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嚎
我开始接这公交车的时候刚一上路,马上就想起了当年骑我爸那辆沉重的二八永久上街买酱油的情景。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刮一个青皮,把身子插在自行车的三角架里,半圈半圈地踩着脚蹬,晃晃悠悠地绕家属区一周,然后拐上大街。我爸那辆车估计是邮政部门退下来的,否则很难解释它为什么那样结实。我屡次把它拐到马路边的电线杆子上和水沟里,竟然从没坏过。只是那座底下有个弹簧不老实,常常伸出个勾来,我下车的时候很容易给挂着。如果是夏天穿短裤被挂住了,短就会失掉它做为一条裤子的基本作用。
我能记得自己上学前最后一个夏天的一些事。那年气候反常,先下雨,死下,后来又干旱。旱死了大批树苗。我晃着自行车有事没事往外钻,发现路上的人一个个都忧郁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长草。后来只要远远看见迎面而来的人,我就忧郁地盯着他由远而近,好几次都和人家看对眼了,只好拐上车落荒而逃。到了没难的地方跳下车,抬头看太阳。那时候人小,不懂得要爱护眼睛,看上一会,眼泪出来了,觉得眼里沉积的阴郁晒干净就又回家。
后来我就开始长大,等到眼睛长大时,我学会了抄别人的考卷和偷看漂亮女生;等嘴巴长大时,就学会了撒谎和抽烟;等腿也长到一定长度的时候,我就不拐三角架了,开始和常人一样骑车,有时看见仇人迎面而来,我就会双手一推车把,屁股跃离车座,把车由裤裆下边朝人家推去,人稳稳地落在车后,手里捏着离车前一刻从车把上拽下的钢丝锁----手就这样长大了。
我的手在握住方向盘以前,还捏过一段时间的警棍。我虽然觉得穿着紧身的保安服,像当年的踩脚裤一样显示曲线(这年头男女颠倒了),手里再整天捏着那东西上蹿下跳很容易让有特殊性取向的人误解。但在那玩意捏在手中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确信,我的手长大了。
等我坐进驾驶室的人造革软椅,手把上那个已经被前人磨得锃亮的塑料方向盘时,童年的感觉又一次被点燃。
不知道你见过国产大客车的方向盘没有,那个黑色的大圆盘下是一排大水滴一样的防滑纹,捏上去就和当年的永久车把一个样。
当初我骑自行车的姿势是旁逸斜出的,而今驾车看上去是中规中矩,其实在本质上也是旁逸斜出:上身和大腿成九十度角,大腿和小腿成一百三十五度钝角。这个姿势很像蹲茅坑,但也不全像。因为下边的角度太大,我要这么蹲一准落进粪坑里,这就能让我清醒一下。我现在很狂热,因为我是拿A本驾照的。开车的人都知道,这个和毛片是一个道理,A级是最牛的。只有这个级别的人才有资格开大客车,因为这关系到一车人的性命。刚拿本的时候,我学那个俄国英雄回首我二十几年的人生,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多年来,老子什么也没干,是他妈个庸庸碌碌的废品。
我在承包这个公交车跑客运的时候,有个中年的同行师傅叫我三思,因为他上个月承包专线车,起早贪黑干了一个月,扣掉成本,净赚了三十七块钱。这个事让我非常难受,如果是亏个千儿八百的倒会好一点。三十七块!他妈的荒谬!
