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她有着三十多年从医经验，她在单位的口碑极好，却因为举报伪劣医疗器械被院方突然宣布“退休”，至今她既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全靠海外亲友援助度日；父母都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她自小养尊处优，宁可一整天躲在房间里拉小提琴也不敢跟陌生客人讲话，如今却成了专门跟不法医疗器械商做对的斗士。

　　９年来，在她的举报下，７种伪劣医疗器械被禁用，今年她获央视“３·１５质量先锋奖”。在本期的《北京文学》（原创版）上，由浙江理工大学教授朱晓军采写的报告文学《天使在作战》，让陈晓兰再次成为瞩目的人物。

　　那天是个阴天，在和平门附近一条胡同里走了很久，才看到陈晓兰住宿的旅馆。虽然事先在作品研讨会上见过她，一身深色连身制服裙的她打开门的一瞬间，还是让我眼前一亮，那上海女人优雅的微笑，让走得满头大汗的我顿时如沐春风。她讲话的语速适中，典型的上海味道的普通话。

　　那是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双人间，只容得下两张小床，冷气倒开得很足，一杯泡好的茶，早放在桌上，让我体会到这位当年一票不落地数次当选为先进医生的体贴。

　　为了良知，她付出了极大代价：不肯给病人开贵药，没有提成，她靠糊纸盒拉扯大单亲的女儿；为了让坑害病人的“光量子”从医院消失，她在三天内接受四次“治疗”只为了取证；为了打假，她乔装打扮和媒体记者跑遍自己知道的各假劣器械厂家，多次被发现，险象环生；四处奔波，她花费了近十万元家当，最困难时只能变卖奶奶留下的首饰……

　　本来准备一个小时的采访，一聊就是三个小时，直到服务员敲门问是否要去餐厅用晚餐。那让我都实在难以下咽的饭菜，陈晓兰吃得津津有味，且一点都没剩。想到那个微笑着坐在父亲自行车上去百货公司花１５元钱（当时这是上海小户人家一个月的伙食开销）购买洋娃娃的小姑娘，看到眼前满脸沧桑、被称为“女王海”的中年女人，想到她执著奔走的路程，我想落泪。

　　“激光针”扎出打假之路

　　记者（简称记）：您此次来京是参加《北京文学》报告文学研讨会的，恐怕是第一次与作家而不是法官们坐在一起吧？

　　陈晓兰（简称陈）：（笑）虽然报道的媒体不少了，但我认为这篇报告文学写得很细腻。

　　记：在北京您最熟悉的地方是哪儿？

　　陈：国家药监局和卫生部。我现在被上海市药监局聘为市场监督员了，我希望卫生局也能聘我，尽管可以没有一分钱工资。

　　记：我知道您从事举报假劣医疗器械至今已９年了，使７种假劣医疗器械被先后取缔。１９９７年，您还是上海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理疗科的医生，怎么就“改行”了？

　　陈：那年夏天，我听一个病人说医生非要给他打“激光针”，说打这种针会疼得直打哆嗦。那是一种名为“光量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的输液配套器械，仪器上有一行小字ＺＷＧ－Ｂ２型，ＺＷＧ是紫外光三字的拼音缩写而不是激光！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医生在处方上写“激光针”三个字就可以赚钱，在“激光针”的后边写１就可以拿到７元钱，如果写７，就可以将４９元畅畅快快地收入囊中，真是天下掉下一只钱口袋。事实上许多科都在给病人开激光针，不论大病、小病，医生都要病人接受“光量子”治疗；“光量子”成为一种医疗的高消费，治疗费加药费平均１５０元／人次。“光量子”成了一座金矿，它使得医院的收入直线上升，渐渐占到整个医院收益的６５％～７０％，医生的奖金如遇牛市，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连小护士的奖金都飙升为每月１２００元。当我质疑院长时，他居然说“这是上海医科大学陆应石教授发明的，你比教授还厉害？”我母亲帮我查证的结果是，上海医科大学根本没有陆应石这个人。

　　我找到所在区委和卫生局，未能解决，只能将“光量子”事件举报到上海医药管理局。举报材料递上去了，烦恼和麻烦接踵而至。院方先是通知我理疗科取消，接着雇人把理疗科的门撬开，将所有的理疗器械和我的私人物品搬走了……

　　因为打假被当成精神病

　　记：我听说那些与你关系很好的同事都认为你得了精神病，不正常。

　　陈：院方曾背地组织３名职工和１名家属充当打手，想将我打昏后送进精神病院。幸亏四人中有一位有正义感的人怕我吃亏，悄悄地告诉了我。怀疑我精神有问题的又何止是医院，甚至区卫生局的一位局长（后来其因涉嫌经济犯罪而被捕）在跟我谈话时，特意安排精神病院的一位副院长对我进行诊查。

