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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进船舱(二)

http://www.sina.com.cn 2002/09/24 11:56   北京文学

  作者:周大新我每个周日来做礼拜的这座教堂不大,也就能坐几十个人吧。好在我们这个地区的基督徒并不多,大家一齐走进教堂也并不拥挤。我快要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忽见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女孩,在教堂门口拦住几个正要进教堂的教徒说着什么,我有些好奇,也紧走几步到了她们面前,只听那老太太正对人们说着:我这孙女把三百多块钱的学费丢了,就我们奶孙俩过日子,一时凑不齐,麻烦各位帮帮忙,要不她就没法上学了,这孩子急得早饭到这时还没吃哩。几个人听了,就都去摸自己的钱包,我也去自己的手袋里掏,一掏才

 

知道自己忘了带钱包。还好,几个教徒已为那女孩凑够了三百多块学费,奶孙俩千恩万谢的鞠躬要走。我这时因没帮上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到那女孩还没吃早饭,就把手上公公让捎给他朋友家的那个小提袋递到了女孩手上,说,这里有点吃的,你拿上边吃边去上学吧。奶孙俩见状又急忙躬身致谢。我边往教堂里走边想,我改日再买盒点心和巧克力给那个谭叔叔家送去就行,反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早一天送到和晚一天送到也不会有大的关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我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点也不明白我这是在向一场冲突靠近。

  那天的礼拜结束我往家走时,刚好在半道上碰见了一个和我妈妈相熟的阿姨,这位阿姨当初在美国留学时常到我们家作客。我们两个当时站在街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话题涉及到了西雅图的许多华人。待我回家时已是正午时分了。我才一进门,梁智就走过来问:送到了吧?我当时还沉浸在和那位阿姨的谈话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事情,就随便地点了点头。梁智一见我点头,就高兴地跑到公公面前说:爸,咋样,我说能行吧?成了,事情肯定能成了!梁智的反常高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些诧异地问他:你说什么事成了?他笑道:此事暂时保密,以后再说吧。他的话让我越加摸不着头脑。我反正有些累也有些饿了,也懒得再同他说话,就急忙坐到了饭桌前。

  吃过了一碗饭之后,我才想起了公公让送去的那个小提袋,才记起该给老人说一声。于是就开口道:爸,你早上让我送给谭叔叔的那两盒吃的东西,我转送给了别人,待明天我上班路过谭叔叔家住的那个小区时,我再买了送过去--

  我说到这儿停住了口,因为我看到了公公和梁智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的惊愕,那神情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他们都把筷子停在嘴边,全身一动不动。

  你刚才不是说你把那东西送到了吗?梁智最先开了口问。

  没有啊?!我也有些惊异。

  你怎么可以这样?梁智分明是生气了。

  不就是两盒吃的东西?我明天再买原样的给谭叔叔家送去不就得了?!今天那个小女孩实在可怜……我开始叙述早晨在教堂门口发生的事情。没想到我还没有讲完,公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呼地站起身来吼道:胡闹!

  我怔怔地看着公公,我真的有些吃惊,他竟会为这么点小事向我发如此大的脾气。看来,我对他真的是很不了解。这件事要在我家,我的爸妈知道后只会夸奖我。

  你还能办成一点什么事?公公的火气好像越发大了。

  我原本就不多的一点忍耐这时消失了。我大概办不成什么大事,可我没有胡闹!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真是昏--头!公公拂袖离开了饭桌。他分明是想骂昏蛋的,只是在中间换了一个字。

  你骂谁昏头?我也呼地站了起来。还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粗鲁,何况你是我的公公。

  公公没有说话,走进他和婆婆的卧室把门摔上了。

  我也愤怒地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你还发什么火?梁智好像很惊奇。

  我为何不能发火?我瞪住梁智:发火也是你和你爸爸的专利?我过去没有看出你和你爸是如此抠门的男人,连两盒吃的东西都这样看重!我要早知道的话--

  梁智气哼哼地:知道了怎么着?

  我早就恶心得吐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

  婆婆显然看不下去了,说:不就是一点吃的东西嘛,就那么稀罕?茗茗送人就送人了呗,再买两样相同的不就得了?我看茗茗这样做也对,这是积福行善的事,当做!佛祖看见了肯定要高兴的!