我从小就理解荒谬是个什么事,那就是很多人一起干的事。我要是不想荒谬就得当他妈的废品。现在混饭不容易,一不留神月底算帐就会算出个荒谬来。对于这点,老子做了充分的准备,亏本也要在二百以上。早先中国有个大官说混不上五个大锅煮饭的部级待遇就宁可让五个大锅把自己给煮了,我挺佩服他的。
现在我跑的这条线里有一段是繁华的商业街,我每次路过这看到一片繁忙的为利而来为利而往都是一阵心悸。脑子里像冻得发抖一样的只哆嗦出几个字:他。。。妈的。。。荒。。。荒谬。如此带得手脚发颤,方向盘登时沉重无比,把握不住。和我当年骑那辆二八永久,在马路边的坎沿上拼命向右拐,最后却还是落下坎是一个感觉。每到这时,我就会沮丧地想:老子是个废品,什么都把握不了。幸好车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司机是这么个想法,否则一定会把我给活活打死。
我现在留给车上的乘客的是一个危襟正坐的侧影,他们都看不见我是什么样,我却只用一斜眼就可以通过后视镜看见他们,男女老少,吱吱喳喳,像一锅开水。而我这边是一块顽石。顽石的工作台上有两个仪表,表面上被蓝漆滴了两滴。这没什么关系。我的这辆车最快能跑到四十,有没有表都无所谓。每次经过商业街之后就是一段长江大桥,在这里可以跑到三十。我身下的地板是几块钢板焊起来的,焊活很糙,透过焊缝可以看见下边的路面一闪而过,连绵不绝。如果往前看,就是路面电杆人群自行车一干玩意奔来眼底,然后有的被压在下边,有的被绕开。传说司机的眼睛很准,就是指常人眼见要撞上的东西司机却能看出撞不上。这是他妈的放屁,司机又不是激光测距仪。
我每天路过长江大桥看到绵延不绝的石头江堤就会心气难平。我看过一个外国人的诗,那里说了一个大理石河岸多么壮观庄严什么的。无法想象大理石是怎么铺成河岸避免成为一条臭水沟的。我有一个哥们骂他前任女友是宝相庄严的婊子,骂得好,就像大理石河岸。
当然,我也去过云南,见过大理石刚挖出来是什么德性。但我见过并不代表所有人见过,否则就不会存在荒谬了,而且来经加工的大理用来堆河岸也很难逃脱婊子的比方。
我看着江水一次次掠过石岸,就像我面前工作台上的一杯水在晃荡。这杯水固定在铁皮圈里,不致于在行车时被颠覆。杯中水则是和我一样心气难平,一次次地跃起,撞在玻璃壁上,然后粉碎,又融为一体。很像当年施瓦辛格演那个电影里的反角机器人。
我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杯子最早是雀巢咖啡瓶,后来失手打掉了,然后是一个国产炼乳瓶和一个国产酱菜瓶,先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开水烫掉了底子。现在在位的是一个古老的罐头瓶。我实在说不出它有多大了。外边有一层胶丝编成的护垫,已经板结成一层塑料壳了。瓶口螺旋处是一层黄垢,锈的。这玩意原来是我爸的笔筒,被我征用了,有股子馊味老散不掉。估计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用开水屡烫不坏,质量可靠。我猜这东西是当年知青大返城时造的。那时候人干劲大,做的东西耐用。因为那年头人人都在拼命忙建设,防止天下大乱。上头会破罐破摔,任何想象力丰富的人都不知道上面会怎么摔掉,只有拼命表现得像个好罐子。
我想过了,如果这个好罐子再被我打了,我就拿我家的那个军用搪瓷缸来用。该玩意是我爸当年下乡时随身带的。后来和当地农民斗殴时就用它自卫。再后来上边下来人,绑了几个强奸女知青的队长书记,又绑了几个拿家伙殴打贫下中农的流氓知青,一块毙了。我爸在打群架中表现嚣张,本来难逃一死。但考虑到他的兵器只能自卫而不能进攻,就逃过一劫。其实我知道,我爸当年打架时是把一大块石头放在缸子里,然后用布把缸口包上,拎着把就杀上去了,谁给砸上就得趴下。好些农民兄弟就是给这玩意撂开瓢的,但谁也不能相信自己是被一只搪瓷缸子放翻的,于是都赖在了拿扁担石头的知青身上。
我常见我爸把那只缸子拿出来把玩。这家伙很大,要装上饭够我吃一天的,用来泡方便面也很方便,我们开车的时候,就差个这玩意。不过这上头有人命,我心里就有点腻歪。我爸倒不觉得,常常拿它来喝酒。就像当年八路军消灭了日本鬼子拿他们的钢盔当水壶一样。
有好几次我见我爸盯着那酒缸子死看,我以为他喝完了,要给他添,一看不是。他正晃着缸子,看里边的酒激来荡去。用那缸子外边两行红漆字来讲叫做“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我看着那酒水荡到杯口的掉瓷处,又见它们落下去。再看那块掉瓷处,估计是当年石头磕的,露出的铁胚上长了锈。铁锈总给人以松散的感觉,一下给翻上来的酒洇湿了,感觉像是喝了一大口,非常满足的样子。
