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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欲望之花(下)

http://www.sina.com.cn 2001/11/09 13:46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编者按:一个曾发表过《花儿与少女》的花季少女“我”因在与几个男人的交往和情感的迷宫中越陷越深而迷失了自我。

  有一天一位前来找我谈诗的纯真少男小车对我说:看得出你不止不快乐,还很悲哀。

  我摇摇头: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车轻声说:想走出这间房子吗?

  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天啊,是有人要带我走出这间房子吗?可我走出这间房子能干什么?嫁人?嫁祸于人?

  小车说,只要你有勇气……

  我说:爱情呢?

  (作者:尹学芸)

  【上一页】

  6

  唐宋是一个商人。唐宋是一个喜欢诗歌的商人。唐宋第一次来餐馆吃饭我就看出了他的诗人气质。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刚来餐馆不久,没等姓韩的老板炒我,我先把他炒了。炒人的结果是自己先没了饭碗。我的收入一直很微薄,没有饭碗的日子就意味着要饿肚子。在这段调整时间我还是做了一件大事,我想让自己生活得好点,我搬家了。我租下了青年公寓甲A6号朝阴的一处房子,窗外是一株百年老槐。这里的一切让我满意,即使房间只有一张烂床板。我又添了一张衣橱两只皮箱,生活已经相当完美了,因为我再也不用深更半夜去跑厕所。房子没有粉刷,可我还是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外养了几盆竹子,每天都要看上无数遍。我做这一切都没告诉许谋,许谋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了。许谋来这里看了看,也没说什么。许谋要求我做他想做的事,我没有拒绝。我无动于衷看着许谋,发现他的面孔居然有些……狰狞。

  我的厌倦已经快要变成蒸汽了。何况还不止厌倦,还有厌烦,甚至厌恶。我要靠回忆才能接受许谋,反复说服自己许谋曾经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这纯属自欺欺人,我爱的许谋已经死了,我现在所付出的一切不过是曾经爱的代价。许谋其实是有缺陷的,就是因为他有缺陷我才不忍伤害他,他说只和我在一起才好,我相信这话。他的那种缺陷也许连他的妻子都不会原谅他。只是我从不说破,许谋也不说。许谋并不知道我不说是因为我不忍说。许谋仍是随意地常来常往,他的神情常常使我想起一个字:赖。

  那家餐馆叫"如意餐馆",我实在无路可走才跑到这里端盘子的。老板姓段,并不怎么想要我,他嫌我年龄大。干这行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我的十七八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真的想干好这摊子工作,但我真的干不好。首先是端不好盘子,别人能端四个、六个甚至八个,而我只能端三个。我报不好菜名,莱名总是在我张口报它的时候不翼而飞。我在餐厅还无论如何找不着感觉,总显得手足无措,总显得鹤立鸡群。我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月,想下一个月我能把事情做好,想下一个月能找到合适我的工作。记得那天是星期天,餐厅是一种少有的火爆气氛,我端着三个菜盘上楼时不小心把三个盘子都打了。而那三个盘子装的恰好都是时令海鲜。段老板气得脸都绿了,我赶忙说我赔。段老板说你赔得起吗?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三盘菜钱。我把手里的油狠狠往墙上一抹,说姓段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别说你三盘臭鱼烂虾,就是你的如意楼,你问姑奶奶我放在眼里吗?段老板语无伦次地说你赔你赔,一盘一张票,三百块钱你赔定了。我吓了一跳,要知道我一个月的薪水不过两百多元钱,钱的数目对我是非常敏感的。见我发傻,段老板的恶言恶语劈头向我灌来。我靠在了墙上,刚才的几句话把我所有的气力都用尽了。这时有许多顾客都围了上来,一个人走过来拍了拍段老板的肩头,把三百元钱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里。那人对我说,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你是诗人花仙子吗?我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人说,你的形容根本没怎么变,我认识你。他走过来拉我的手,说去洗洗干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唐宋后来告诉我,我发《花儿与少女》的时候他正在外省的一所大学读书,他代表全班的人给我写过信,因为我是他的家乡人。他们等回信的日子曾经掰着指头,但我的回信最终没有出现。这件事曾经使唐宋非常没面子,所以他休假的时候拒绝去看我。但登载我照片的刊物他一直保留着。那是一个剪着娃娃头的小女孩,像极了一位日本小童星。