  你懂个屁!公公这时又拉开卧室门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我再一次惊看住公公,他竟然当着我的面骂起了婆婆。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连脏字都不会说。

  去!立马把那两盒吃的给我要过来!公公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震惊至极地看住他。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我还会有这样的公公?在那一刹,我第一次对我走进这个家对我选择梁智做丈夫的正确性发生了怀疑。看来我真的不了解军人家庭。不了解军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好了!奶奶这时开了口,要啥要?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我看茗茗在这事上没有错!

  我会给他的!我早已怒不可遏,猛地转身走出了门。

  师长先生还有你梁智,我一定要还给你们!我要不还你们我就真的是昏蛋!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进了娘家屋门,站在了自己的爸妈面前。妈妈一看我气喘吁吁满面怒气的样子,紧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我阴沉着脸没说别的,只叫她赶紧给我两千块钱。爸爸估计我有急事,便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了两千元钱。我接了钱转身就去了一家商店。我还记得那盒点心的名字叫华夫香糕,那盒巧克力的商标上印着皇后牌。这两样东西加一起的价钱是九十九块七毛钱,我一下子买了十盒华夫香糕和十盒皇后牌巧克力,然后打了一辆的士把它们全运到了梁智家。我边把那些东西往客厅里搬边大声地朝梁智叫:姓梁的,我加九倍地偿还你!我和你还有你们这个家的账算清了!说罢,我就去卧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件事是那样的让我痛心,它使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不可能再与这样的丈夫和公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我必须立刻走!

  婆婆最先走进我和梁智的卧室,婆婆说,茗茗,你消消气。我转对婆婆说:我没法消气,我只要还在这个家里就不会消气!奶奶跟着进来抓住我的手说:茗茗,你别走,奶奶晚点给你出气!我一定要训他们!我摇摇头说:奶奶,这件事与你和妈妈没有关系,但这件事也不是你能帮我解决得了的,我从这件事看到了我的婚姻的荒谬之处,我必须走!梁智最后走了进来,他嗫嗫嚅嚅地说:有些事你根本不懂--我愤怒地拦住了他,我几乎是吼着叫: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懂!我也根本不想去懂!你们是谁?凭什么非要我去懂你们不可?!他看我拉着皮箱真的要走,就拦在门口企图不让我走。我立刻拿出手机叫:我只给你五秒钟,五秒过后不拿开腿,我立马打110报警,告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看我真是怒极了,老老实实地把腿让开了。

  我临出门时最后看了一眼师长。他面向窗外站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后背仍然给我一种盛怒和冷肃的感觉。再见了,师长先生,好好守着你们家的钱袋子过日子!再给你的儿子娶个懂得心疼钱的儿媳妇吧!

  上帝,原谅我仅仅在七十五天后就违背了当初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发的誓言。我没法在梁家过下去了,我不能爱梁智一辈子,我要离婚!

  到了娘家之后,爸妈一看我带着行李箱子满面阴沉,急忙追问原因。我说,我当初瞎了眼了,选了那样一个男人做丈夫,选了那样一个家庭当婆家,我要回来,我要离婚,我要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

  妈妈一听竟然笑了,问:小两口是不是生气了?

  妈妈的态度越发让我生气: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妈妈这才收住笑说:小两口一生气就要离婚,那成什么话?天下哪有不生气的夫妻?我和你爸爸不也吵了多少次,我们离婚了吗?结婚是两个原来陌生的人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家庭背景和教养、素质不可能一样,磨擦总是有的,不能发生一点口角就--

  我不仅仅是同梁智生气,我还同他的爸爸,同那个师长生气,我讨厌他们!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公公怎会惹了你?爸爸可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郑重其事地问。

  我于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爸妈听后半晌都没有吱声。我大了声问:你们说我该不该生气?爸爸点点头说:如果你说的这些没有夸大的成分,那么道理肯定在你这边,你应该生气,爸妈也站在你一边。我赌咒道,倘是我夸大了或是说了谎,让我出门就遭车祸。爸爸叹口气说,让我们等等梁家的解释,我想,他们会有解释的。我反对说,我不等!我对他们已厌烦透顶,发生了这件事后,我不可能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要立刻离婚!我边说边拿起了电话,很快地拨了梁智家的号码。

