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与一帮朋友去了一趟湖南，走了桃花源、韶山、花明楼与长沙四个地方。一趟普通不过的旅游，竟引起我不少的感慨。

　　桃花源地处湖南西部大市常德境内，那个“五陵源以捕鱼为业”的地方，据说盛产美女，又据说要看桃花源的美女不必也不应去桃花源了，只需到长沙或深圳的娱乐场所去。从长沙西行四个多小时，到了一个丘陵起伏、林木还算茂盛的地方，正是桃花理应盛开之时，却不见了桃花。沿着一条显然被认为是陶渊明所记的溪上行数百步，过一如今刻着描红大字“遇仙桥”之桥，穿一不过20米的石灰岩洞，即豁然开朗，看见几个马戏团的人在一根横跨两山之间的钢索上玩杂耍。30米落差到山麓，有一公里余长的竹廊，这就是想象过无数次的桃花源村了。封建时代文人陶渊明的田园诗，被现代社会主义的农村商贩们弄成一堆垃圾。这桩事件似乎有一定的典型性。

　　陶渊明写他那千古绝唱时，一定在当时的某个城市里，从城市走路到当时的湘西，其心理距离不亚于现在从北京骑自行车到圣地麦加。类似地，马可·波罗或托马斯·莫尔想象遥远的东方情事，也难免不产生尽管妙笔生花、无人究论真相的侥幸或内心暗喜，也就是所谓天方夜谭。天方夜谭的意义，就在于流通于精神、想象与语言文字，而不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此其一。

　　沿着文字的指引，去挖掘历史的真实，比较成功的有按照荷马史诗在地中海南岸的考古挖掘。曾有一本书描述过谢里曼怀着资产阶级特有的个人野心，用粗暴的锒卩头敲开了埋葬于文明断层中的秘密。但他究竟是依照荷马史诗，还是根据历史上确实记载过的城市痕迹，我们无从知晓，而且，那毕竟是在挖掘已有的文物，而不是再造诗述的圣境。西方人如今绝不会按照《乌有乡消息》去探寻东方某国历史的秘密，我们依据《桃花源记》来寻找或再造桃花园，可以说是非常牵强下流的想法和做法。此其二。

　　马克思说资本一来到人间，从头到脚都带着血和腌脏的东西。我倒宁愿认为他的意思是类似于“一个婴儿来到人间，从头到脚带着血和腌脏的东西”，这样就把资本中性化了。显然，马克思是诅咒资本主义和私有制的，因为它们确立了一个核心关系“剥削”。

　　“剥削”就没有诗意，那么诗意存在于何处？存在于“天人合一”处。什么是“天人合一”？在封建时代最能体现天人合一，合乎天道的等级关系、权力关系、压迫与被压迫关系，压迫关系建立了，诗意就存在了。封建皇权代表天，各封建城邦主也代表不同层次的天，他们将城邦领地内的建筑、人伦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就是西方人审美时向往其中世纪城市，中国人审美时习惯于缅怀唐宋明清的根源所在。

　　说“剥削没有诗意，压迫则产生诗意”，肯定有人不同意，但说“交易没有诗意，奉献则有诗意”，或者“资本家没诗意，封建主尚有诗意”，肯定有99%的人赞同。

　　密西尔在《飘》中有一段类似马克思《共产党宣言》对于“剥削”的讨伐：资产阶级……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人们束缚于天然酋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有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这段话，我只需稍加改动就能用于较委婉地詈骂桃花源的现代开发商。他们把有关桃花源的土地梦幻、宗法关系、天然酋长等完全剥离掉了，尤其是将官场失意客归隐的去路也彻底斩断了。当然，也得感谢他们，破了一则本来就意义不大、只不过被肆意夸大的寓言。

　　最后，我想要说的是，当我听到或看到房地产商们说要向人类奉献一种诗意的栖居时，我就会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一样掉转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