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编者按:动物尚且有舐犊之情,何况人乎?中国人历来最珍惜亲情、注重血缘关系。父亲可以为了挽救儿子的生命而赴汤蹈火,母亲为了女儿的贞洁宁可耻辱卖身……然而曾几何时,当今做父母的为了自身的私欲强迫儿女行使自己的意志,为了推卸养育责任残忍地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遗弃乃至戮杀。当今的社会于是出现一个仇视父母、流浪街头的特殊群体。曾以《落泪是金》和《中国高考报告》赢得广大读者欢迎的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饱含挚爱与热泪走进了这个群体,写出了这部报告文学新作。这是一部呼唤人间真爱与亲情,探究“另类孩子”教育问题的特别报告。
(作者:何建明)
第一章:孤儿院里我为何揪心落泪?
那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秋日--其实离现在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我到了山西大同的一所孤儿学校。这是一次公益性采访,不想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世界里,我看到了几百个孤儿的生活以及他们生活后面的无数让人揪心落泪的故事。
张洪图是个煤厂老板,靠辛勤经营办煤厂赚了几千万元钱,自己和家人什么都没有享受,却干起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到全国各地收养那些没爹没娘的孤儿,为他们办所学校,让他们有学上,有个温暖的家。说出来不相信,他竟然收养了来自全国各地的600多个这样的孩子!
600多个呀!那天我到孤儿学校已是夜晚,因为夜已深,便没有打扰这些孩子。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喧喧嚷嚷的孩子们的声音吵醒了。当我在学校的招待所楼上推开玻璃窗朝下一看:哇,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却没有几个孩子在欢乐地玩耍,多数孩子有些呆傻地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的石板上或公寓楼前墙边的台阶上,默默地做着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一些极其无聊的事:比如挖土,比如捉虫,比如弄手指,比如干脆支着双手在呆想着什么。他们所穿着的衣服多数是不合身的,不是大了就是紧了,不是破的,就是旧的,不少孩子的鞋子也是不配套的。学校告诉我们,孩子们穿的大部分都是社会各界资助的。
那一个早晨,我一连问了近20个孩子的情况,令我吃惊的是他们无一例外地在谈起有限的悲惨记忆时,表现出惊人的平静,而这恰恰又让我感到异常酸楚--
苔莎,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秀发披肩,如果稍稍打扮一下,绝对是可以上"七色光节目"的美少女。而她站在我眼前只有泪水……她说她家在深圳,因为父母离异,母亲出国远走后,父亲遗弃了她。小小年纪就在街头已经流浪数年。"那天我在街头饿极了,到一个店铺拿东西吃时,有个人用大脚狠狠地碾踩后落下的病……"流浪街头数年的小苔莎惟一能记得的是这件事,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幕,也因此在她幼小嫩弱的躯肢上留下了终身不愈的残疾。
程珊,也是来自广东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入学卡片上注明她已经12岁了,可看她那羸弱得像只多日未进食的小猫时,没人相信这孩子已经是这个年龄了。问她生父生母是谁,她摇头;问她今年多大了,她摇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知道换了三个爸爸妈妈,可他们对我都不好,后来就都不要我了……"小程珊的记忆里只有三个同样将她当作猫狗使唤的"家长"。
王忠银,13岁,一个惟一追着要跟我说话的孩子。我问他的家里的情况,他能倒背如流地给我讲:开始父亲没有了,后来母亲也没有了,于是就只能同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到处流浪,给人家当过小牛倌,干过拉砖活,也偷偷卖过血……特别爱读书和唱歌。"你不信我给你唱……"于是他就给我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没等唱完见我一脸凝重,便说来首轻松点的,他便唱起《潇洒走一回》。看着这位天真无邪的孩子伸着脖子高声唱着这样的歌,我无法不皱起眉头,可哪知小忠银一个劲地还要给我背唐诗,而且背了一首又一首。就在我弄不明白这么高智商的孩子怎么也成了孤儿时,一位老师走过来,对他吆喝道:行了行了,何老师还有其他事呢!小忠银这才默然了。后来老师告诉我,小忠银刚出院,他的精神有些病……我听后心头一阵紧缩,不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只听小王忠银朝我说:"老师什么时候我再给你背段英语……"
不知咋的,我被他的这话弄得眼眶里湿盈盈的。
多么不幸的孩子!