  你打算干什么?妈妈按下了电话。我说:通知梁智明天去和我办离婚手续。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背:还记得我在你的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吗?处理事情不要只凭情绪。孩子,解除婚约不像解除其它的协约,要特别慎重。我们应该再等一等。

  等什么?我瞪住妈妈问。

  起码要等梁家的一个电话,你这样一怒之下离家,他们不会不来电话的。

  我气哼哼地在沙发上坐了。好,我就退让一步。等他们的电话。

  大约十几分钟以后,电话响了。妈妈拿起了话筒,是梁智的声音:妈妈我和小茗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很抱歉,把她气回了家--

  不是小误会,是原则问题,是要不要行善帮助穷人的大问题,是要不要按上帝的要求关爱他人的大事情!我跑过去对着话筒大声地吼。姓梁的,我从这件事上看透了你和你爸的内心!你们是一群吝啬的可怜虫!是钻进钱眼里的小气鬼!是自私的--

  爸爸把我从话筒前推开,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再喊叫。

  妈妈对着话筒说:小智,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只想对小茗说道歉,另外,我还想问她一件事情。

  妈妈又把话筒朝我耳边挪了挪,我恶恨恨地叫:有屁快放--这是我回国后刚刚学会的一句催促人的用语。

  你能给我说一下那奶孙俩的情况吗?就是你送给她们吃的东西的那奶孙俩。

  你想干什么?再去把那两盒东西要回来吗?你太让我恶心!甭说我不知道她们的情况,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些视钱如命的东西,我当初怎么会瞎眼看上了你?!妈妈这时对着话筒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小智,我和茗茗她爸都认为,茗茗在这件事没有做错什么!

  当然……只是……她是……梁智吞吐着,而且语无伦次。

  我一把从妈妈手里抢过话筒,对着话筒说:梁智,明天上午,你八点准时赶到金华路法院,我要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说罢,我啪一下扣上了电话。

  我不想再跟这样的人嗦!

  晚饭我是带着怒气吃的,妈妈原来担心我吃不下饭,我说:吃,我为什么不吃?我把自己从愚蠢的婚姻中解放出来,我应该高高兴兴,我没有理由不吃饭!我要大吃!

  我吃得饱饱的走进我当初的卧房,可片刻之后,我就又跑到卫生间把吃的那些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完之后,我伤心地趴在床上哭了。上帝呀,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要这样惩罚我?我每个礼拜都去教堂,我每天睡前都做祈祷,我每顿饭前都在感恩,我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重温“圣经”,可你为何让我遇上这样一桩婚姻?给我这样一个丈夫?送给我这样一个公公?我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可我当初为何就看不出梁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我这样伤心的时候,姥姥由西雅图打来电话,这是她每天对我们一家行状的例行询问,当她问到我时,妈妈在电话里假装平静地说:茗茗很好,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我一听火了,上前夺过电话哭着说:姥姥,妈妈在说假话,我要离婚!姥姥听见后大吃-惊,忙不迭地追问是怎么回事。我抽抽噎噎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姥姥听罢就抱怨说:我当初就反对你在中国找丈夫,现在可好,不到三个月的婚姻,是我的婚姻长度的二百八十分之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好了,擦干眼泪,把离婚的事处理好,然后坐飞机飞回来,我在西雅图给你重找个丈夫,美国华人中好男人多得是,保证让你满意……也许我当初真该听姥姥的话,我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看错了人?

