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K女,光头,没有职业,曾经靠搭顺风车和睡车站游荡过中国许多地方。后来在北京住下来,和一对法国小情人挤住在后海附近的一间平房,很冷,但离几家好酒吧很近。我问她不工作怎么生活,她给我算了一笔账:她每个月给不同的媒体写三篇稿子,可以挣到大概两千块钱。不用付房租,想要选题的编辑们常常请她吃饭,她又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足够用啦。”她的生活就是天天玩,拿着媒体朋友的名片蹭戏看、带着小铺买的黄酒和话梅去酒吧喝到天亮、看美女化妆、拍片子,跟各路朋友神聊胡扯。
我周围的朋友都比她挣钱多,但是都没她快乐。
我在想:她算不算一个小资?
看小剧场话剧,对北京时髦的餐厅、酒吧了如指掌,这很小资;一提涮羊肉就眉飞色舞,脚上一双穿了 三年的大头靴买自伦敦跳蚤市场,喝醉了酒到处乱睡,这又很不小资。
小资真是一个令人糊涂的词。
兜里揣着小瓶二锅头、随时掏出来喝一口的公关公司总经理小资吗?
半夜写完市场分析报告又拿起加缪、思索死亡问题的广告人小资吗?
背包旅行过半个中国,家里却没有一张真正的床的女画家小资吗?
还有,是坐在地板滑腻发黑的小店里吃美味绝伦的风味食物小资呢,还是把冷气十足、以微波炉为主要烹饪工具的西餐厅当自家食堂小资呢?
小资这个词,在彻底沦为贬义词、让人大倒胃口之后,近来更有听取骂声一片的趋势。千万别说谁是“小资”,“你骂谁呢?”一个机灵的、不吃亏的北京人会用警惕的眼睛盯着你说。
在我看来,这都是伪小资们坏了事,以致于真小资们也被迁怒,齐齐打入另册。在我们这里,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没有人觉得自己有鉴别真伪以及不冤枉好人的义务。
我所知道的真小资,是这样一些人:有钱没钱都在意精神生活,从做学生的时候就有自己喜欢的书和音乐,爱过人破灭过理想,在非常世故了之后心里还是有柔软的一块,不过很小心地不露出来,极其聪明、有鉴赏力、懂得保护自己、嘲笑自己也嘲笑别人,最大的擅长是享受,理直气壮地自恋,自我中心但不侵犯别人,干什么都有个姿势,看上去总有点失意相,不甚快乐。
其实是因为太舍不得自己,太豁不出去,从来狠不下心来干点什么,小资们跟什么都有个安全距离,甚至跟生命,跟自己的欲望,这让他们刀枪不入,也让他们注定了没有大出息。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这个社会的成功从来不取决于聪明与否。
在现实社会里,小资们多半是一些旁观者和失败者,所以那些同样带有旁观和失败气息的人和作品特别打动他们,比如村上、伍迪·艾伦、科恩,在文学和音乐的半空中,他们找到幻觉和慰藉。总得找个借口活下去吧。
如果说小资们有什么问题,就是他们不够勇敢。可是我们都不勇敢吧,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真正忠于自己、哪怕是忠于自己喜爱的食物和做爱方式呢?我们全部的勇敢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天使爱美丽》中震颤整个酒吧的一场性事。
这样一个人群的存在虽然无益于社会,但是也无伤大雅吧。糟糕的是,可能人数更为众多的伪小资们淆乱了视听,就是那些跟随小资电影、音乐指南行动并且用“你看过某某吗?”“你怎么能不喜欢某某呢?”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心险恶地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人。在人群中辨别他们是容易的,一部他该知道而不知道的片子或一家他该去过而没去过的酒吧就足以让他羞愧而死。他们总是蠢、盲目和内心虚弱的,随时可以改弦更张。
我不知道有没有比所谓指南更可笑的东西。好像是茨威格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任何一个人进入文学的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能按部就班地按专家罗列的书单读书,过早地接触经典使表层固化,甚至会为以后真正的进入造成阻碍。现在更是小资电影、小资音乐指南泛滥,先有概念再有行动已经是个困扰,更何况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应该喜欢和真的喜欢终究是两码事吧。仅仅是因为少数人的自作聪明,多数人自己发现的乐趣被粗暴地剥夺了。早在10年前读书时就爱上塞林格、BEATLES、张爱玲的人们百口莫辩。
K不是小资,真小资们会羡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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