　　１９９８年６月，上海市医药管理局责令广中医院停止使用“光量子”治疗仪，生产厂家被要求停产并回收产品。１１月，广中地段医院作出“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我下岗了，失去了工作，离开了医院。但我惊讶的是，自己的“离职”仅仅换得“光量子”在一家医院的停用，各个医院仍在用。后来，我又去北京，向国务院、卫生部、国家药监局、工商总局等部门反映情况。

　　１９９９年４月１５日，上海市卫生局会同医疗保险局、医药管理局终于作出了在全市医院禁止使用“光量子”的决定。在上海为害长达３年之久的“光量子”终于寿终正寝。据上海市医疗保险局的一位负责人讲，上海市有１０００台“光量子”，以平均每台每天治疗１０人次计算，那么一天至少要用掉医保费用４０万元！

　　记：光量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陈：我曾买了两瓶盐水和丹参，从注射室借来一套“光量子”。先将丹参注入盐水，然后给药液充氧，经“光量子”的紫外光照射后，输入一个代表人体的干净的密封药瓶里。几天后的早晨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瓶经过“光量子”处理过的药液，它不仅变得混浊了，而且里边还悬浮着絮状物。如果把这种药液输入人体，那将会成为栓塞，还会造成免疫系统机制紊乱，产生各种各样的免疫疾病。“光量子”不仅谋财，而且是害命！

　　王海教我一定要取证

　　记：你这次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陈：明天，因为有一家涉嫌造假的医疗器械企业正在告某医院诽谤，医院知道我手头有些证据，请我出庭作证。现在关于医院器械的伪劣滥用问题越来越普遍，本是用于辅助诊治的器械，在许多医生手里竟成了主要的看病手段，同时因为利润空间大，以械代疗的现象特别严重，而很多伪劣产品的经销商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疯狂非法牟利。

　　记：你为医疗器械打过多少官司了？

　　陈：８次，全输了。但我输得有意义，为什么？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假劣产品，可因为没有“假冒伪劣医疗器械”这一说法。最后只能通过变通方法解决，法制健全有个过程吧。

　　记：打假往往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您的正义行为因为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切身利益而势必被他们怀恨，我知道您也学会了一套保护自己的方法。

　　陈：是啊。我常说，知假造假甚至知假用假者好像堂堂正正的，我这专门打假的人反而变得贼头贼脑，没办法啊。１９９７年为了“光量子”的事我第一次来北京上访，王海亲自开车去机场接我，他告诉我很多打假的技巧，但首要的一点是要有足够证据。

　　某种号称治疗伤骨的贴膜曾在各医院风行一时，为了进一步搜集证据，我曾跑到厂家去，跟那些师傅套近乎，说我是医生，给一个同学的妈妈用了，结果人家有副作用正在抢救，因为我当时没注意说明书上注明“带心脏起搏器者禁用”，求他们告诉我里面到底是什么成分。后来他们负责人出来说，“里边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几百伏的静电，能起什么作用啊，之所以写某类患者禁用，是因为药监局要求写啊”。这些话我都录了下来。

　　父母给了我守信品德

　　记：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陈：医疗器械早日立法，目前我国的器械仪器只有注册与非注册的区别，从质量上就没有严格追究标准。说实话，单靠我个人的能力才有多大？打假是有关部门的事，我是一名医生，我只是就我在医院中发现的问题通过合法渠道向有关部门反映。

　　记：你一直是个口碑很好的医生，如果不走打假这条路，你虽然收入在同事当中一直是低的（因为你不肯给患者开高价药），但仍可与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为什么非走这条路？

　　陈：不少人问我，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因为我觉得很简单，我是医生，我不反映难道让病人去反映吗？他们可以不让我做医生，可是他们没办法阻止我，不让我尽一个医生的责任。我爸爸曾对我说，在英语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你要经常想想，凭你的医德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做医生的，心里应该装着病人，哪能惟利是图？

　　记：我知道你小时候曾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小的家庭教养对你现在所从事的事业有什么影响？

　　陈：可能更多的是性格影响。我就明白一点，做人一定要讲信用。虽然我从小就很倔，并且生活中从不爱管闲事，油瓶子倒了我都迈过去，邻居吵架我把窗子一关，工资奖金少发了也从不知道去问，我交往的人就两种：同学和病人。可是原则性的东西不让我较真儿不行。

　　记：有过那么多次打假的惊心动魄的经历，外表斯文的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陈：有时候有过，可是一碰到了这些具体问题的时候我就又忘记了。可是想想我做的事情不管对造假的，或者用假的，对他们都有利呀。如果不注意的话，把张三生产的假的给李四用，或者把李四生产的假的给张三用，不是大家都遭殃了吗。我这样做对任何人都是有利的，他们对我也没什么好报复的，这样想也就不怕了。

　　信报记者 李冰 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