  我想起了家里有牵牛花的日子,信函会像雪片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开始我看信也回信,后来终于看不过来也回不过来了。唐宋告诉我他寄来的那个信皮是自制的,上面画了几朵黄颜色的牵牛花,有同学说牵牛花没有黄色的,唐宋说,黄色是他喜欢的颜色,也一定是花仙子喜欢的颜色。他没想到故乡的那个小女孩会不回信,没想到小女孩在牵牛花开的季节里迷失了。

  唐宋说,那时他做过很多关于花仙子的梦。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个有关性的梦是关于花仙子的。那是一个长着牵牛花的花园里,我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手挽着手。花园怎么也走不到头,我想走出花园却无论如何办不到。醒来时手是湿的,身下也是湿的。我在黑暗中叫了三声"花仙子",连同宿舍的同学都听见了。

  这已经是我认识唐宋三个月的事了。我因为认识唐宋而使"家"有了变化。墙壁变白了,地上有了地毯,还添了几件家电,基本上有了"家"的模样了。唐宋为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还什么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们已经很亲密了,曾经彻夜长谈。唐宋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女人需要关心和爱护。需要在相爱的日子里有信物,需要在女人自己的节日里有礼物。爱是需要证明的。我没有想到要拒绝唐宋,因为我需要。那样一种关爱我已经期待太久了,我已经没有拒绝的气力了。

  唐宋告诉我,他不能娶我。虽然我是他的一个梦,但他结婚时曾经允诺他的太太,他不离婚。唐宋没有对我说他不爱他的太太,他从不提起她。我能从唐宋的眼睛里读懂很多东西,我从不向他提任何问题。

  我从不和唐宋提起许谋,不谈有关许谋的任何事。我不是要着意隐瞒什么,我不需要。我想,我不谈许谋也许就像唐宋不谈他太太。我知道这样比喻很荒唐,但我需要这种荒唐做理由。

  许谋却知道我和唐宋之间的很多事,许谋基本无动于衷。有一天,许谋在我这里时正好看见了唐宋的车停在了楼下,许谋招呼我说,是不是那辆白色的奥迪?我说是。我没有赶许谋走,许谋在唐宋攀上六楼的时候自动离去了。我艰难地说,请你以后别来了。许谋并不说任何话。许谋的沉默是最坚实的一道墙,能把我挡出十万八千里。

  7

  本城的秋天是美丽的。大街小巷栽着许多柿子树,柿子黄了,柿叶红了。一种甜香的气息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可以给饥饿的人当甜点。我在饥饿的年代是没有这种感觉的,那时我已经在本城生活了好几年,居然没有看到大街小巷有这许多柿子树。可见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是因为有人吃饱了肚子。生活中的许多命题简单得就像聋子之所以成为聋子,瞎子之所以成为瞎子。一切都是那样的准确无误。

  我每天惟一的工作就是散步,还有写字,日子悠闲得有些悲伤。我把本城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没有碰见奇迹,连意外也没有。本城真的是一个乏味的城市,岂止无险,连惊也没有。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是有一天我遇到了如意楼的段老板,他骑一辆五风楼样的摩托车。与我擦肩而过,又拐过来刹了车闸。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他,他却好意思面对我,商人就是商人。段老板说,三娥你越来越漂亮了,这件裙子最次也是香港货。真让他说着了,裙子是唐宋从香港给我买来的,花了一大把外汇。得知外汇的数目我在心里说,还不如把外汇给我呢,我情愿穿百八十块钱的衣服。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一点口风也不能给唐宋露。

  我矜持地看着段老板,过去的一切是非已经离我远得不能再远了。段老板并不比我在那里时好过多少,这能从形容看出来。这几年的生意越来越难做,餐馆几乎比食客还多。段老板说,听说唐总这几年发大发了,求求三娥你给说说,能不能照顾一下如意楼?我们新装的修,档次绝对上得去。我说我记住了,我有客人是会领到你那里的。段老板着急地说,我说的是唐总,唐总总在我们对面的"仙人居"设宴,分给我三分之一客源也好。我说我只管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敢管。段老板听了我的话脸色很不好看,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段老板重新发动了摩托车,与我简单地告了别。我还想商人到底是商人,如果换了我,这种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说。