  家里的门铃响了。我先是听见妈妈去开门,跟着就又听见了婆婆的声音:大妹子,我来看看茗茗。这孩子气性大,为几句话与梁智和梁智他爸生气了……我听见妈妈让坐的声音。虽说我对婆婆没有任何恶感,可我现在确实没心情再与梁家的人去说话,于是急忙在床上躺下且侧转了身子,假装睡着。

  妈妈说:茗茗这孩子脾气倔,好认理,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她就会去做。

  婆婆说:茗茗今天做这事一点都没错,看着别人没吃饭自己手上又拎着吃的东西,当然应该送给人家吃,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人不积德,福从哪里来?俺梁智他爸和梁智平日要说也不是小气的人,不知这次是咋回事,竟会埋怨起茗茗来,结果让孩子气成了这样,真是不该。我刚才临出门来这里时,还把梁智骂了一通,真不知他们父子这是咋让鬼迷了心窍……

  妈妈看来也真的生了气,替我说了话而且义正辞严:这件事虽然小,但它给茗茗内心造成的伤害可一点也不小,她明明做对了事,不但没有受到夸奖,反而受到冷待和埋怨,这就使她觉得在这个家里没有正义可言了。妈妈年轻时在美国西雅图的华人圈子里,也曾经是个嘴头子厉害的角色。

  婆婆苦笑着说:那是那是,我去看看孩子!

  我听见她这样说,急忙又把眼睛闭紧。婆婆的脚步声响到我身边时,我的心有些紧张起来,我这样假装睡着欺骗婆婆,上帝会看见的,他看见了会不会怪罪我?

  婆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着:孩子睡着了。边说边把手伸到我的头上抚摸着。妈妈可能就站在门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婆婆的手的移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我的眼眶开始发酸,我知道我此时不能流泪,可泪水还是不自主地流了出来,而且开始了哽咽。婆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身子,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没有睡着。她低声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就哭出来吧。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放心,你做的善事佛祖都在看着,他知道你做了就行,他会把你做的善事都记下,他会让你得到好报应的。你不是去过洛阳的佛家祖庭白马寺吗,那寺里的和尚不是给你说过“善德有报”么?!你不必在意别人的抱怨,任何人的抱怨都不会抹去你做的善事,你会得到好报答的。你爸爸和梁智他们埋怨你不对……

  妈妈后来把婆婆劝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在不停地流泪,并在伤心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爸妈都已坐在了我的床头。我慢慢坐起身,感觉到头很疼。妈妈说:先洗洗脸吃点东西吧。我没有说话,呆然坐在那里。昨天发生的那些事开始在脑子里重又一一浮现。

  孩子,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爸爸声音很轻地说,好像怕吓住了我。我们觉得你和梁智的事情,还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不要匆匆忙忙去处理。因为这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要凭一时的冲动去办,需要理智地去分析。我和你妈妈认为,梁智只是在这一件事上做得不对,而且严格地说,也不算个人品质上的事,他不是一个坏人,何况事情的主要责任还不--

  不是坏人的人就可以做我的丈夫?!我剜了爸爸一眼。

  爸爸笑了:你这脾气不是我和你妈妈给你的。

  那是谁?我把火气对准了爸爸,我感觉到肚里在睡眠中流走的那些火气重又聚拢了来。我是不是还另有生身父母?

  妈妈用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顺嘴胡说。

  我和你妈妈的意思是要理智的分析一下--

  我不只分析了一下,我还分析了两下、三下,梁智的父亲既然是那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而他又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他们的行为我一想起来就想呕吐,我怎么可以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我期望我的婚姻永远是一块纯净的白布,现在这块白布上粘了污迹,我就只能把它扔掉!

  爸爸叹口气说:孩子,世界上纯净的白布一当它为人们所用,它就难免粘上污迹,有了污迹洗洗就行,就还可以用,不能要求它永远纯白如初。婚姻也是这样,婚姻这块白布也要经历世俗生活的浸染,不可能一直白下去,粘上一些污迹属于正常,只要能把它洗去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和妈妈的婚姻也粘上过污迹了?

  爸爸有些尴尬,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一个道理要想使人相信,它就要经得起人们的追问。

  是的,爸爸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点点头。我和你妈都是普通的人,我们不是天使,不是圣父、圣母那样的神,我们都有普通人可能有的毛病,不要把任何人包括我们想像得纯洁无瑕,不要把我们想像得特别好,我们两个结婚以后,也曾因为一些事情生过气,也曾吵过、闹过。

  可我就是希望我的婚姻不粘上污迹,已经粘上了,我就宁可把他扔掉!

