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周桦
窦文涛家的空调坏了,我进门的时候,他正指挥师傅如何修理,一副住家男人的模样。一分钟以后,他点燃骆驼香烟,开始谈即兴艺术。
一段书摘:“‘主持人’这个名称是在1952年的总统代表大会上产生的,它借用了某一接力比赛运动队最佳选手的名字,即接力赛中的末棒运动员。然而,这一名字含有‘固定位置’的意思,实际上,主持人位于话语的中心。”——玛格丽特·莫斯
英国BBC有一档叫“大卫牙擦苏”的晚间清谈节目,主持大卫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可是精神矍铄。什么人都不在他的话下,他当面调侃希拉里,对好莱坞美女既绅士又不屑,让美女们看尽他的脸色。他掌握全场气氛,现场观众无不被他牵引。艺术家米丘曾经对我说,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主持人。
窦文涛现在不时就拿自己开涮的性格和六七年前是不一样的。我曾经的一位同事跟窦文涛一起做过电视节目,他当时说窦文涛少言寡语,目光炯炯,颇有现在所说的“酷”劲。然后现在又有人跟我说,以前的状态是窦文涛的工作,现在的样子是他的本来的生活。
窦文涛自卑吗?他更多应该是自嘲吧?
我特别同意窦文涛的看法,我们在羡慕国际著名记者做新闻的潇洒,但在这背后是他们的人格力量更令人钦佩。
由此想到窦文涛的明星三人行,最出彩的地方恰恰是窦文涛没把明星当成“明星”的时候。窦文涛最近看了一本叫《行走的刘索拉》的书,书里讲了很多即兴艺术的东西,其中一句令人印象深刻:张开嗓子就是——刘索拉指的是她的即兴演唱。窦文涛也说自己主持节目是没有什么准备的,曾经有一电视台的记者请教他上台前做了写什么准备,窦文涛说:什么也没有!
窦文涛曾说他最早做传媒时集中精力研究的是受众这一方面,但现在他不这样做了,他说自己更看重自己做了什么。
记得台湾主持人胡瓜一次到内地领奖,他说目前内地红火的游戏节目是台湾二十年前就做过的。无可否认的是,现在屏幕上大受欢迎的仍然是一些游戏节目。自从中央电视台引进美国的《百万富翁》成为《开心辞典》后,游戏节目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近香港的无线和亚视也开始《百万富翁》的节目,如果说中央电视台还顾及一点知识文化的面子,香港则是完全“自愚”下去,其中一期有一个问题是问某一个名人是死于什么病——实在匪夷所思。
坦率地说,我对我们国内的主持人缺乏好感,他们每每是在电视上表演完一个善良、热情、平易的角色后,走出摄影棚就成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杨澜曾经形容很多主持人喜欢“端着”。
我想起在长沙时去他们的歌厅看演出,那就是一场文艺晚会,主持人插科打诨,毫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角”,嬉笑怒骂,尽情发挥,台下观众疯了一样的投入——在那儿,你能感觉国内的主持人有多失败,其实,他们更多是一个报幕员而已。
我们在夸一个主持人好的时候,总是通俗地说:他(她)讨好观众,窦文涛这样的打算,会不会是冒险呢?
窦文涛真的有变了,他一直在强调自己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大有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劲头。在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中,窦文涛就这个问题曾说:我没复杂到这种程度。有时我必须使用一些方便别人理解的词,但不等于我认同别人对这些词的概念,我内心深处并不认为那就是“俗”,那就是“低级趣味”。有人对我做了一个心理测验,说如果你老婆是一个服装品味很艳俗的人,喜欢穿得大红大紫、浓妆艳抹,你是她丈夫,你希望潜移默化地提高她的服装品味,还是出差回来,给她买她高兴的大红大紫?我的选择是后者。难道听歌剧就是高雅的吗?听四大天王就是低俗的吗?快乐是一样的。
� 看看,不愧是电视节目主持人,说好12点半结束,真的爱12点28分刹车,而且不用看表——厉害吧?