  我的又一次奇遇发生在掌灯时分。那天我独自在街角的一处小公园里坐久了,坐得心都是凉的。我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一个男子幽灵似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穿了一件黑风衣,脸孔白得像是戴了面具。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用一种做出来的声音说,小姐,寂寞吗?这里正是市中心,过往的车声人语不绝。我忽然有些兴奋,想起了几年前在电影院发生的一幕。我努力抑制着兴奋说,请问先生贵姓?那人说,姓张。我这才意识到我问错了,我过去说的是,报上你的姓名来。男人说,我也没想问小姐的芳名,姓名能排遣无边的寂寞吗?

  是的,我在一瞬间有了某种想法。我是寂寞的,连灵魂都寂寞。甲A6号的房子就像一个牢笼,我出来就不想再回去。即使那张床是红木的,如果不是人有生气,棺材也是木头的。我奶奶的棺材就是纯粹的柏木,抬到坟地时压趴了八条汉子。

  我知道这样想有些对不起唐宋,可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时候你做不了心的主人,你的想法里有无穷无尽个未知数,只要你的心一动,随便一个未知数都会迎刃而解。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男人的声音是做出来的,但真的很动听。男人也许知道自己的声音动听,所以绝不多说话。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膛了,我用连自己都陌生的语调说,是的,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男人似乎犹疑了一下,才走了过来。摸了摸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脸。我的脸一阵痉挛,但仍感觉得出男人的手仿佛不是皮肉做就的,而是一种油脂,或一种软膏,或一种芙蓉花粉,芬芳滋润而又神秘无敌。他稍稍用了用力,我的头就倚在了他的肩上。他耳语似地对我说,别害怕宝贝。你长得和我妹妹很像,我叫你安娜好吗?

  安娜便被那个自称是张姓的男人拥走了,他们穿过一条街,走进了一条很深的小巷。因为小巷太黑太长了,安娜好几次都想夺路而逃,但都有些心犹不甘。安娜甚至想,男人也许是单身,也许是像自己一样连灵魂都寂寞的人。等待自己的也许是一间比阳光更明媚的屋子,男人打开房门,忽然单膝跪倒,我一直是钟情你的人,请做我的新娘吧。男人也许叫约翰、鲍尔斯或克林斯特,来自一个神秘的国度,是那个国家的国王或王子,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叫安娜的女人……

  安娜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现实打碎了。她几乎是被胁迫着上了楼,是二楼。男人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就把安娜横抱起来。男人边走边吻安娜,是轻轻地触,就像母羊闻它的小羊一样。男人边吻边打开了房间的照明灯,是一种粉红色,很温情的那种。男人把安娜放到了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床很洁净,也很漂亮。男人俯视着安娜说,你真勇敢。男人俏皮地眨着跟,像一个标准的情人。安娜想从床上爬起来,被男人摁住了。安娜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摇了摇头。男人说你长的可真像安娜,尤其是眼睛,你的眼睛是湖蓝色的你知道吗?安娜闭上眼睛说,别兜圈子了。男人说,我要让你永远忘不了我。你有忘不掉的男人吗?那就是我。

  安娜有一刻真的已经感动了。男人细心得真可说无微不至。男人一直注视着安娜的脸,脸上是盈盈笑意。起初安娜是闭着眼睛的,后来也把眼睛睁开了。安娜没有觉出男人陌生,甚至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其实也不错。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音乐终止了。男人迅速给安娜穿好了所有的衣服。安娜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摸出一百元钱放到了床上,男人说,给你的。

  安娜愣住了,她有好一会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朝钱呶了呶嘴,安娜打了个冷战。安娜把那一百元钱紧紧抓在手里,跑下楼去。

  男人没有送一送。

  安娜跑着横穿了整个城市,来到了青年公寓甲A6号。安娜爬上七楼,把那张百元纸币迅速放进一只抽屉里。安娜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是徐三娥。