  爸爸轻微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把我和你妈妈的意见说给你,你知道,我们从来不强迫你做什么,在你个人的生活问题上,我们从来都是把决定权交给你自己。既然你认为我们的建议没有道理,不值得考虑,你就完全可以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办!

  我看了看表,离八点还有一段时间,我说:这就对了,不要干涉我的个人生活!现在我要先吃点饭,然后去离婚!

  妈妈拍拍我的肩,无言地走去给我端饭了。

  我其实没有吃下去多少饭,我只是用吃饭这个行动,来坚定自己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决心。推开碗之后,我就打车去了金华路法院。

  梁智还没有到。这个东西!你害怕了?

  民庭里有三个法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一对男女已开始上前办理离婚手续。女的在哭,嘤嘤嗡嗡,哭什么?离开他再找一个好的,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姥姥的话有道理。中国的离婚手续还是麻烦,不像美国,几分钟就可以办完。

  小茗,奶奶来了。梁智的奶奶忽然拄着拐仗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我一愣:你怎么来了?梁智呢?

  奶奶笑笑,说:奶奶想你了,奶奶想先和你说说话。来,出来在台阶上坐下,别那么站着,看看,头发乱了,早上没有好好梳吧?

  说什么?我知道她来是为了软化我离婚的决心。

  小茗,你说句实话,自打你进了梁家门以后,奶奶对你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好。我答。奶奶的确对我不错。可不能因为你对我好,我就要维持这桩婚姻!

  既然你承认奶奶对你好,你今天就给奶奶一个面子,让奶奶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默然。

  自从咱们成为一家人后,奶奶给你说过假话没有?

  没有。

  我们信祖师爷的人,若是说了假话欺人,在道观,是要被逐出观门的;在家,是要自罚跪香的!

  我点点头,不知她这样说的用意何在。

  我现在给你讲一桩事情,你耐心听一听。有一年,我们老家那块地方春天大旱,夏天大水,一连两季没有收回什么庄稼,俺们村里家家日子难过。春节的时候,梁智他爸回老家过年,见村里没有往年那种杀猪宰羊的喜庆样子,就问我是咋着回事。我给他说了遭灾的事后,他去村里挨家挨户地看了一遍,回来给我说:妈,村里买得起肉的人家几乎没有,我这次回来带了一千八百块钱,原准备给你把厨房翻修一下,看了全村人过年的可怜样子,我想拖一年再给你翻修房子,给你留点钱过日子,剩下的钱我想先拿去街上买几头猪几只羊杀了给大伙分分,把这个年欢欢喜喜地过去再说。你说我当时不心疼那些钱是假话,我当然知道那是儿子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点头了。他找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随他上街一下子买了三头猪五只羊,回来就在村中间的空场上杀了。当时村里人还不知道他一下子杀这么多猪羊干啥,好多人围过去看热闹。他让帮忙的人把猪肉羊肉收拾停当,就敲起了村里那口钟,把全村人集合了起来,说:爷爷、奶奶、婶子、大伯、兄弟姐妹们,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外出当兵多年,今儿个回来给你们买了点肉过年,表示一点心意,谁都不要推辞,每家来一个人,领回去二斤猪肉二斤羊肉,剁了馅好包饺子。那一年全村是一百七十一户,家家都分到了肉。虽然那年过的是一个灾年的春节,可村子里照样喜气洋洋的。我说这件事的目的,不是给我儿子摆功,是为了告诉你,梁智他爸平日里不是一个小气鬼,他那天为你送人两盒吃的东西跟你发脾气,不光你想不通,连我也觉着奇怪,不知道他是出了啥子毛病,为那点事情真不值当。你回娘家后我骂了梁智他爸和梁智,奶奶我希望你多思量思量再说和梁智离婚的事,奶奶我没在外国住过,不知道外国人咋对待婚姻,反正咱们中国人,都把婚姻看成很大的事情,没有特别不得了的事出来,一般不毁婚姻。如果现在梁智他在外另搞了女人,或者是他嫖了娼,或者他迷上了赌,或者是吸上了毒,或者梁智他爸是个贪官,你要提出离婚,奶奶一句劝合的话都不会说!可如今为这点事就闹离婚,奶奶觉得太可惜,所以奶奶来找你,看你能不能再想想和梁智离婚的事?