当局者——窦文涛
心灵就是心诚则灵
琢磨一切号称即兴的艺术,是我最近的科研课题(笑)。即兴之道在于状态,而创造状态的是心灵,心灵就是心诚则灵。心想真的是能够事成的,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世界是主观意志的表象,别的事灵不灵我不知道,至少我主持节目是一次次验证了你想怎样就会怎样的,问题是你能不能让自己彻底相信,完全投入于一个心境。
所有上台的人都要经历一个阶段,就是寻找自我,但是最终的境界就是忘记自我。你可以回忆一下,一生中最快乐最辉煌的时候,你体验一下当时的瞬间感觉,就是完全忘我,完全融入了现场气氛当中。所以忘记自我才能获得一切,那时杂乱无章的我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精神一个意志。
比如说过去我常用的一招,有时主持大型节目,上台之前我觉得紧张,就跟身边的鲁豫哀求:“夸我几句,夸我几句。”鲁豫她们现在都习惯了,不假思索就能谀词潮涌,什么你盖世无双、当世第一,你是最棒的,我听得飘飘然就上去了,感觉很好,觉得我能把这场子罩住,其实下面的人在吃饭劝酒,但我只要求自己旁若无人就够了。
这招跟骄傲没关系,反倒对自卑有作用。美国拳击手在比赛前开新闻发布会,两个人都表现得没礼貌,一个说我闭着眼也能把你打翻,一个说打死你就象捻死个臭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真的是没修养吗?不是,我把这理解成他的心理调节技术。拳击比赛中要打倒对方,必须心里积攒起足够的愤怒甚至是仇恨,(周:就是一种心理的兴奋剂)对!这种兴奋剂只为了激起斗志,其实比赛完了两人握手拥抱拍屁股,一点事没有。
有形的比赛是在赛场上才看到,无形的比赛也许从他知道对手的那天就开始了。日本的相扑手比赛一开始总是蹲下互相盯着,我原来以为那只是一种仪式,可是听一位横纲级的选手说,在扑上去之前,就在互相对视时,我们已经知道胜负了。决战本质上是意志的较量。
心理作用在表演性的行当里就更加明显,我发现人的情绪很奇怪,比如我早就感觉到我身上一种独特的情绪变化,每周的星期一、二这两天的下午到晚上,我的情绪都极其低落,不爱说话,要说就爱骂人,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每周这两天的上午是《锵锵三人行》的录影时间——是因为我做这个节目太投入了,上午基本处于超过正常值的兴奋状态,而且形成了身体内的习惯。就像吸毒的人吸毒后第二天往往要承受超过正常值的抑郁和低落。人是总体平衡的,你兴奋必然是因为你身体内分泌了某种物质,就像多巴胺还是内啡呔就被视为产生爱情的内分泌物质,肾上腺素过量分泌的结果只能是分泌不足。过去我们认为这是不可捉摸的,实际上你只要注意体察自己也并非无迹可寻。为什么所有修炼的事情,不管瑜珈、气功还是坐禅,都讲“观心”,肯定有体验自我情绪的功用,看多了你就熟悉它,甚至可以知道如何让自己兴奋起来,这是有方法的。我做节目的时候就要让我的情绪提振起来,但是我老是失败。道理明白,道行太浅。
我们经常把问题归咎于环境和对方,但实际上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向自我向内心寻求。人们夸主持人总爱讲交流技巧,可毕竟真诚最重要。认清自己的好恶,才是最有效的交际术。
不爱社会的人成不了名记者
我这个人少年老成,小时候特别理性,读大量的哲学书,在广东电台做的是新闻言论节目,过去得奖时评委对我的评价是逻辑严密,有深度,政策水平高,但那就只是工作。我后来明白人只能做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我从来都对国内外大事不感兴趣,看报纸也只为工作,有限的一点新闻也往往都是听别人说的,所以才发生过一件特尴尬的事。
97香港回归,凤凰卫视60小时直播,然后我就休假了,回来第二天,公司举行一个仪式,我们要向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的代表赠送一套回归节目的录像带,让我和吴小莉主持,来了好多香港记者,我就当场冲着联络小组的双方代表深情地说:香港回归,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也就完成了她光荣的使命,虽然机构解散了,但是我们还是非常怀念你们过去所做的工作……说到此处台下轰堂大笑——我哪知道人家根本没解散!回归后人家还要履行职能哪!
