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流行的玩意儿。20世纪开始的时候，电影被看作是上帝送给大家最好的礼物，是工业时代最有文化的发明。电影这个东西刚出现时，给了戏剧致命的一击，有文化的人说，这种东西实在弱智，影影绰绰，最大的前途也就是一种高级的杂耍。及至表现主义艺术家拿它做试验，先锋派艺术家拿它颠覆正常的艺术秩序时，人们才发现电影原来可以当艺术。蒙太奇学派出现后，电影的艺术地位似乎才彻底牢固了，有多牢固？到了有声电影出现也有人抵制的地步。

　　人就是这样有惰性，接受新生事物永远慢半拍，而且人还有一种能力，永远可以化神奇为腐朽，永远可以把一种东西迅速弄成经典，然后把它弄没落了算。电影就是这么没落的，从一群人疯狂维护它的秩序维护它的经典原则时开始，这个登峰造极的时刻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50年代出现了电视台，这种机构开始播电视剧一类的东西。这种稚嫩的玩意儿在成熟的观众看来简直超级的小儿科。电视的弱智、空洞、无聊成了进入后工业时代文明没落的象征，所以，写小说的看不起写电影的，海明威曾诅咒好莱坞改编他的作品是把啤酒换成了马尿，写电影的看不上搞电视的。纽约的知识分子只看杂志，对洛杉矶的编剧嗤之以鼻，而洛杉矶的编剧却自觉得比纽约电视台里的家伙更加懂得文明。在忧心忡忡的知识分子眼里，文明与文化每天都即将死去，原因就是流行文化的肆虐。但流行文化的确像流行病，它常常以感染的方式提高人的免疫力。四十多年过去，文明没有衰落，相反，一种有趣儿的现象是，哪里的电视收视率越高，哪里的人越爱看电视，哪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就都还不错。

　　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事实上，我们对文明的判断往往落伍于文明的进展。以前即使是附庸风雅也应该知道屠格涅夫和雨果是谁，现在想有文化就必须去买伯格曼和费里尼的影碟。你要是觉得牛排混着臭豆腐一起吃不可思议，说不定明天它还真就流行了。所以我们最好谁都不要评判什么东西弱智。今天他弱智，明天他先锋，我们上了太多文明与文化的当，更何况好多文明与文化都是假文明和伪文化。它们只是一种扼杀人性拘泥心灵的所谓规范。而哪一种规范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呢？

　　所以当我看到一群人在讨论某部电视剧是否影响了孩子的行为时不禁哑然失笑，我不知道原来一部电视剧竟然可以乱了天下。小说可以造反艺术可以乱国是专治时代的产物，比如现在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乾隆盛世就是个文字狱盛行的时代，而健康的社会是不怕些许的微生物或者病毒来感染的，不健康的社会反之。蒙昧的时代常常出很多的笑话，比如维多利亚时代，连桌子腿儿都得拿布裹起来，因为你看见条状的东西就会联想起男性的生殖器，可恰恰是那个时代偷情却最盛行。在西方，20世纪60年代在街头流浪、反战、性解放，梦想颠覆资本主义的一代据说如今都成了资本主义的栋梁，他们规规矩矩做人，成了怯懦保守的中产阶级。我们的经验太少，尽管电视开播了40年，今天50岁开外的人当年却大多没有在少年时代看电视的经验。不过看看别人的经验也就够了，看电视发发疯，死不了人。

　　最近看新闻，听见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文化人说小燕子不对，意思是对年轻人影响很坏，闹得大家都不负责任。其实一个人只要在外面负责任就够了，回到家里一个人还要正襟危坐吗？好，就算是回到家里应该正襟危坐，难道做春梦也犯法吗？即使犯法，好像也治不了，因为这是人的自然天性。过去有句粗话，叫做你管天管地难道还管我拉屎放屁？拉屎放屁都很糟糕，与讲文明有文化相去甚远，但你的确管不了，因为这是人的自然功能的一部分。正因为人有这种天性，所以他除了应该看看文明的东西，也可以偶尔看看不太文明但不危害他人的东西。这符合他的自然天性。所以，我不知道我们的管理部门封杀一部电视剧的依据和标准是什么。以前中国人喜欢存天理灭人欲，都还知道灭山中贼易灭心中贼难，现在是一个天理与人欲都应该并存的时代，人欲怎么能灭的了。再说满大街都是VCD，你不在电视里放人家就看不到了？真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