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方
现在是北京七月初的天气。每天傍晚时分,我会留意天空中掠过的第一片阴影。夜色逐渐漫过树梢,驱散天边的晚霞,最后在天空中央合拢。夏至过去十来天了,开始感觉到白昼在变短。夜晚大概每天提前一分钟降临。往后的半年,黑夜将加快它的脚步。直到十二月底,北京不到下午五点钟,天色就会全黑下来。这样的循环,每年都要经历一次。
古历书讲,夏至之日,阳气极盛而阴气渐生。阴阳相生无已,故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即便是君子,实在也没有办法跟岁月抗衡的。时间就仿佛无数精确咬合的齿轮,只把人从一个季节送到下一个季节……。
正是因为太阳每年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移动,这才造成了地球上昼夜长短的变化。但如果太阳每天按时升起,人们也许就会把大自然看作是类似时钟的机械物,并从此不再担心任何。可问题偏偏在于,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太阳每天都会晚升起来一点,古人也就有理由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太阳将永远不再升起。
人的想像力无法摆脱环境的影响。于是,对于所有生活在北回归线以北的人们来说,太阳终年在南方徘徊;而它的远离或回归,都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由于这个想法,夸父踏上了逐日的旅程。这种影响也无可避免地渗透到宗教中,古波斯的尼摩教,其教义同样着眼于光明和黑暗的大决战,而且结局也同样不乐观。至于那些生活在极北地方的人,比如北欧民族,他们的恐惧就更加强烈,以致最终干脆放弃了希望。在北欧神话里,象征光明和黑暗之战的神魔大决斗,就以最后一位天神的倒下而告终,黑暗势力从此统治大地。前些时候流行的《指环王》,实际上重复的也是这个主题。只由于作者是英国人,尽管那里冬天的黑夜很漫长,但还不至于形成极夜,总算给小说或者电影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
在宇宙中,与相对短暂的光明相比,也许黑夜才更永恒也更本质。
其实,北回归线也就是地球上的北纬23.5度线,它是太阳每年能够直射到最北方的边界。回归线的形成,在于地球自转轴与行星轨道面形成一个夹角。今天,这个夹角是66.5度,由此造成太阳每年在南北纬23.5度之间移动。当然这个夹角并非一成不变。在远古的某些年代,太阳可能会向北直抵二十六七度的天空;而在另一些年代,太阳则比较偷懒,运行到北纬20度左右就算交差。不过这些对于我们来讲都不重要,因为今天的北回归线,固定在北纬23.5度。
南北回归线
对地球而言,南、北回归线的重要性完全相同。亨利·米勒写完《北回归线》,又写了一部《南回归线》,我猜想这可能是寻求某种对称之美。当然这只是两本小说,跟地理无关。实际上《北回归线》也不是惟一的题目,作者写完后,曾经拿了好几个题目去跟朋友商量。刚好那位朋友爱好占星术,就这么定下来。北回归线,英文是Tropic of Cancer,巨蟹座回归线的意思。由于巨蟹座代表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米勒很喜欢这个意象,认为可以概括他的生活态度。小说与无拘无束的性爱体验有关,这很对后来美国反战一代的胃口,甚至有人建议,旅馆里应该把《圣经》从床头撤下,换成《北回归线》。
在天文学或者占星术的意义上,巨蟹座回归线,也就是每到夏至日,太阳运行在巨蟹宫的意思。
纯粹从地理学上考虑,南、北回归线应该同样重要。但地理本质上是人的地理,如此,衡量一个地理概念是否重要,就要判断它与人类的关系。从地图上看,南回归线穿过非洲南部、澳大利亚中部,还有南美洲的智利、巴西、阿根廷等国家。如果你不仅仅是一个足球迷,就会发现,这些地方的历史相对短暂,在世界上的位置也相对偏远。南非的政治改革或者阿根廷的货币危机,我们完全可以看作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与我们毫无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回归线是不重要的,也许仅仅具有地理学上的意义。