可他们又是多么幸运的孩子!假如他们没有遇见张洪图爷爷,他们现在该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凄凉生活呢?
我不敢设想。
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张洪图为了把这些孩子收到这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有多次被遗弃经历的山西籍孤儿赵秀才--第一天见了张洪图爷爷端来的一大盆热腾腾的白面饺子,两眼顿时闪出白光,一下扑过去抓了就吃,竟在短短的数分钟内吃进了42个大馅的饺子,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可不出一刻钟,赵秀才突然捂着鼓鼓的肚子大叫"疼啊疼"的。而这时有人嘀咕道:谁让他贪吃那么多。
"啥叫贪吃?你饿过三年五载吗?可这孩子靠乞讨和捡别人剩食过日子,当乞丐的时间却有整整七年了!七年啊!"收留赵秀才的张洪图听了这话气得直跺脚。
孩子们来到孤儿学校的头一天,几乎都有与赵秀才同样的贪吃毛病,几顿下来,又喊肚子疼,老师让他们慢些吃,先不要吃那么多,开始孩子们都不听,到后来才发现在张洪图爷爷这儿,每天都能吃得这么多这么好时,才变得"文明"起来。
可怪事仍不断出现。
一位孩子指着松花蛋,满脸狐疑地问张洪图:"爷爷,你为什么给我们吃坏蛋呀?瞧这些蛋都发黑发黄了。"
另一位孩子手拿香肠,兴高采烈地拉着何玉霞的手走出饭堂,跑到场地上乐着直要这位阿姨妈妈给他点"鞭炮"--从未见过香肠的孩子错把"春都"火腿当鞭炮……
在这儿管理生活的几位年轻老师,好不容易把这群浑身污秽不堪的孩子像赶鸭似地拉到澡池前,但面对热腾腾的池水,孩子们竟然畏缩着不敢进水。
"下去吧,多好的热水呀!"老师们急得只好像赶鸭似的将孩子们往水池里赶,哪知这群可怜的孩子们做出了一件让她直捂着心口叫疼的事来:娃儿们竟然不知进洗澡池里要脱下衣服,一个个像"煮"饺子似地穿戴着衣帽直往干干净净的热水池子里跳……
刚给洗澡池子里的孩子们扒掉身上的"饺子皮",张洪图叫来几位医务人员,他要给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们看病治病,抽血体检自然是免不了的。但老张和老师们又一个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不少孩子哇哇大哭起来,说啥就是不愿挽起胳膊让医生们抽血。
"张爷爷,老师,求求你们放了我呀,求求你们放我们回家吧……"
这回轮到自认为见多识广的张洪图给弄糊涂了:娃呀,你给说说咋想回家?是嫌爷爷和老师给吃的不好?还是住的穿的不暖?
在那个哭得最凶的宁夏同心县来的小春梅床头,张洪图使出一个慈父所能有的全部耐心思忖着答案。惧怕得缩成一团的小春梅终于张口告诉了张洪图一件往事:那年小春梅成孤儿后,被一个外乡"好心人"收留到家,什么好吃的不给,却要她每天不停地喝盐水,后来便隔三差五地被那"好心人"带到街上的医院去抽血,小春梅一次次吓得直晕过去,终于有一天她从那个靠收留孤儿卖血赚钱的黑心人的魔掌里逃了出来。小春梅从此见了有人要给她抽血便恐惧起来,而像小春梅有同样境遇的孤儿又何止是一个!
看着眼前向自己跪下求情不要抽血的一群孩子,张洪图的心都裂了。"好孩子们,快快起来!爷爷让医生来给你们抽血体检就是为了永远不再让你们以后被人抽哪怕是一滴血啊!"快五十出头的张洪图,此时此刻却只得半跪着双腿,一个一个地轻轻将惧怕抽血体检的孩子扶起……
张洪图用他胜过慈父般的伟大胸怀收留了这几百名可怜的孩子,建起了中国第一所(至今也是惟一的)"大同育孤学校",并亲自出任校长。
所有在这里的孤儿们是幸运的,他们在这儿找回了自己的家和找回了自己的父爱与母爱,还找回了上学的机会。现在他们正在健康成长,幸福生活着。
然而我却知道,像张洪图收留的这600多位没有家庭、没有父爱母爱的孩子,在全国至少还有500多万--这个数字是根据每年的100万对离婚家庭和500万个服刑人员推算出来的,至于即使还有父亲与母亲的存在但却根本得不到任何呵护的孩子有多少我更无法统计,同样即使有自己的亲生儿女,却得不到赡养、过着凄凄切切悲惨生活的孤寡老人有多少,我更无从计算……
他们和他们,难道不是我们最应该关注和最需要给予爱心的群体吗?