可见我在休假状态下根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从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还是不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从考上大学新闻系,很长时间我都认为我应该做美国克朗凯特那样的新闻节目主持人,可是我最终发现那只是我对其他行业里出色人士的羡慕,不是我真正的爱好。的确,我掌握关于新闻的学问和技巧,也能做得很专业,但我最终不可能达到至高境界,我可以是个好记者,但不会是个大记者,因为我对社会缺乏爱。大凡名记者都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广东有个女记者,几个民工被老板欺负拿不到工资,她就着急得跟没发她工资一样,为了采访她能让民工住自己家里,我就不行,甭说让民工住我家,就是让我住民工家我也不干。
似乎她很不客观,但只要她的报道客观就行,重要的是她对这个事情的态度,对人类的态度。从名记者的传记里我普遍发现他们是这么一种人:我热爱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希望社会变得更良好,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安危都跟我息息相关。做新闻就需要这样的人,真敢拿自己当社会良知的人。
爱德华·莫罗是美国CBS的一代名记者,麦卡锡主义在美国造成白色恐怖时,他通过自己的电视节目跟麦卡锡议员做坚决的斗争,当时形势非常严酷,有一位记者仅仅因为在播报新闻后说了句支持莫罗的话就被暗杀,连CBS的高层都不愿支持下去,但莫罗和他的制片人居然自己掏腰包,在《纽约时报》为揭露麦卡锡的节目做广告。这样的人才是无冕之王。
问题不在脸上而在心里
改革开放之后,有的新闻节目主持人羡慕美国记者,觉得人家敢跟总统装酷,反省自己过去见了领导就本能地点头哈腰,恨不能问问领导“您希望我问您什么问题?”,大感折了自己的威风;于是他要建立新形象,从此就故意对采访对象板着脸,表示自己不含糊,可这是学来别人的表情摆在自己脸上,想让观众看看他也很西方,也能装得很客观,可我担心他光顾着摆派会不会忘了该问什么问题,他那种冷面孔没让我想到人民的代言人,只让我想到两个小流氓街头相遇,谁也不服谁的表情。
还有一些新闻评论员,改了过去革命宣传式的口吻,满嘴跟国际接轨的时髦词儿,穿着西装冒充西方评论家,骨子里明明不敢瞎说,于是就装做可以瞎说。
问题从来就不在脸上,而在心里。美国记者质问总统,人家是心里胆气壮,脸上出自豪,因为他百分百肯定他的职业是公民对政府问责权的体现,是受宪法保护的人民知情权的化身。心里有了这个底,即便我是个天生笑面虎,我也可以笑着谦卑着问出官员隐瞒着人民的秘密。纸老虎终会被拆穿,所有的不自然都是因为跟内心不符,只有心到了,浑身才哪儿都合适。炼心,就是国画讲究的炼意,意在笔先,意到笔到,心态调整对了,我就可以出口成章挥洒自如完全不假思索。
能挽救电视的只有艺术态度
有人说国画是书法的自然延伸。这一笔下去,不管是什么样,都是那一刻你的全部状态的表露,是从肉体到精神的全部。如果你不拿给别人看,你完全可以很坦然,好看难看也是个写意,写意就是气功嘛!而且里面也会有你的美感,也许不符合一般人的审美,但那种善恶美丑是你受的教育,你现在想怀疑或否定的恰恰就是这些。也许你现在应该推翻过去的标准,学会欣赏一下自己的笔触,自娱自乐不必把书法想得太严肃了,试试把写字当画画,实际上你完全可以画一个字,把自己的感觉抒发出来。我最近就想买文房四宝,玩玩写字,炼炼气。我不给别人看不就完了嘛。(周:那也就自己看了)不见得,所以就有句话说高山流水觅知音。顾长卫启发他太太演员蒋文丽画画,她是第一回画,结果我一个画家朋友看了大为赞叹,说你画得真好,画得跟我女儿一样,小孩的画就是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想他不是要占蒋文丽的便宜,他是蒋文丽的知音。所以世上自有你的知音。艺术和商业的不同就是商业是寻找购买者,艺术是寻找知音。
电视已经快没有出路了,我觉得最终能挽救电视的是艺术态度。我一路以来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过去我一直很讲究要研究受众,调查他们的需要,然后满足他们。比如讲黄段子,我天生并不爱讲,反而在电视上讲,我是把这当成工作上的尝试--大家经常在饭桌上讲段子,他们一定是爱听的,过滤掉不能讲的那些,实际上还是有一大批可以讲的,在限制级以内的。
只能说我找到了这么一个“招儿”,可是到后来我发现,不能长久,任何不真诚的东西都不能长久。没有任何商业行为可以长久,但艺术可以永恒,因为艺术是以心换心。在真心面前,任何做作的幽默、技巧都显得丑陋。有一次宋丹丹上《明星三人行》,我以为她肯定是来搞笑的,没想到她主动跟我说:我想谈谈对婚姻爱情的体会。结果她讲得真好,甚至讲出离婚后她曾经想过自杀。好多人记得这次节目,北京报纸居然把节目录像抄成文字全文刊登。