  8

  我的生命里注定要出现第三位男人,他叫小车。其实我更愿意叫他小车,象棋里车马卒的车。小车在一个外面阳光很好的日子来到了我的住所。我说过我的房子是朝阴的,外面的阳光再好但却与我无缘。小车是披着满身阳光来的,我能闻见小车的夹克衫散发着一种太阳的香味。在这之前我和小车并不认识,但我知道小车这个人,知道小车的诗像九月的菊花一样有形有款。那天我睡了长长的一个午觉,还做梦了。我好像没有不做梦的觉,它们总是突如其来地来,慌慌忙忙地走,像潮起潮落一样,既无迹可寻又很难把握。那天我的梦却与牵牛花有关,还有父亲。梦中的父亲有一张年轻的脸,他拿着一把锄头给许多牵牛花苗培土。我问,您为什么要种牵牛花?父亲答,牵牛花开的时候女儿就会来。我说你的女儿她在哪?父亲说,她在一只盒子里,我在雨天就能听见她在哭。我在梦中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不是父亲的女儿。我惶惑地站在那里,想哭。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就听"哗"地一声,潮水退去了,我晃晃悠悠地从水面里浮了上来。赤着脚就跑过去开门。门外是一张年轻的脸,年轻得让我隐隐感到吃惊。我好像还没有预备面对这样一张脸,这张脸就在门外出现了。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走错门了吧?其实我真的希望他没走错。年轻人稍微有些紧张,他左右看了看,很快镇定地说,你是徐三娥?我把门打开了,我喜欢客人,来找我的客人我都喜欢。我把年轻人让到沙发上,便到卫生间简单的修理了自己,而且故意没梳头发。我的头发是上帝的杰作,乌黑漂亮,蓬松柔软,它们披在肩上连我自己都能觉出几分韵致。我微笑着打量着小车,他已经告诉我他叫小车了。他还告诉我他今天来拜访我只是顺路,他老早就知道我住在青年公寓甲A6号。我问他喝茶还是喝咖啡,他说来一点白开水。我还是给他沏了一杯茶。私心里我觉得还是茶有些韵味,虽然我也喜欢喝白开水。

  小车纯粹是来和我谈诗的。他一张嘴就拉开了架势。我在小车面前只有听的份儿,他懂得实在是太多了。本城的两个诗人相遇的这一天该是一个节日,毫不夸张地说,百年以后重修本城县志时可以在这里大书特书一笔。小车工作的地方是一所中学的校园,大家都知道,中学校园是那样一个凝固呆板的地方,小车不敢奢望知音,连一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这时我已经不相信小车来这里只是顺路,我给他烧了咖啡,准备了点心。因为天不知不觉就黑了。小车却急起来,他说他带领四个学生来新华书店买书,他们还在书店门前等着他呢。小车看着点心说,你能包起来给我吗?我说行,你那四个孩子该饿坏了。我包不好纸包,尤其包不好这么大的纸包,我把家里所有的点心统统包了进去。结果那只包就像一只孵窝的老母鸡。小车急我比小车更急。我送小车下楼,下七楼。小车屡次说,回去吧。我坚持把小车送到楼下。小车的校园还在山的那一边呢,他还有许多路要走。

  与小车分别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扬了扬手。小车在暮色中走出了很远,还在回头看我。

  上楼的脚步就相当乏力了。刚走过三楼,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只得三步两步地走走停停,到了六楼,就听见电话铃声大哗。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电话铃声耐心地接连不断地响着。我拿起了听筒,喂?听筒里没有声音。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说,有事吗?

  今晚我过去。

  不行。

  唐宋在那里?

  是。

  许谋把电话放下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无目的的打开抽屉,我的眼睛被灼伤了,我看见了那一百元钱。就像看见的是一条蛇,我"啪"地把抽屉关上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又把我吓了一跳。我惊惧得半天才想起去开门。门打开了,外边站着的是许谋。

  许谋的一张脸笑得甚是得意。他说,我打电话时就在你的楼下。看,这是什么?