他们和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忍耐和艰辛维系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但他们最渴望和呼唤的只有一样东西,在他们看来远比给予他们金山银山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人间亲情!
呵,人间亲情,你在何处?
第二章:车站码头犄角旮旯里黑影幢幢是
人是鬼?
这一幕我无法忘记:
那是前年我到石家庄出差,坐在候车室里等车,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向我乞讨道:行行好给点钱,好让我给这娃儿治病……听了这中年男子的话,我便瞟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这一瞟可把我惊得不轻,因为我还没有见过病成这样的小孩子: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岁,硕大的脑袋却与成人的头壳不相上下,再看看那张蜡黄的脸上一双蛋黄色的眼睛大如核桃,孩子的眼神几乎看不到,只有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珠,说明他还活着……
"这这…这孩子是什么病?这么严重呀!"我不由惊叫着问道。
"黄疸。"那中年男子毫无表情地说。
"这么重的病你还不带他上医院?"
"没钱。先生行行好吧。"
"给……"我当即拿出一张百元钞票。
"我代孩子谢谢你……"
"不用谢,给孩子看病要紧。"
那抱孩子的中年人走了,我赶紧闭上眼,可满眼却是刚才那可怕的婴儿硕大的蜡黄脑袋--我发誓从没有见过那么病重的孩子。我甚至在默默想着这家人家也够可怜的,孩子都病成这个样了,还靠乞讨治病,钱乞讨齐了,那孩子还不早就不行了嘛!
"走开走开,你这个骗子还有没有点人性?把孩子折腾成这个样了,你还拿他当摇钱树呀?呸,给你钱还不如喂狗!"突然,有人在大声嚷嚷。
我睁眼一看是隔我座位不远的一个上了年岁的等车人在骂那个刚才向我讨钱的抱孩子的中年人。"这人,不愿给就算了,说这么难听的做啥?"我见状有些不平地嘀咕了一句。
"先生你不知道,那抱孩子的人才缺德呢!刚才我看你给他钱,要早点坐在你身旁我也会不让你给的。"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姑娘对我说道。
"为什么?难道那抱孩子的人真是骗子?"这回轮到我瞪眼睛了。"我不相信,孩子都快死了,他还要骗人呀?"
"哼,他就靠这样缺德才能骗到钱呗!"
"怎么说?"
"你以为那孩子是他家的孩子吗?"
我一惊,万万不会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等事。"我常在这儿乘火车,所以见得多了,这样见鬼的事多去了。"姑娘开始有些友好地对我说:"在石家庄火车站这些年经常看到一些装得可怜兮兮的人或者抱着少胳膊少腿的孩子或者抱个像刚才那样半死不活的婴儿在车站行骗。我还被他们骗过几次,但现在本地人都不会上他们的当了。他们能骗的也就是你们这样的外地人……"
"可我不懂,既然孩子不是他们的,那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他们这些骗子呢?我始终不明白。
"那当然。换谁也不会把那么可怜的孩子交给这些骗子。"姑娘告诉我:"他们这些骗子的手段多着呢。通常是在一些公园和垃圾堆的地方捡的孩子,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别人丢下的或者是私生子,要么就是生下后见有残疾便不要了,还有一些是属于超生的……"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我对身边的这位姑娘产生了某种好奇。
"职业关系。因为我是报社记者。"她向我掏出一张名片。我出于礼貌也递给她一张名片。
"噢--是何先生呀?《落泪是金》是你写的吧?"我点点头。与她继续聊天。
"能举个例吗?"
