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记者周桦
这一次的聊天是在星期天的下午,窦文涛在周末是最悠闲的,能约到他的时间也只有这两天。星期一和星期二是窦文涛录制《锵锵三人行》的时间,他说一般那两天都不怎么说话,保持沉默,一门心思琢磨节目。
说到香港人的忽略高尚,我倒联想到了香港人的职业感。香港人是没有什么“著名”的观念的,没有什么“……家”的观念的。在他们的眼里,任何人都只是一个一个的职员而已。演员是艺人,顶多是巨星。艺人们也不把自己当回事,而且是真的不当回事。他们说自己干得出色,叫有敬业精神,因为敬业所以才有好收入。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创造什么精神食粮,无非是“大家开心”。相反,倒是看到香港的艺人知名度“蓬蓬”上升。而内地的艺人,每天都挺谦虚,心里却把自己当成大事,结果是什么呢?其实就是不敬业。
今天的话题是从谈论窦文涛的节目开始的,我比较了这几年他的锵锵三人行,最大的区别就是黄段子少了。桌边的三个人都在往文化上靠。但我就觉得没以前好看了,不是没黄段子了,而是太泛泛了。谈话节目越多,我们的胃口就越挑剔了。窦文涛也挺难的。
这是窦文涛第二次提到列侬。在他家里,放了不少列侬的CD。列侬真是很伟大,他从没在乎过谁,但大多数的人都喜欢他,包括挑剔人的传媒都对他顶礼膜拜。窦文涛好像是特别明白这点。
窦文涛长时间地说话也不累的。反正他一直跑题,不必顾忌有没有主题,想哪儿说哪儿。
有个人对我说,言语是最不可信的东西,人说话其实也是在表演,因为总是对着人的,潜意识就是把对方当成了观众,所以不可能完全真实。那么,如果像窦文涛那样,把说话当艺术呢?是不是好一点?——真迷糊。
《大话西游》?他在说《大话西游》吗?我喜欢啊,我喜欢最后城墙上那一段,周星驰难得深情——对不起,走神了,听人长时间说话,总是会走神的。所以窦文涛有一次说:唉,说岔气了,你说吧!我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说到哪儿了?
当局者——窦文涛
伪装,因为害羞
今年以来,我越来越热爱《锵锵三人行》节目,更确切说,我一早就爱上了她,但没有发觉或者是羞羞答答不肯承认。
我过去就老爱跟人说:“嗨,我也是没办法才干上这一行,要是我还会别的挣钱的招儿,我才不干这个呢!主持节目算什么艺术呀,不就是弄虚作假装疯卖傻呗,靠老少爷们儿赏脸混口饭吃!”其实香港的许多文人一早就这么说了,而且描述得更专业。如果说一位北京作家这样说多少还包含些反讽甚至愤激的话,那么香港作家这样说就是带着天经地义的朴实,一点也不是为了媚俗或媚雅,可能他本来就这么想。我听一位香港作家聊他们的传奇,会怀疑他说的是写作还是扛大包,因为他津津乐道的是谁能一小时写三千字,甚至谁吃顿早餐的空儿就在菜单上写了篇专栏,你还别以为他是莫扎特来了灵感,他是为了吃完饭就能传给报社收稿费,这被称为“现吃现拉,收支平衡”。对,香港就是这样,谁能把精神劳动说得象体力劳动一样,老百姓就为他叫好。别谈自己的文章写了什么,广府话说那叫“不知丑”,大家也会替你害臊。当然也有分别,有些人的文字看得出来就是为了稿费,但有的作家煌煌巨制,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心气儿怎么能写得出来?也许是我道行不够,可我还是很难相信没有创作的冲动、情感的投入,没有那么一股子真诚的热血,没有对自己作品的珍重,怎么能完成那样的小说呢?那么,这些人又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有位相声世家的子弟告诫我:要在这个圈儿里混,就别拿自己当人看。可这不正说明大家骨子里还都是拿自己当人看的吗!为什么不能承认呢?