  奶奶的话让我心动了一下,也许,应该再想想?

  妈妈看见我回到家时,没有问任何话,只是给我端来了一杯水。倒是我觉得应该给妈妈说明情况:梁智这东西没去。妈妈照旧不做评论,只说:你休息吧。我睁眼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了梁智,他的种种好处渐渐就涌上了心头。凭心而论,梁智不是个坏丈夫。跟他走在一起,他的那种身高、体型和气质,都让你有一种扬眉吐气十分自豪的感觉;再就是他知道关心人,懂得什么时候给你端杯咖啡了,什么时候给你捶捶背了,什么时候给你递个毛巾了;还有就是他能在你工作遇到难题时帮助你,他可以在你做账时给你指点,在你遇到计算机病毒时帮你处理,在你写文章时帮你修改;再就是他在床上的那份顽皮和不折不挠的劲头也让人喜欢,尽管有时嫌他太贪给他脸色看,但他总能把你的情绪一点一点调动起来,让你沉浸在一种醉人的快乐和无边的惊喜里,他的一双手真是两只魔爪,会使你皮肤上的所有毛孔都不知羞耻地张开都毫无保留地兴奋起来。仔细想想,这次惹我发怒的,其实主要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不能把账全算到他的头上,要恨,应该恨他的父亲!……

  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大概生气也会使人陷入极度疲劳,我这一睡竟是九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妈妈说:看你睡得香,中午也就没喊你,这会儿饿了吧?快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我和你爸爸去音乐厅,那儿有一场英国皇家交响乐团的演出,我们希望你也能去。这家乐团过去到西雅图演出过,很值得一听。

  我明白妈妈和爸爸的用心,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来改善我的心境,让我快乐起来。我不能再任性负了他们这番好意,点头说行。

  音乐的确有改善情绪的作用,尤其是乐队里的那只长笛,像一只手一样,牵着我从浊气冲天的沼泽地回到了鸟语花香的山坡上,从气恼愤怒之处返回到正常状态。从音乐厅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暂不催促梁智去办离婚手续,我也不再去银行上班,先在娘家住些日子,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完全想通。

  几天的闲散日子眨眼间过去,这期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不断分析和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有没有再回到梁家的愿望。分析的结果使我有些脸红,我发现我不仅期望回到梁智身边而且在暗暗想他。尤其是在早晨,这种想望更甚。婚后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能看到梁智的笑脸,他特别愿意在早晨舔我的耳轮,舔得我又痒又酥且能把我最后的睡意全部赶走。现在的早晨我总是一人独坐床头,心灰意懒无精打彩迟迟不想下床。我已经在悄悄设定回梁家的条件,现在梁家的四个人里已有三个人来向我道歉并做说服工作,如果公公也能向我道一次歉,我就可以趁势下台,表示出对这件事的原谅心情。

  星期天的早晨,我随爸妈去教堂做礼拜。三个人一起向教堂门口走时,我忽然想起了上个礼拜天在这里把两盒吃的东西交给那一老一少的情景。谁能想到,那样一件小事,竟会在我的生活里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我们的私人生活其实也是一个大海,这个海上什么时候起风浪并不全是自己能预料到的。

  在那天的礼拜中,沈神父宣讲了“未来”。沈神父说,在未来,穷人、饥饿的人、痛哭的人和遭蹂躏的人将最终有权得到一切应得的;而痛苦、苦难和死亡将终止;人的所需都会得到满足,一切罪将得到原谅,一切邪恶都被克服,甚至对于那些恶性重大的罪人,上帝也应许赦免他们……

  我在这种宣讲中心里也开朗起来,将来,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贫穷,不会再有饥饿的人,不会再有痛苦,当然也不会再有类似我的故事发生。