后来我开车的时候想到了我爸用酒喂缸子的情景,就拿过那个馊不拉叽的玻璃笔筒,喝上一大口水,然后一点点吐到车上钢板的锈蚀处,看着铁锈给水洇湿,更像他妈逼的废品。说实话,我心理有点毛病,看见废品我就很满足,看见荒谬就非常愤怒,如果不犯什么事,我都想把它造成废品。这种心态最严重的表现是在看到红灯时。每到我被这东西拦下来的时候,我就暗骂:操你妈,老子怎么让这么个傻逼玩意指挥来去?荒谬!要是没条子看着,我就特想下车拣块砖砸上去。还想找个弹弓来,把一块大螺帽用比砖块更大的准头,更大的速度送上去,亲耳听见钢铁穿过塑料暴力的响声。如果是用鸟枪来打,虽然有速度,但没气势,可见二者不可两全。就像上古时候打仗,人是伐巨木为兵,今天则是拿小口径手枪,后者杀人虽比前者有效,但没有气势。或者说,拿一个破铁管,二拇指一扣就他妈把人撂趴下简直是荒谬,但如果不荒谬地拿大木头拍人又非常废品非常傻逼。由此可见,荒谬就是历史的演进方向,我很难接受。
这几天,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开始下雪了,他妈的黑雪,我记得有个小说还是艺术片就叫这个名字,再不就是哪个毛片的名字。
地上的雪只有薄薄一层,上面落着一层黑色的粉末,虽然还是白雪,但远远一看,就有那么一层灰了,据说这是空气里的脏东西,废品。
太阳出来以后,雪化得很快,上面的一点化成水浸到下边,路面上的雪就变得透明,人踏车碾,很快结成了冰,黑灰也就看不见了。这个时候,惨白的太阳死样活气地吊在天上,像是刚拍完毛片下来。
“路上滑,带上防滑链”出门以前管车的师傅告诉我们说。我当然知道路滑,但是防滑链他妈的废轮胎啊!换轮胎的钱得老子出啊!
惨白的太阳挂在天上果然不是个好兆头。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几天天冷,中午大家聚一块吃火锅)就听人说老刘上午出事了。汽车打滑撞到了水泥墩,方向盘把肠子都挤出来了。我一听这话赶紧把饭碗撂下了。坐定看了很久的天(我的位置正对着窗户)才缓过来。跑回车上挂好了防滑链,又在空车上坐了好一会,直到下午开班。
冬天的太阳就他妈和夏天的不一样,一整个下午,我两条膀子都在使劲握着方向盘,劲用大了,握得发酸。我当年骑自行车摔跤后就会这么小心一段时间。那时是夏天,除了太阳之外,一切都和今天很像,包括那些血糊拉叽的肠子。
晚上十点收班,从江北回来的时候见了鬼了,所有的人都他妈在上桥前一站下光了。整个车厢就剩我一个人,放空车往回跑。
车上大桥的时候,桥面上除了几个外地大货之外就没车了,我把车开三十多,听着铁链哗哗啦啦地一边碾着地上的冰茬一边被轧进轮胎里,身上一阵阵发抖。
你要是开过国产大客就知道这玩意的质量----他妈的密封不严,四边漏风,冬天冻死人。这也不是说夏天就好了,众所周知,进口大客车密封得很严,夏天有空调。
冬天的晚风灌进空空荡荡的车厢,似有声响,我心虚地看看后视镜,有没有鬼怪尸体什么的。背上是一层凉汗。
车开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哪个书里的一句比方,什么拉着一车兵器杀人。当然原文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书生刻薄的比喻。我这会儿只想起这么一句来。
在驾校的时候,有个后勤师傅,快八十了,上海人,当年在修车厂当学徒。他告诉我说当年上海有个大货车司机,被小日本抓去拉军火,该老兄“拉着一车兵器”上了大桥,连人带车带军火带押运的鬼子一块开进了黄浦江。
想起这个牛逼的事让人振奋不少,我大吼了一句革命歌曲,拉着一车空气也有了一车兵器的感觉,提上档,一歪方向盘,撞向桥边的护栏。
车先撞上水泥墩,凹进一大块,挤着我的脚了,然后是铁护栏,玻璃碎了,咣咣掉下两大块。
这会儿应是沉沉黑夜,大桥在昏暗江面上投出一道黑影,然后一个黑影从这里分离出来----这是我的车。
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黑色的断虹,最后一刻,我好象听见了黑影在沉沉的江面上擦出的淙淙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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