这可能是对过去一个虚伪时代的反动,所以不要说人嘲弄崇高,幽默神圣,而要先判别一下你所谓的崇高和神圣的真伪。但是,假的圣殿土崩瓦解了,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真正的精神追求。许多表面上玩世不恭的朋友,他们内心深处也仍然一天天感觉到某种不凡境界,但是他们学乖了,学会很小心地保守着那个秘密,就像他最真的相思,他不愿意倾吐衷肠,他担心一旦说了出去,就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不怀好意的人们用猥亵的眼神揣测他的梦想,用下流的脸色形容他的情人,而他是那么地爱她,那么不容她受侵犯。于是他只好把她牢牢封存,同时装出跟他们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在油腻的饭桌上品评别人,在佐餐的流言中,他更确信决不能把自己的梦告诉这帮丫挺的。
美好和纯洁被嘲弄,被曲解,甚至被利用,这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社会,从老师在班上宣读我们写给女同学的情书引来哄堂大笑那天起,我们就知道什么叫社会。有一种人是真俗,他们不重视心灵;还有一种人正是因为重视心灵才装俗甚至媚俗,因为他们不想再上当,甚至顺势还想沾点便宜。
当然,还有一种人,他们的伪装仅仅是因为害羞。
我修的是“口头禅”
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真正有平常心的做法,是既不刻意夸饰也不刻意贬低,既不大事宣扬也不躲藏逃避,是怎样便怎样,坦诚相见,“不藏秋毫心地直”。生活也不过就是个大舞台,我想演好自己这场戏,表演绝不是伪装,演到深处就是真听真看真感觉。人生如戏,不是让人做伪君子,而是启发我们用一种看戏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审美的态度,审美的距离感。用这种态度对待人生,会觉得再小的细节也是美,因为那是戏;再大的挫折也是砸在那个贴着“窦文涛”标签的角色身上,即便那个角色死了,也影响不了作为观众的我的存在,因为那是戏。
我想起了约翰·列侬。列侬的艺术不仅在他的音乐,更在他的人生。所有人都反对他找大野洋子,认为这个丑陋的女人配不上他,可他与洋子相伴始终,甚至他在台上演唱,洋子就在他身边为他翻歌词,不仅当着万众歌迷同台演出,而且还让洋子在他的舞台上搞她的行为艺术,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包在布袋里,用人声即兴嘶嚎,而为她伴奏的正是列侬。列侬的生活让我们拍案惊奇,一会儿追寻印度心灵导师,一会儿蓄起络腮胡须,公开他跟洋子的裸体照片,还曾经一时兴起,跟洋子到酒店包个房间,宣布十天不下床,记者们都以为跟性有关,纷纷赶来,结果是两人坐在床上大谈和平,最后他又是那样戏剧性地被歌迷枪杀……他的一生是一场好戏,给我们启发,让爱他的人们疯狂,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只不过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表达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神往于我所知道的六十年代,那时的年轻人也许是天真的,但却是认真的。相信自己的发现,看重自己的梦想。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既瞧不起自己所做的事又能做好事情。中国人习惯于贬低自己,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事却要说成不值一提,明明是倾注心血的创作却要说成应付差事。可这种表面的说法骗了别人不打紧,别同时把自己也给骗了,渐渐地真的能消磨内心的志向,模糊探索的道路,让自己软倒在佳境的门前而永不得入。这究竟有什么必要呢?为了在这个处处陷井的社会保护自己吗?但会不会有点保护过度了呢?何至于隐藏得那么深吗?