  我和爸妈走出教堂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已很轻松。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梁智的。他正迟迟疑疑地向教堂门口走来。在我看到梁智的最初一刹,我差不多就要像往日那样上前跟他说话了。我断定他是专程来找我的,他知道我每个礼拜天都来教堂,所以特意赶到这里来接我。好,你还不错,你知道怎样不伤我的自尊心。但你必须让你爸爸向我道歉一次!爸妈显然也看到了梁智,几乎同时回头看我一眼,他们分明是要给我留下单独同梁智说话的时间,朝我挥挥手就开车走了。我等待着梁智向我走来,可令我惊奇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只是朝我看了一下,向我点一下头,跟着就扭开了,根本不再看我,而是一直注视着教堂门口,我有些惊异:他在看什么?就在我这样想时,我发现沈神父最后由教堂里走了出来,他在向他的教徒们挥手告别。梁智这时立刻向沈神父快步走去。我越加惊讶:他一个不信基督教的人找神父干什么?我不由得跟了过去。

  先生,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沈神父看见梁智匆匆忙忙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先开了口问。

  神父,我想问一下,今天有没有人来教堂送还什么东西?

  送还东西?沈神父很意外地摇着头:没有,没有人来送还任何东西。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的妻子前不久在这儿送给人一点东西,我想对方可能--哦,罢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真有人来送还什么,麻烦通知我一声。在他向神父递名片的时候,我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期盼那奶孙俩能来送还我当初给她们的东西。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我的脸迅速的阴了下来,刚刚拥有的那份好心情霍然间被风刮走,我决不会再同他和好,他的为人处事太让我恶心。待他转回身来找我时,我已快步向远处走了。 干嘛走这样快?他追了过来。

  我没有理他,我没有了和他再说话的心情。这样一个人,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如痴如醉?

  我们为何不可以好好谈谈?他死皮赖脸地跑到我的面前,笑着张臂拦住了路。

  我只得停下步冷了脸说:我们是该谈谈,我那天给你说好的要你到金华路法院办离婚手续,你为何不去?

  干嘛一谈就要谈离婚?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在我刚才亲眼看见了你的做为之后,我不想和你再谈任何别的话题!

  我刚才没做什么呀?我只是随便问问神父。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帮助过的那一老一少既然是来到教堂门口请求帮助的,说不定那位老人也信基督,她在获得了帮助之后,很可能会对教堂充满感激,也许会做点什么--

  你想叫她做什么?要她做出回报?可耻!我们基督徒做事,从来不求任何回报,我们是按上帝的要求去做的,是顺从上帝的旨意--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现在很关心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样?不要再生气了,身体要紧!例假是不是已经来了?我记得这两天是要来的,你要小心别沾凉水--

  我的例假来不来与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声音太高,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向我聚拢来的目光,急忙压低了声音:我的身体不要你来操心!我现在只要求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办离婚手续!明天,你要记住!现在给我滚开!滚!

  他的眉头向上很厉害地挑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好,发呀,我正发愁没人同我吵一场呢,发火吧,姓梁的,我正等着哩!

  明天不行。他摇了摇头,声音沉郁而细微,看来他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明天我得去医院照料父亲。

  照料--他病了?我没有能忍住自己的意外。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强壮的人,从我进入梁家起,还没有见他生过病哩。

  你走的当天晚上,他就入院了。

  哦?是什么病?尽管我不想再做他的儿媳,可他现在是病人,我应该给予关心。

  心脏不太好,已抢救过一次,不过眼下已经平稳。

  我的心有些沉,但愿他的病不是因为我的走而引起的,要是那样的话,我在上帝面前就有了罪。自从我在姥姥、姥爷和爸爸、妈妈的引领下走近耶稣把他视为万能的主之后,我一直对他敞开着我的灵魂,他可以窥见我灵魂上的每一点变化。我能够说的是,我无愧于主的眷顾和关爱,在我的人生中,我没有做任何有损基督徒声誉的事。也是因此,我这么多年里虽去过无数次教堂,但还没有正式在神甫面前做过一次忏悔,可要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师长的住院,我就必须到教堂去忏悔了。

  我没有再和梁智提离婚的事,只是慢慢转身往家走了。

  爸妈和我是第二天上午走进师长的病房的,爸妈坚决地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爸爸说:即使你和梁智离了婚,也应该去看人家一趟,毕竟他做过你的公公,何况现在还没离哩。我不能再说别的,否则上帝听见了也不会高兴。我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去了。