"有一次我在公安局里采访到一个人,他是在汽车站行骗了长达三个多月被公安局收容的。那人是河南来的,他孩子生下后就有先天性足残,本来是到石家庄来看病的,一到医院人家说你看病动手术和住院得先交3000元钱。那人口袋里只带了2000多元,钱不够。他就上大街上行乞,后来发现一天下来还真能乞讨得三五百元,于是他每天开始沿街讨钱了,日久天长后他把孩子治病的事倒反而扔在脑后,天天打着为孩子治病的幌子在外面乞讨要钱。石家庄大大小小的街都讨过后,他便到了车站,发现这儿比大街上更容易讨到钱,于是就干脆住在车站里安营扎寨了。在汽车站的那些日子里,他竟然最多一天曾经乞讨到近千元钱,这么多钱可把这位穷惯了的河南人心也给养黑了,其实给孩子看病的钱他也要够了,但他直到最后根本不把看病放在心上,而把残足的孩子当作了摇钱树,时间越长,他连家都不愿意回了,干脆以此为生。带着孩子走遍了石家庄和邻近的几个城市,就连天津、北京等城市他都去过。有一次他带孩子在保定车站时,因为上厕所的功夫,结果转头一看自己的孩子不见了,这下他急坏了--他不是急可怜的孩子,而是急自己的摇钱树没有了。这位已经连良心都被钱吃掉的人,怎么也不甘心从此断了财路,他就千方百计开始寻找别人家的孩子……"
"怎么着还有谁家甘心情愿把可怜的孩子交给这种人吗!"我摇头说。
"你是常规思维。"女记者有些讥笑我。她说:"这个没人性的家伙就开始在医院旁边守着,因为在那些小地方的医院里,经常有人把或者有病或者有残的孩子扔掉,或者是那些私生子人家偷偷地扔在公园和垃圾堆里。他还真又抱到了自己想要的孩子,令他想不到的是那次他在一个公园抱到一个放在一张坐椅上的婴儿时,竟然还碰上了这样一件好事:等他喜出望外抱起那个襁褓时,突然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时他吓得差点把孩子丢在地下。因为他做缺德的事心虚呀!但后来出现的一幕又令这人简直高兴死了,拍他肩膀的人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很年轻的父亲,看样子也就是30来岁,那年轻父亲塞给他1000元钱,说你是个好心人,一定要把孩子带好,不要让孩子受苦,即使以后你自己养不起也想法给家好人家。这1000块钱就算是对你的报答。说完那孩子的父亲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当时这抱孩子的人还真激动了一番,他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幸运,重新找到了一棵摇钱树不说,还白白得了1000块现钱!起头几天他见这捡来的孩子还真是小宝贝哩,比自己那残足的娃儿不知好看多少,那颗还留存着一点儿人性的心动了一下,想自己抚养,可一想到钱,一想到能通过抱着孩子行骗能轻轻松松一天骗回三五百六七百的花花钞票时,这仅存的一点儿人性也丢在了脑后。他继续学着以前的样儿,抱着襁褓,装出一副更可怜的样儿出现在车站码头,向那些善良的人们伸出那双罪恶的手,乞讨道:看在这可怜的孩子面上,因为家里穷,这孩子有黄疸住不起医院可怜可怜吧--他从摊上买了一支劣制的黄色化妆品给婴儿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以此来蒙骗。好心的人看到一个如此可怜的婴儿因为没有钱治病而纷纷伸手相助,于是这骗子的口袋便鼓鼓囊囊起来……日复一日,那孩子后来真的有病了,好端端的孩子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病了,他不仅不给孩子上医院看,相反觉得影响了他的'生意',再加上本来孩子又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用他自己的话说:人家亲生父母也没有把孩子当回事给扔了,我凭什么对这样苦命的弃婴那么上心?他们活该可怜!后来孩子死了,他就在趁没有人的时候扔在了一个垃圾站里。而在扔掉这死婴时,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弃婴在垃圾站的一只铁筒里啼哭着,于是他再一次抱起那肉色还是红扑扑的孩子,脸上带着少有的那种贪婪,开始了他新的行骗生涯……
"真是丧尽天良。"我感到无比愤慨。
日后我在每一次外出采访或出差时,特意注意了几次一些城市的车站码头情况,几乎毫不例外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况。一次在郑州车站,我坐了不足半个小时,竟然连续有四五个小孩子走过来向我讨钱,他们的那种职业性讨钱法令人吃惊。