所以真诚能胜过一切。假设她给我们讲了几个笑话,学了学东北话,那就不过又是一个逗观众傻笑的常规节目,也许有的观众还喜欢傻笑,但我看到有另一些观众已经觉得电视在侮辱他们的智慧了。
我觉得有生命力的电视节目理性上必须有益智性,感性上必须有蛊惑性。如果我们认为让明星玩翘翘板是满足大众趣味,那就要当心我们是不是在低估观众的素质,所谓的商业眼光是否仍然是上个世纪的眼光。香港人就是仍然按照一套老朽的市民游戏规则在做节目,创作者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但他还把观众当小孩,老大岁数的人腆着肚子在台上狂奔乱喊,那些游戏本质上都是猜谜语发糖果,至多也就是个轮盘赌。这些创作者不把自己生活中的爱好和觉悟融入自己的节目,他做的是工作,他不准备掏出一颗心来跟观众分享。我觉得这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
因为搞创意的人越来越觉得难了勉强了,他一构思,就把观众当成要对付的对象,要征服的敌人,没把观众当成跟他一样的人,他以为自己知道观众是些什么人,知道这帮给啥吃啥的人要的是什么。可问题是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刁了,吃过一次的东西都不想再吃,招儿都用完了,他们想活活逼死我呀!他没想到不是观众太苛刻,而是这种用“招儿”来对付观众的态度也许根本就是错误的。就象人交朋友,谁会把整天琢磨我、讨好我、设计来埋伏我的人当好朋友呢。可能,观众就象你的朋友一样,他们需要的也许不过是你的真诚。
往往你越想着观众爱听什么就说什么,观众就越不想听你说;而你不管别人只想着自己爱说什么,反而观众会凑过来听。主持人与观众的关系,就象两个人交朋友的道理一样。别算计人家,我口道我心,这才是交友之道。
在人际交流中,所有技巧其实都是细枝末节。任何一个主持人都认为他应该锤炼技巧,可是锤炼技巧容易背离心灵,所以技巧就像骗人的伎俩,而任何骗术终会被人识破。你会发现一个施展技巧跟人谈话的人是让人讨厌的,不会交到真正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当你跟他说话时,他心里在想着五分钟后要设法含蓄地转移话题,你会觉得这无法有真正的交流。
受众调查只能做为检验你的创意是不是成功的结果,是事后诸葛亮,但受众说不出还没出现的东西;正如在李小龙出世前,没有任何一个问卷调查可以告诉你群众现在需要看功夫片。李小龙也不是做了民意测验才去搞功夫片,他是从小练武的,热爱功夫、热爱电影,他就去做了,那是他的命运,他的艺术。他运气好,他红了;同时也许有99个也在做着自己热爱的事,但运气不好,被埋没了。就是这么回事。老琢磨观众不是路,奉献真我才是至高的道。天才、激情、灵感、想象力和创造力永远都是需要的,老想找到一个游戏公式一套工作程序的懒人注定狼狈在最后,只劳力不劳心的人从来都落了下乘。我这么个以媚俗起家的人,现在却固执地认为,用艺术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工作,对待电视,这是避免这个行业消亡于未来的救命稻草。
自贬是另一种媚俗
什么是艺术?过去我们给这个词儿扣了太神圣的帽子。我说你是作家,你多半会谦虚否认:我算什么作家呀,码几个字儿换点稿费而已。中国人就习惯于这样贬低自己。可是现在这也成了一个新的时髦,演艺界的人大都进步到了这么一个思想水平上,不是那么牛气哄哄了,都争着做小人,多大的明星都显得那么平实:唉,我那哪叫艺术,其实我跟老百姓一样也就是个饮食男女--以为这样可以显得自己真实,其实本质上还是媚俗,难道就永远没有一个真诚的时候?该高看自己就高看自己,你可以自认清高,可以认为所有人都没资格跟你对话,这是你的个性。
有些人就说一类知识分子在装俗,就是明明我有挺高的精神追求,可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安全,跟大多数人求同。没有必要,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我不俗我就挥洒出我的不俗,管你们怎么看,我不是在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选择了特立独行。艺术不是绘画、诗歌这些门类,艺术是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艺术家也不是什么荣誉的称呼,不过就是选择了这种态度的一群人。我用商业的态度看自己的职业,我就是个俗文化的电视人;我用艺术的态度看自己的工作,把说话当成艺术来求道,我就是个说话的艺术家。也许我还很初级,但我愿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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