但北回归线不同。远在古代,它基本上就是所谓文明世界与“荒蛮地区”的分界线。我们还是回到地图上来。从西向东,北回归线大致穿过北非的撒哈拉沙漠、埃及南部,跨过红海,切入阿拉伯半岛南部,经孟加拉湾,登上印度次大陆,然后经缅甸进入中国南部,依次经过云南、广西、广东、台湾,再往下横跨整个太平洋,最后是墨西哥中部。除了藏在中美洲热带雨林深处的玛雅文明,北回归线附近发生的历史,基本上可以描述为来自文明世界的窥探和渗透。
埃拉托色尼的测量
有一年从广州去从化,我在长途车上远远望见了北回归线标志塔。如果我是余秋雨,可能会生出很多感想。我会想到历代王朝开拓岭南的历史:一个温带文明,如何通过不断移民岭南表明了它的雄心。故事嘛,只要翻书,从秦末的赵陀开始,应该是车载斗量。但我不是余秋雨,而且当时肩负采访任务,所以北回归线塔也就是一闪而过。我对那些粗糙的现代人工纪念物并无好感,甚至从来拒绝在这种地方拍照留念。
与即景抒情派不同,我宁愿面对空蒙陷入遐想,就像古代印度那些坐在菩提树下的智者。当然他们想的是宇宙和人生的道理,而我只是胡思乱想,这种本质上的差别必须说明。说到印度,其文明的发源地是在印度河流域,后来才越过北回归线,深入印度半岛。据说那是阿育王的事业,但以纯粹的印度文明观之,也就这么一两次而已。印度人可能更喜欢菩提树,喜欢树下静坐的玄思,而不是骑上战马或者战象东奔西走。倒是后来的外来铁骑,才不管什么北回归线,很多次风一样地席卷整个印度。
在印度文明,北回归线并不说明问题。满足于静坐玄思的民族,只要放得下一张坐垫,哪里都是家。也由于这个缘故,印度人在形而上学领域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但在社会组织方面却乏善可陈。
不过对于我的纸上地理学来说,玄想却是最要紧的。否则,我不可能看见两千多年前埃及底比斯附近的一口枯井。当时埃拉托色尼正担任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馆长,思考地球到底有多大,有没有办法测量。以当时的技术条件,这个想法委实狂妄。但埃拉托色尼是个希腊学者,他继承了前辈的信仰:理性研究终将揭示大自然的一切奥秘。这天,有朋友从南方的底比斯来,告诉他说,在夏至日,太阳可以直射当地的井底,没有阴影。按今天的说法,也就是底比斯刚好座落在北回归线上。这话给了埃拉托色尼灵感。他想到,既然认定地球是圆的,那么在夏至这天,测量亚历山大城影子的高度,再丈量一下亚历山大与底比斯之间的距离,不就可以计算整个地球的周长了吗?他是这么做的:测量到夏至这天亚历山大城的一根木棍正午时分投下七度多的阴影,又派人去底比斯走了个来回,单程距离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八百公里。也就是说,地球上纬度七度多的距离是八百公里,而七度多刚好之圆周的五十分之一,于是很简单就可以计算出,地球周长大约是四万公里。
老实讲,我最初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这么简单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古希腊人的智慧令人惊叹,但这智慧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坚持理性思维、坚信大自然能够被人类解读的结果。特别要提到“解读”这个词:以希腊文化为源头的西方思维习惯,倾向于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把大自然分开来研究;而中国、印度等东方思维传统,则喜欢把自然界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定性描述。后者固然可以取得某些哲学意义上的见解,甚至真知灼见,但无助于发展成为近代意义上的科学。实际上即使是古希腊人,发展到后期的雅典学派,也有陷入整体性描述的倾向,但那是受当时的技术条件所限。古希腊人发明了原子说,但无疑他们缺乏证明原子存在的技术手段。需要注意的是,东方类似的思维,比如“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之类,仅具有思辨意义,不能就此证明我们也是“古已有之”。
这里只有沙漠……
在一篇谈论北回归线的文章里,我想还是不要扯得太远。上文我讲到,北回归线作为地球上一条纬度线,其历史意义,基本上可以描述为来自文明世界的窥探和渗透。北回归线横穿撒哈拉沙漠,历史上存在过许多条纵贯沙漠的商路。据最近一期《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一位老科学家的描述,这些商路今天还依稀可辨,路标就是散落满地的骆驼骸骨。历史传说中,曾经有五万人的波斯大军永远消失在撒哈拉沙漠深处。