我特意注意了一下这些小乞丐的行踪,发现他们每讨完一圈后就躲到一个人稍少的厕所边去。原来在那儿有个成人在指挥着他们!显然那人是乞丐头目和"帮主"。那家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在指挥整个车站大厅的四五个小乞丐们的行动,而且都用其实并不怎么隐蔽的手法回笼着每一个孩子讨来的钱。
可恶!那一次因为时间关系来不及,要不我会走进车站的警务办公室找到公安局的同志把这帮职业讨钱的乞丐们给一网打尽。
"你想得太简单了,那是些社会毒瘤,就像长在人身上的牛皮癣一样,可不是一下能治得好的。"想不到有一次我在某省城车站的公安处采访时人家竟然这么回答我。这个省城的车站公安处处长告诉我,他们曾经多次对这类专门以孩子出面向旅客索取钱财为职业的"乞丐帮"进行过清理工作,但打了几次后不仅没有打掉,反而越打越多,他说仅他们那个车站大约有三四十个这样的少儿小乞丐,还有五六个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你今天抓走他们一批,明天又冒出一批人来,总之铲除不尽。"老处长不无为难地对我说:"可恨的不是有没有乞丐的问题,而是社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没爹没妈没家没亲人的孩子!有一年我们做过统计,全年在车站上出现的孤儿、流浪儿多达97个!有一小部分是跟大人在一起外出旅行时不慎丢失的,而大部分是被大人半途有意甩掉的,这些孩子可怜哟!他们不是身上有残,就是弱智者,或者是离异家庭的孩子。有一次我就碰上一对甘肃小兄妹,大的男孩子10岁,小的女孩子7岁,他们还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叫什么名字,也知道自己的村子叫什么,可再多的情况就说不清了。孩子说他们的父亲在三年前死了,母亲开始带他们在西安做事,过了两年有一天说带他们到南方去,就在经过郑州转车时,一转眼小兄妹俩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母亲了。人生地不熟的,孩子当时吓哭了,他们就在车站等啊等,希望他们的妈妈出现,但一等几天都不见,后来饿了,没有吃的,他们就到卖包子的摊铺那儿看人家吃剩扔掉的就捡起来吃,后来摊贩见了就赶他们走,于是就每天在车站向过路的客人讨钱。他们白天做乞丐,晚上就钻在车站旁边的一个旧水泥管道里,这么着过了一年零三个月,要不是后来那个小女孩生病死了,她的哥哥哭着找到我们,我们还不知道这车站四周总共有二十几对这样的孤苦伶仃的流浪儿呢!"
"这么多孩子就这么长年寄生在你们车站?他们靠什么维持生活呀?"
"除了乞讨,还有就是偷抢呗!"老处长说到这儿长叹一声,直摇头:"平时这些孩子在车站见我们警察就像老鼠见猫似的。可我们有时为了整顿车站风气也不能不去管管他们,但你把他们抓来后一问,每一个孩子给你讲一个他们的故事,你听后就会再不忍心去抓他们了。在常人眼里他们这些动不动向人讨钱的小乞丐确实令人讨厌,而且有伤我们社会的风气,但要我说,这些孩子其实没有多少责任,有罪孽的应该是他们的大人们。有一个孩子才3岁,他知道自己的家就住在武汉市里头,他父母因为打架时撞翻了衣柜,把这孩子的腿砸成了拐腿,后来父母离了婚,母亲带着这个孩子总觉得是个累赘,用那个假借带他们到南方的母亲同样的方法,将孩子骗到我们这个车站时,就装着说给孩子买上北京的车票去,便一去不复返了。3岁的孩子,你说可怜吧?这样的孩子我们几乎每个月都要碰上一两个,这些孩子的大人们简直连一点点人性都没有呀!"
50多岁的老处长,说到此处两眼泪汪汪。
在北京火车东站和西客站,据说每年收容这样"丢失"孩子都在三位数以上。在昌平收容所里,至今仍有二十几名大至十五六岁、小至刚刚学会走路的弃儿,他们有的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两年,公安部门对这样的孩子甚至有些苦不堪言,因为这些孩子如果是身体和思维健全的一般都被有关机构送走或者被好心人领走了,留下的这些残疾的弱智的,叫公安战士们不知如何管理。
在河北某车站的收容所里,我见到一个长得相当漂亮而且身体和智力都没有任何问题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娜娜。小娜娜见生人一点不胆怯,我问她家在哪儿?她说在草原上。
"那你爸爸妈妈为什么找不到了?"