当我的思想出现了这种转变后,我才蓦然发觉,其实我早就爱上了我的节目,更深入地说,不是爱上了节目,而是把说话、聊天当成了艺术。事情就是这么奇幻,她还是她,但你把她当什么她就会在你眼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世界,把主持节目当谋生的职业,我觉得自己这两把刷子还挺能混饭吃的,但当你把说话当成艺术时,你反而会发自内心地谦逊,因为你才推开一道门缝,就发现仅仅视线所及的那一角景色就已经是你倾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尽览的。什么叫说话的境界?我说不出来,我只说想想诸葛亮一席话能退百万兵,想想孔子的《论语》、佛陀的经典原本可都是说话的记录,看笔录尚且欢喜赞叹,想象当时面对面与圣人对话更是何等的妙境!所以我跟人说,我对禅宗有兴趣,不过可能一辈子也悟不了,因为照我的爱好来说,我修的是“口头禅”,跟“野狐禅”差不多,都是邪门外道。
把说话当艺术
我把说话当成一个艺术门类,这个门类虽然跟曲艺、播音、朗诵、演讲、访谈等所有口头艺术都有关系,但并非一类,更接近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说话聊天,也就是说话最自然的最原初的方式。生活中就能发现,同样的一席话,不同人能说出不同的感觉,感染力也不一样。这从终极上来说不是个技巧问题,而是境界问题,跟书画、音乐、诗文一样,人的精神高度决定了说话的高度。我这样说你可能很容易误解为是单指说话的内容或单指说话的口才,都是也都不是,需要准备的不是说话的技术细节,而是一种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即兴说出来。比方说你选择一位你欣赏的朋友,毫无功利诚心诚意地聊一回天,你希望这次闲谈进入一种特殊状态,你们都从中得到无穷的享受和启示,而且这种快感就在每一个当下的瞬间,创造和满足同时发生。或者你状态来了,说出一席话来,言辞、表情、眼神、动作等等所有一切融为一体,贯通一气,或描述、或抒情、或评论、或悬念,或细腻、或豪放、或冷酷、或欢笑、或低回、或高扬,就像一曲话语谱成的音乐,每一记敲击都打在你心尖上,又像一部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电影,让你的情感随着蒙太奇起舞。跟着说话者的一颦一笑,你的心意也一沉一浮,哪怕他是个骗子你当时也完全被他的气场罩住了,什么也不想,只愿被他的表演征服,完了之后很久你才醒过味来。作为知音,你会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看到的是水墨笔触,感到的是画意通神,我的说话甚至控制了你的呼吸,听完了你才长呼一口气……唉,一说起这个,我就激动又叹气,我离那个境界太远了,而我需要读的书、需要听的音乐、需要体验的阅历、需要请教的高人、需要的一切又都太多太多了。
不过把自己愿意做的事当成艺术来对待,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探索的每一分钟都能得到快感。个别时候在《锵锵三人行》里偶然进入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状态里,说完这么一段,真是觉得气息通畅,心怀大爽,像炼气功一样;大部分时候说得不顺,就老有一种滞塞不通之感,生理上的一种不舒服。
最近发现好几位艺术家都谈到艺术是一种很生理的东西,我深有同感。比如节奏显然就跟心跳、呼吸有关,你很容易明白音乐是有节奏的,可实际上一切艺术都是有内在节奏的,比如电影的情节、镜头剪接都有节奏,我能看得出来有的导演不爱听音乐,因为配乐和画面的剪接点怎么看都不在点儿上,外行人也许说不出原因,但稍微敏感点的人生理上就会感觉不舒服。举个例子,听说现在大学生爱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电影结尾那段,周星驰为了获得神功从牛魔王手中抢救心上人,应承观音菩萨愿做孙悟空戴上紧箍咒誓保唐僧西天取真经,但因为要断离情欲,所以虽然救出心上人,但只能一次次忍心推开扑向自己的姑娘,而姑娘大惑不解很难过。电影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一个常见的悲剧性结局;但从情节的节奏上来说,这个结局就是落在一个“抑”的节骨眼儿上,观众会觉得心情压抑,不是那种发泄出来的难过,是憋得慌,就像做爱快到高潮也就是憋到临界点上,在这儿打住最难受。所以电影结尾一定要设计牛魔王向孙悟空偷袭一枪,小情人舍命挡在悟空身前,死在悟空怀里,这下子积压得无可渲泄的能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就是可怜的牛魔王。孙悟空咬碎钢牙目眦尽裂,奋起千钧棒把个牛魔王打得撞穿地面,而且还一棒两棒百棒千棒不打得粉身碎骨不解恨,节奏上就是个“先抑后扬”,观众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哗”一下全泄了,痛快了,不就等于射精了嘛。对不起,我话糙理不糙,我是说这虽然不见得就有多艺术,但至少是符合了一种世俗观众的节奏感。
刘索拉在一本书里说,她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只能说音乐象做爱一样,得玩到你自己身心都痛快了,你自己感觉上能达到高潮就爽。不论你是什么人,你出来一个声儿,那总是你当时生理、心理各部位状况的一个显现,即兴表演的东西是很诚实很自我的东西,你是什么人就出什么东西,一点也勉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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