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街上住着一位鞋匠。我已记不清他是修鞋匠还是做鞋匠了，只记得在他的屋内正对着床的是一排木架子，木架子上上下下排满了一双双的鞋楦子，所谓鞋楦子其实就是木制的如同人脚式样的模型。这种东西似乎是用来做鞋的，也似乎是用来修鞋的，或二者兼而有之吧。一面墙的架子上都是这种鞋楦子，若是一晃眼，似乎就是一面墙的书架，像是上面排满了书，其实在那些排列的鞋楦子之间，还真有一些书插入其间。我就看见鞋匠从鞋楦子之间抽出过书，还看见有人还书，鞋匠随手就插入鞋楦子之间。那时

我真被上上下下满满当当的鞋楦子所吸引，在它们里面竟然隐藏了那么多的秘密。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叔叔向他借算盘，他从鞋楦子中间抽出一把细长的算盘。使我惊奇的是，那把算盘不仅细长，而且上边只有一个珠，那个叔叔似乎也奇怪地看着手中之物，但还是拿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又送回来。说不会用。鞋匠嘿嘿一笑，随手又把它插入鞋楦子之中。还有一次，一位大婶向他借尺，他从鞋楦子底下抽出一把木制的黄色的尺，大婶一会儿又给他送回来，说这个尺不对，怎么都小一点儿。他也没说什么，又拿出一把尺递给大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上边只有一个珠的算盘是一种日本算盘，小一点儿的尺则是英尺。到底那整面墙的鞋楦子中隐藏着多少秘密，我当然不知道，那时我对它充满了神奇。

　　正是由于神奇吧，所以我们一群小孩子特别喜欢去他的鞋匠铺。当然不只是被鞋楦子的吸引，还由于去他那能喝上枣茶，吃上丝糕。

　　所谓枣茶，是鞋匠把火筷子，即一根长有半米，上粗下尖的铁棍捅到炉子里，在炉内烧红，然后用右手拔出，而他的左手则拿着一个风干的脆枣，枣内的核已被挖掉，因而中间有一个孔。鞋匠把烧红的火筷子尖慢慢插入孔中，立刻几缕白烟从孔内冒出，空气中很快就迷漫着一丝丝的香甜气息。鞋匠的动作很快，火筷子一拔出，他就把枣丢进一个大茶缸里，紧接着又拿起一个枣，一会儿二十个枣就被做完了。鞋匠从炉上提起早已烧开的一壶水，壶嘴对着大茶缸，把滚开的水冲进茶缸，一股白蒸气立即冒出，飘向屋顶，我们也立即闻到了浓浓的枣茶香气。鞋匠回手从桌上拿下一个托盘，托盘里是反扣着茶碗。他把茶碗一人一个地分给围炉而坐的我们，我们几个小孩手托茶碗，他把枣茶一一地倒进茶碗里，我们闻着那浓浓的香甜，止不住地小口喝起来。

　　很多年之后，我一想起鞋匠的枣茶，似乎就能闻到那浓浓的香甜，真是回味无穷。我一直很奇怪鞋匠枣茶的制法，因为在我住的周围，家家户户或喝白水或喝茶，从未见有人喝这种枣茶的。很久以后，我在读李时珍《本草纲目》时，才知道枣是入药的一味，它与姜是可以一起冲着喝的，那叫姜枣茶。我想鞋匠的枣茶可能就来源于《本草纲目》吧，有点不同的是，他给我们喝的只是枣茶，而没有姜，大约是担心小孩怕辣吧。

　　据说鞋匠的老伴早就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已成家，住的虽然不远，但很少来。我们经常去鞋匠那里玩，从没见过他儿子。我想鞋匠大约是感到孤独吧，因而他很欢迎我们来。若是有哪个小孩早上没来，他会很关切地问我们，为什么没有来。转天那小孩来了，他沏完枣茶，会从壁橱里拿出一盘丝糕，先端到那个小孩面前，让他先挑块大一点的，然后让我们一一地拿。于是我们就吃着丝糕，喝着那香甜的枣茶。

　　鞋匠并不总是拿出丝糕给我们吃，那时候每月每人是有定量的，若上半月吃多了，下半月则没得吃。但鞋匠的丝糕的确好吃，松松软软，香香甜甜，每当我们馋丝糕了，就让一个小孩早上不去，转天准能吃上丝糕。这种小把戏耍得多了，鞋匠当然看得出来，但他并不说破，仍然关切地问，仍然拿出丝糕第一个给昨天没来的小孩，仍然微微笑着看着我们吃丝糕喝枣茶。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些个冬日的早上，我们一群小孩围炉喝枣茶，带给鞋匠的是多么大的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