小娜娜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我只有奶奶。"
"那奶奶现在在哪儿?"
"奶奶死了。"
"怎么死的?"
"她带我到这儿找爸爸妈妈,没找着,就生病死在了医院……"
小娜娜说到这儿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收容所的同志告诉我:当时他们从医院接到电话,说有个从内蒙古来的老太太病死在医院,她身边有个小女孩让我们去收容。后来我们听医院的人说,那老太太从内蒙古到我们这儿时已经病得相当重了。据老太太死前说,她家住在内蒙古一个草原旅游点旁边。有一年一对年轻人来到他们家,那女的一到她家就分娩生下了这个女孩。老太太说,人家出门旅行在外生孩子,她是个信佛的,一生以慈悲为怀,便让这对年轻男女留了下来,她还精心为那年轻的产妇坐月子备这做那,就像伺候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不出半月,有一天老太太从外面采蘑菇回家,却发现那对男女走了,婴儿却还在。她开始以为那对男女出去玩了,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老太太终于明白人家是借她这地方生下这可怜的孩子后便远走高飞了。老太太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就这样又当妈来又当奶奶地带着这个小娜娜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孩子也能走路了,也能说话了,而且长得十分漂亮可爱。老太太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孙女那样疼爱着一手带大的小娜娜--连孩子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但前年老太太发现自己得了绝症,于是就有心帮这个孩子找回亲生父母。老太太只记得当时那对在她家生下孩子的年轻女人曾经说过自己的家在河北沧州北边一带,于是她便带着小娜娜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城市寻觅孩子的生身父母。然而善良的老太太没能实现自己的遗愿而先走了,只留下可怜的刚刚3岁的小娜娜……
"小娜娜,你想爸爸妈妈吗?"
"不,我要奶奶……"
小娜娜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叫人顿起心碎之感。
广州和深圳是近10年间外地人口进入最多的南方城市,那儿的车站码头上的"黑人"也就最多。所谓"黑人"是指既没有常住证,也没有身份证,更没有固定的居住处,他们以车站为家,有的据说已经在那儿有了第二代。武警某支队的政委是我的一位老战友,他从80年代到现在的13年里,收容和遣送无籍户的16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就已经超过三千余名,而令我吃惊的是从他口中我了解到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凄凉境遇让人太多忧伤和愤懑。"三毛"的那个时代早已一去不返。然而,新一代的"三毛"竟然在今天我们这个时代却重新出现。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这是我特别想弄清楚的一个既现实而又非常严峻的问题。
第三章:弟是宝宝,我是黑奴?
于甜甜,她的名字很好听,可她的命运却是那么的苦。
于甜甜的老家在河南开封一带,家里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是属于计划之内出生的孩子,但在父母亲眼里她是全家三个孩子中惟一的"多余"人。第一个姐姐不能没有,一是好为家里干活,二是弟弟得有人带。所以身为"老二"的她成了绝对的多余。小时候的事她只记得两件:一次是她把母亲留给弟弟吃的一只苹果吃了,爸爸将她的头上打出了一个像苹果一样大的血包,从此她再也不敢轻易动一下弟弟的东西。弟弟受了父母的影响也不把她当人看待,有一次竟然指着他拉出来的屎巴巴让她吃,她为此重重地扌扇了弟弟一巴掌。父亲看到了,不由分说过来就把她扌扇倒在地,并指着弟弟的屎巴巴说:"你弟弟的屎巴巴也比你的人值钱!吃一口能怎么着?让弟弟高兴就是你的福气!吃,吃给你弟弟看--!"她就在自己的父亲和那个吃吃吃笑个不停的弟弟面前把脸贴在了弟弟的屎巴巴上……这两幕使于甜甜一辈子都会铭刻在脑海之中。