  许谋说,磁卡。

  9

  我在几天以后接到了小车的信。那天唐宋多喝了些酒,醉眼朦胧。我几乎没有看见唐宋喝醉过,他是一个非常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我给唐宋脱了外衣,解了领带,沏好了酽茶,就去看小车的来信。小车的来信写得很长,说他们那天没有赶上回去的末班车,只得截了一辆农用运输车。他们在运输车里冷得发抖,把一块一块的点心都吃了。孩子们知道点心是一个叫花仙子的姐姐送的。一个女孩问,花仙子姐姐什么样?小车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他说:你们知道女神吗?她就像女神一样。

  ……即使我住在深山里,听到的有关你的传闻也可以写一本书。我上中学的时候读了你的《鲜花与少女》,我不相信一个鲜花一样的少女会走进那样一种传闻里。所以我需要亲跟看一看,看一看你。我没想到你是那样一种人,热情、殷切、幽雅、飘逸,不管你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你都是许多年前那个花儿一样的少女……

  ……看得出你不快乐。你的眼神始终传导着一个信息,你不快乐。虽然你的生活相对我来说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但我感觉出了冰冷、油腻、颓废、沮丧。热情的你居住的其实是一个冰窖,你迟早是会被冻僵的。你肯搬出来住进柴门草户吗?那里没有地毯、没有组合音响,但那里有个名字:平常。

  小车的信我接连看了三遍,收起信来才有一滴一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唐宋原来一直在假寐,此时他睁开眼睛问我,谁来的信?我说诗人小车,你读过小车的诗吗?唐宋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年代怎么还有诗人。我问,你认为诗歌会消亡吗?唐宋说,总有一天会的,因为诗人都被人包养起来了。

  我说:唐宋!我绝望地喊了声:唐宋!

  唐宋说:试着想一想,你该结婚了。

  唐宋来谈我的婚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大声说:闭上你的嘴!

  唐宋的嘴巴真的紧紧闭上了。他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目光锐利得像锥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唐宋的眼睛这样寒冷过,我被骇住了。

  我说:对不起。

  我说,真的对不起。

  唐宋没有反应。我的心顿时慌作一团,奔过去跪在他的旁边,把他的一只手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唐宋,唐宋。

  我看见唐宋的眼睛潮湿了,他在流泪。唐宋的眼泪却不是为我而流,他猛地一挥手,我就从床上掉了下来。

  唐宋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有看见唐宋的脚步这么紊乱过。

   

  我还是给小车回了信。小车唤起了我心中久违的一种东西,让我觉出了弥足珍贵。给小车回信时我满目清纯,心底像是有一股活泉在喷涌。我不敢想我能够嫁给小车,这样一个突出的问题时时在我脑海里。小车实在太年轻了,还有他的诗,还有他的校园。那里固然没有小车的知音,但有小车的学生。他的学生可以在新华书店门口一坐几个小时,就是相信他能回来。小车不仅是一个老师,还是一个大哥哥,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需要他。我完全想象得到小车在校园里是怎样一个受欢迎的人。他的青春朝气,他的与众不同,会影响许多人。

  嫁人就等于嫁祸于人。这是我在一本名叫《临水照花》的书里读到的。

  我不可以嫁祸于小车。

  我想我是有些变态了。小车只和我有一面之缘。小车并没有说他要娶我。可我却对自己说,不要嫁给小车。

  只是我不能不给小车回信,小车信中的每句话都在鼓励我。我应该有一个态度,应该对小车有一个交代。

  我把信封好后下了楼。公寓附近有一个小邮局,可我去了市中心的一个大邮局。小邮局里的人平时很少有事做,我曾经看见他们在上班时间打扑克。

  大邮局离我住的公寓大概两三里的路,若在平时我想也不想就会打个车。因为是给小车寄信的缘故,我谨慎了一下,推出了满面灰尘的自行车。

  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方式才适合给小车寄信,真的。

  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我以为小车会来信,但信箱里每天都是空空如也。每次有人敲门我都希望是小车,也只是希望而已。敲门的是许谋的时候居多,他的一张笑脸越来越纯熟,也越来越深奥。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信心了,发誓任何人敲门我都不再打开。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一早起来就有些心绪不宁。吃早餐的时候我问自己,你心绪不宁是为了什么?答案当然是因为唐宋。唐宋自那日拂袖而去,连一个电话也没有。说真的我很少想起他,在最寂寞的时候我会想起牵牛花,但想不起唐宋。唐宋不要我给他打电话,这在我正是求之不得。

  但唐宋必定给过我很多,他当真保留着刊登我照片的那本杂志,一保留就是十多年。

  我当然也保留着,但我保留的那本远不及唐宋的干净整洁。

  唐宋从没骗过我。

  我想起了唐宋那天的眼泪,唐宋伤心了。是因为我那句"闭上你的嘴"。唐宋太骄傲了,他周围都是俯首帖耳的人,谁也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只是,那天唐宋的讲话不过分吗?

