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应约写了一篇关于拒绝怀念邓丽君的千字文,后来有好事者发E-mail给我,说是骂你那篇文章的人之多,都上了《南方周末》的“板转爬行榜”了,还热情地奉送了网址。我一向对吵架缺乏“E世代”独有的乐趣感,可是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我还是去瞻仰了,结果是哭笑不得。因为本来就是想说现在的人动不动以“××的一代”掩饰苍白,却不料因此触动了更多人的“集体回忆”,在这种“集体回忆”中,连邓丽君都已经成了圣女贞德,谁碰谁死。
其实,对那种被称为“神化瞬间”的玩意,我从来是满怀敬意的,比如说“文革”时期也有“老克蜡”在笔直裤线中暗藏老上海滩风华、岩井俊二什么的也在《情书》中追寻重访感伤青春,往广义了说,摇滚乐歌迷没准是想重温逝去理想时代的叛逆狂想或音乐可以改变世界的天真年月,遇到100%村上的50%村上迷也无非是在拥吻都市的茫然或者自恋自怜之余熟悉宿命的无常。这些都好有形耶,甚至可以构成某个人一生最沉醉的时刻。可是,大伙也都可以体会到,这种“神化瞬间”的最大问题,乃在于它总是很暧昧。
是啊,暧昧也成了一种美,尤其是在恋物癖也成为美德的今天。从前看那些理论大师的书,说是资本的力量可以自我改善到把物的钱的逻辑变成内在的人格要求,心说扯淡,想蒙谁呢。可是今天一看,新一代的回忆和憧憬里不全是商品品牌吗?比如一位歌星的名字、一帧动画的造型、一杯咖啡的类别或者一张引起同道者暴笑的俗脸。也怪,大伙都吃糠咽菜的时候做梦都想个性一回,这会儿衣食无忧了,却都变着方地要在一伙人或更多人身上找到共同点。
于是,在真正的反叛和创造变得异常困难的今天,文化青年和中年们开始用重组回忆符号来表态,找到一个符号酒可以引起同好的欢呼,能提出一个可以把同龄人的爱好一网打尽的概念就足以进入不朽者的行列了,而年轻人们也终于也因有一个“灵魂的家园”而窃喜。在一次次名称的复制中,连反叛也变成一种可以加追光在酒吧或Party上表演的定式了。
这种“集体记忆”的可怕之处是对异己的排除倾向和消灭个人的企图,当“70年代人”或别的代被触碰,当邓丽君迷或别的族被议及,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无名怒火,实在让人开眼;当他们为一个其实同算命先生一样的理论依据党同伐异,着实也让人感到悲哀。都说如今是所谓个性时代了,可是对一个“集体”的依赖,还始终是不少人自信的泉源所在,而符号的力量,也不仅未曾消亡,反而因表皮的更加光鲜而变本加厉。看到连诗歌、电影、音乐这些最可能真正彰显个性的玩意也终日在各式摆设式符号中摇摆沉浮,你会说:失败。
可是我们还是要说,“神圣瞬间”和“集体回忆”无非是在表面上让每个人都觉得它只为自己存在,它其实是个人尽可夫的玩意,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出卖它本身。不信我们翻开那些瞬间和回忆的暗面,谁都会说:哎呀,真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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