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村上的同龄孩子都往学校走,于甜甜多么羡慕,可等到比他小三岁的弟弟背起书包时她还没有经得父母同意进学校,如果不是后来村里迫于乡里检查评"教育工作"先进单位,她也许永远进不了学堂。上学了,早上她要背着弟弟趟水过河,下课了,她又要帮着弟弟抄作业。考试时还要偷偷地为弟弟作弊。每一次考试她都心惊肉跳,倒并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笨弟弟什么都依靠她。老师不是笨蛋,几次抓住后,又几次将她放了,因为老师知道如果揭出来,可怜的于甜甜回家一定会惨遭父亲的毒打。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于甜甜不知掉了多少眼泪,笨弟弟每次考试总要她"帮助",而几次三番老师也忍无可忍了。学校准备把她的弟弟留级,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却用赶马的鞭子连抽了她十几鞭,骂她连一个弟弟都带不好。晚上她浑身疼得在床打滚,可第二天又不得不跪在老师面前,一边哭着一边乞求:"老师,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别让我弟弟留级,他要留级我会被爸爸打死的啊!我求求你们啦……"老师被她说服了。可不久的期末考试时,她和弟弟又玩起作弊的把戏,这回老师说我们可以放你弟弟一码,你就得停学。于甜甜一听这更急了,"扑嗵"一下跪在老师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教师们不解了,说你于甜甜这是干嘛呀?于甜甜擦着眼泪极其伤心地告诉老师:"这回我是死定了。"老师说哪那么严重嘛!于甜甜说:"可不,爸爸要是知道我不能跟弟弟一起上学了,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师们给弄糊涂了。于甜甜说:"这还不清楚?我不能上学了,弟弟肯定也没有法子升级呀!爸爸还不把我打死才怪嘛!"原来如此。但学校的纪律还是要严肃的,所以最后老师与于甜甜的爸爸商量,说学校只能允许他家一个孩子继续上学,否则两个孩子都得受纪律处分而被开除或者留级。不用说,于甜甜从此便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那年她13岁,父亲花了5000元钱托人给儿子上了中学,回家却将于甜甜臭骂了一顿,说你给弟弟把这5000元钱还了。就这样13岁的于甜甜,跟着村上的一群大孩子上了江苏,到了一家私营企业的纺织厂打工,那儿的私企老板什么也没有问她,只问她会不会扫地刷厕所,她就说会,还会做饭抱孩子。那老板无可奈何地一笑,说你留下吧。就这么着,小于甜甜现今还在那个厂,她现在已经长到152米,刚满16岁……
余小芳,江西人,与于甜甜同一个厂打工,俩人同年同月生,如今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开始我不明其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余小芳已经在当地找了一个婆家,虽然由于年龄关系不可能结婚,却早已明着跟婆家的人生活在一起了。再细一打听,原来余小芳的"婆家"的独生儿子是个腿脚有残疾的人,不过人还算不傻不聋,当母亲的怕以后儿子找对象难,就看中了外地来这儿打工的余小芳。但人家是有代价的,给了小芳的家人整一万元彩礼。余小芳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她的这辈子已经是"卖"给了人家,好在这回卖的地方是个富饶之地,比起前几次卖她觉得命好多了。
"不是卖是什么呀?"伙伴在一起时,小芳总是这样回答别人的各种询问。她自己记得这样的"卖"已经是三次了。头一回她还很小,母亲牵着她的手走了几十里地,到了人家一看,那是家有五个光棍的穷人家,一个60多岁的老汉身边四个儿子,最大的32岁,最小的14岁,老大老二都是神经兮兮的,村上人都称他们是傻大傻二。老三不傻,却一只眼是瞎的,人称"独眼龙"。只有老四--也是她未来的"丈夫"还算像模像样是个小男人。这户人家出3000元钱把她领来是想给有病的老汉冲冲喜的,而老汉心里的账是趁他还活着,先把小儿子的亲事定下来,免得等他闭上眼后小儿子的婚事给几个傻哥独眼兄搅了。
把自己的女孩给这么个人家,村上的人背地里直骂小芳的爸,可小芳的爸另有一笔账:儿子--也就是小芳的弟弟要念县重点中学,学费和赞助费加起来小两万元,靠家里种的几亩山地要挣到什么时候才能交得起儿子的学费和赞助费?耽误了儿子上"重点",就等于耽误了他一辈子,耽误了儿子的一辈子,也就是耽误了他余家下几个辈子!小芳的父亲会算着呢!