  我已经道了歉,可唐宋并没有向我道歉。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这样大吗?怎么过去就没有感觉呢?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了敲门声,我完全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而把自己立下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门外站定的却是小车。

  小车。

  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开防盗门的锁。好不容易把锁打开了,又推不开那扇门。后来还是小车轻轻一拉,把门拉开了。小车的脸很黄,像大病初愈一样。我慌里慌张地在屋里到处走,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抖动着嘴唇说:你病了?

  小车摇摇头。

  我问: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小车点点头。

  往下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和要干什么了。沉默就像窗外的那株古槐,仿佛要存在一百年。

  我不知道我想对你说些什么。

  这是小车的开场白。

  事实是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勉强笑着说:你不是说有关我的传闻能写一本书吗?

  小车苦笑着说:也只是传闻而已。传说你脸上的刀疤有一寸深,我只有看了才知道,你的脸那样美丽,什么也没有。

  我说:心上的刀疤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寸深。传言也不都是误传,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

  小车说,看得出你不止不快乐,还很悲哀。

  我摇摇头: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车轻声说:想走出这间房子吗?

  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天啊,是有人要带我走出这间房子吗?可我走出这间房子能干什么?嫁人?嫁祸于人?

  小车说,只要你有勇气……

  我说:爱情呢?

  小车的脸马上灰了。他说:我以为你在这里没有爱情。

  我知道小车误会了,可没容我解释,房门忽然打开了,进来的是唐宋。唐宋把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冷笑着说:有客人?

  我慌忙介绍说:诗人小车。又对小车说:唐宋。 小车想和唐宋握手,唐宋却从小车的身边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唐宋面向窗外说;我希望你能给我留一点面子,别把人带到家里。

  我不想当着小车的面多说什么,走过去小声对唐宋说:你怎么说话哪,小车是我请来的客人。

  唐宋却大声说;许谋也是你请来的客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唐宋你不要太过分,许谋与小车无关,也与你无关!

  唐宋说:那只有与你有关了?我到想听一听,你怎么在这张红木床上和三个男人如鱼得水?

  小车掉头走了。

  我双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

  唐宋继续说着有关的话题:如果许谋不是住在本城,我两万块钱就能要他一条命。在本城你大概也知道,我唐宋没有想到做不到的事。

  我马上收住了眼泪。我说唐宋,我们分开吧。这些年你给了我许多,我今生今世恐怕还不清了。是你的东西你拉走,我情愿这间房子还是当初的模样。

  唐宋说:还不清就不还了?

  我说:怎么还?

  唐宋说:你以为我喜欢这些破东西?

  我说:你到底喜欢什么?

  唐宋把我搬了过来,说;我喜欢什么你知道。

  我说:放了我吧。

  唐宋说:凭什么?

  我细细讲了公园里遇到的黑衣男人。讲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吻像大羊闻小羊,还有他的床上功夫。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我乜斜着眼睛说。

  唐宋扬起了他的手,我本能地迎了过去。唐宋的一掌落下来时我眼冒金星,却没有疼的感觉。唐宋打的左脸,我却捂住了右脸。

  唐宋狠狠地骂了句:婊子。

  我说:我们的账清了。

  10

  许谋南下苏杭给我买了条丝巾。我高兴的样子确实不像装出来的。我说许谋,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吧?许谋说,过去我还给你买过咖啡呢,你忘了?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一小听金龙咖啡,虽然比不上雀巢,但也让我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这差不多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难得许谋记得这样牢。许谋又说,丝巾他买了五条,买的时候没有想起你,回来以后才想起带给你。我依然很高兴。把丝巾围成几种样式,而且问:好看吗?许谋也难得兴奋,清癯的面孔略有些红。当然许谋还是不优秀,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

  许谋要走。

  我说:你还没付账呢。

  许谋有些愕然的样子。

  我把黑衣人给我的一百元钱拿了出来,说:这是价码。

  无法形容许谋的脸,也就不形容了,许谋气愤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问:你说你是什么人?

  许谋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许多年前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一直没收费。

  许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往床上一摔,摔门而去。

  我坐在床上认真地数,不过八十元。(全文完)(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十期)(责任编辑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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