上，握着母亲的手，我看见了心中的江河奔流，大地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