可小芳哪受得了那家光棍们的生活呀!先不说那俩个傻哥哥整天没了没完地缠着她要玩"大鸡鸡",单说"独眼龙"的另一只睁着的眼,只要一看到她就要像戳穿她衣衫似地令她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心惊肉跳。有一夜她刚刚入睡,就在黑暗里猛然发觉有人在她身上乱摸乱动,她吓得惊醒而起,黑暗中只见有只闪闪发光的眼睛恨不得要把她吞下……就因为这她逃回了自己的家。
人回来了,父亲则更把她当牲口似地对待,整天骂骂咧咧,据说那光棍家找到小芳的父亲,要他还了余家已经收取的三千元钱,否则就告他余家"诈骗"。小芳的父亲怕了,说一定还。可钱给儿子上学用掉了,怎么办?父亲又盯着小芳在想主意,不几日,父亲突然对小芳好言好语起来,说带她到山外的一个"好地方"去。临走时,父亲竟然破天荒地给小芳穿了件不知哪儿弄来的新衣服。
山外的地方还真好,有公路,有汽车,还有楼房。小芳被父亲留在一个三口之家,这回人家有眼睛有鼻子,看不出有谁是傻是呆。小芳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又被父亲"卖"给了这家还比较富裕的山外人家。那个比小芳还小两岁的阳阳,大概是她又一位未来的"丈夫"吧!阳阳没有什么特别,正在上五年级,可小芳算了一下应该上初一才差不多。她偷偷问过阳阳,可当问到这时,阳阳就会涨红着脸什么都不跟她说。有一次逼急了,阳阳突然浑身抽动起来,再后来便倒在了地上,口中直吐沫水,吓得小芳连忙叫来"爸妈"。阳阳被送到了医院,而"爸妈"回家后则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并且警告她:"以后再要是把阳阳吓出个三长两短,就要你小×的命!"
小芳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从此小心谨慎地行事,活脱脱的一个"小媳妇"。但后来有一天她看到阳阳又被人从学校抬回到家,那样子跟上次一模一样。这时小芳听人说"阳阳的羊角疯又犯了……"什么叫"羊角疯",小芳也不知道,但她太害怕看到阳阳病时的那情景,日久天长,小芳经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而且慢慢地变得整日神情恍惚。阳阳的父母开始只管骂她打她,后来仍不见她"改掉毛病",就找到医生。等医院出来的第二天,他们便把小芳送回了山里的老家。
苦命的小芳后来又一次被父亲"卖"出去,但因为价格没谈成,父亲回家后毒打了小芳一顿,并举着大木棍冲她吼道:"你这瘟×,怎么就老没人要?猪都可以卖出去,你就连一头猪都不如?"
小芳恐怖极了,那一次后她便自己上了往东的火车,然后自己作主"卖"给了现在的"婆家",当她把自己"卖"掉后,托人给父亲带回了一万元钱,并在一张小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给她父亲:"我从此再不欠你们一分钱,你们永远不要再来烦我,因为我已经不是你们家的牲口了……"
小芳现在很懂事,虽然她在未来的"婆家"常掉眼泪,可她总是知趣地把泪水往肚子里流……
就在我写到此时的2001年2月18日这一天,我吃完中饭,无意间打开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节目,这儿正在播出的内容令我更是感慨万千。节目说的是在上海浦东打工的一对江苏泰州的年轻夫妇在上海某医院生下一个早产女婴后,由于孩子的奶奶对儿媳妇生了一个女孩子而不满意,便在儿媳杨梅将孩子生下的第二天就要求母女出院,后来经医院多方劝说,才于4天后的8月8日从上海这家医院出了院。可就在9日这一天,也就是杨梅母女回泰州老家的第二天,这个女婴就在自己的父亲协助下,被狠毒的亲奶奶活活地埋在毛豆地里。被埋15个小时的女婴后被人无意间发现从地里挖出来送到医院抢救,还又活了一阵子。可终因严重缺氧而结束了短短的生命。那个残忍的奶奶在看守所里对着电视镜头还这么说道:"我就是不喜欢女的,我要抱大孙子……"
多么可悲而愚昧,正是她的这等麻木的可悲和愚昧使她成了一名等待死刑判决的囚犯。可是生活中还有千千万万的那些不把自己亲生女儿当人看待的父母们,难道他们不该受到亲情和人性的最严厉的审判吗?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女儿也是他们的亲骨肉?他们难道听不到女儿们一声声凄惨的哭泣吗?
我为天底下有这样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而感到羞愧与耻辱。(未完待续)(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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