历史学中有一种地理决定论的观点,认为地理环境是影响人类历史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这派观点到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那里可谓集大成。地理因素影响历史的程度不好一概而论,但在谈到北回归线与人类文明的关系时,我以为这个纬度气候特点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
今天的普遍看法是,人类起源于热带非洲。但是,当人类走出非洲,进而发展到可以称为文明的程度,却是在北纬30度附近的大河两岸:埃及、巴比伦、印度,包括中国长江流域的文明。或者再稍微往北几个纬度,如古希腊和中国的黄河文明。首要一点,是这些地方必须适合耕作。把以上几个地区连结起来,就构成了所谓的"新月形地带",它们是人类文明的大本营。
以农耕文明早期的技术条件,有些气候条件是不可能征服的(姑且使用征服这个说法)。这其中,北回归线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至少从非洲到阿拉伯,甚至到印度西部,北回归线所过之地基本上都是沙漠。而它的气候成因,我们在中学地理课本里就已经学习过。姑且不谈气候带等专业名词,我想我们只需晓得这样一个道理:风永远从空气相对稠密的地方刮向稀薄的地方。赤道地区最炎热,蒸发也最旺盛,因此会形成强烈的对流降水。既然赤道附近地面的空气总是有得道升天的机会,那么就需要从回归线地区补充地面空气的损失,同时在那里形成下沉气流。由于下沉气流不会带来降水,这就造成南、北回归线附近极端干旱的气候。沙漠形成了,文明也到此止步。
理论上如此,但中国南方的北回归线地区却得天独厚,不但没有沙漠,还长出茂密的雨林。这就是因为受了海洋季风的影响。从气候条件来说,上天实在待我们中国人不薄,这是应该心存感激的。热带如此,温带更如此,所以中国才能以很少的土地养活这么多人口。同样,印度人也应该心怀感激,因为他们同样是拜季风所赐,良田才没有变成沙漠。现在很多人羡慕西欧的气候,认为那里可以少打粮食多养牛羊,所以环境优美,人也生长得强壮。可是我想,这一定不是欧洲人自觉自愿的选择,因为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本能地就是要多多繁衍后代,而农业相比畜牧业来说,无疑在繁殖人口上更具有优势。由于这种本能,设想西欧若适合种地,则当地居民一定不会为了饱口福而饲养更多的牛羊。选择养牛而不是种地,绝非当初西方人多么有远见,不过是受地理条件限制而已。尽管这不可能,但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一千年前问问欧洲人,愿不愿意和中国人换换地方,我想他们一定会乐得屁颠屁颠的。这倒也不是红口白牙胡说八道,我们且来看看,几百年前欧洲人干嘛倾家荡产往美洲跑?绝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了得到一块能种粮食的土地而已。
至少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北回归线附近,要么是沙漠,要么是雨林,除了印度人之外,似乎并不适合耕种,当然也不适宜居住。由于这个缘故,那里遂成为文明的边缘地带,偶尔被北方农人的探头探脑所打扰,但很快又恢复宁静。
气候条件不再对人类活动构成显著的障碍,那要到工业革命之后。机器,是不在乎干湿寒暑的。由于这个缘故,也就是从二百年前,西方人才可以在利用帆船的地理大发现之后,进一步深入大陆腹地,掀起第二波探险浪潮。从那以后,赤道或者北回归线这些地理纬度标志,才越来越多地具有了审美价值,而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今天如果你沿着赤道走一圈,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座纪念物。同样,北回归线应该也是如此,我想还要包括我在从化看见的那座粗陋的纪念塔。
亨利·米勒的小说《北回归线》是在1932年出版。之所以起这个题目,我想也应该跟这条纬线的审美价值有关。他在小说开头写道:
“我没有钱,没人接济,也没有希望。”
要是提前几百年,我想大概他是不会写出这么自怜和自恋的句子的。那时候如果他站在北回归线上,多半会这样写:
我没有粮食,也没有水,我只想回家。这里只有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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