  婆婆和梁智都在病房里,梁智看见我来,分明很紧张,他强拉着我的手来到走廊上,低了声说:希望你在病房里别再说那件事,爸爸不能激动,我同意和你离婚,千万别再闹!我摔开他的手,冷笑一声。听到他同意离婚的话,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空落。我回到病房时,见师长正坐在病床上和爸妈说话,能看出他的气色很差。他说,病已经好了,下午就可以出院,谢谢你们来看我。在另外一些问候的话说过之后,师长把目光转向了我,努力笑了笑说:小茗,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爸妈对师长的这个要求可能也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地看我一眼,不过他们随后就和婆婆、梁智一块出去了。

  我望着墙角,等着他开口。我估摸他是要抱怨我,我在心里给自己规定,看在他是病人的面子上,我只听,不反驳。上帝,你应该看清楚,我不会对一个病人说任何不恭敬的话,即使他要骂我。

  小茗,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农村青年当了兵。

  我为他的这个开头一怔:说这些干嘛?

  那青年很珍惜当兵的机会,决心好好干,干出个名堂,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的人生光光彩彩。他由班长当起,经由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团长、师参谋长,最后,当上了师长。

  我明白他在说自己,但不明白他的用意,是要向我炫耀他的光辉经历?

  当上了师长之后,他已经五十来岁,作为一个乡下孩子,有了这番经历和这个职务,照说他该满足,但他却不,依然想向上走,想有更高的职务,想握更大的权力,想当一个将军,他特别想以一个将军的身份回到故乡,他觉得那会是一份巨大的荣耀,衣锦荣归是无数从乡间走出来的男人的梦想,他也在做这样的梦。但他知道,要迈过这一步非常艰难,这个层次上的竞争十分激烈。在经过几次的失败之后,他差不多已经死心了。他已经做好在师长的职位上退休的准备。他甚至已经悄悄买了一辆婴儿车,预备当孙子或孙女降生以后,他好以一个爷爷的身份推着婴儿车来打发退休的时光。有一个黄昏,他看见隔壁的一个副师长的老婆,用婴儿车推着他们的孙子从门前经过,他急忙起身出门来到了婴儿车前,先是看了一阵那张着小手仰天舞动的小家伙,随后就弯腰抱起了他,把腮直贴在那婴儿的脸上,结果把那婴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稀有的笑容。

  出入意料的是,上边又突然来了个考核组,说军里刚刚空出了一个参谋长的位置,他们奉命来考核他。这使师长的心头一震:这么说上边还在想着我?这个考核组的到来,让他沉在心底的那个希望又一下子浮了上来,这么说,成为将军的可能还存在?那些天,他开始心神不定起来。一会担心考核组会做出对他不利的结论,一会又担心自己在上边没人。他变得寝食难安了。

  我忽然想起他举动反常的那段日子。

  考核组走时没有对他有什么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任何暗示也没有,他心里有了隐隐的慌意,是考核中查出了自己有问题?不太可能。自己对工作一向尽职尽责,贪占的事情更是没有,组织指挥能力有目共睹,他这个师的战斗力一向都是顶呱呱的。会不会有其它什么原因?比如师里其他干部因嫉妒而说了他的坏话?不是没有可能!他犹豫了几次,终于在一个晚饭后,拨通了考核组里一位他过去就认识的熟人的电话。那人明白他的用意,说:你给考核组的印象不错,但你知道,如今的事情办起来都很复杂,此前也考核过其他几位师长,最后能不能定下你还不一定……放下电话他呆坐在了那里,他明白现在一有个位置空出来,总有人急慌慌地跑到上边去活动。自己难道也要加入到这个活动的人群中?他当晚没有睡好。尽管他一再要求自己把提升的事完全忘掉,可脑子就是不听招呼。刚一闭上眼,少将的金星肩章就开始在他的眼前晃,一股巨大的遗憾也同时在他心里旋:距离少将只有一步之遥了。就这样放弃实在心有不甘。也许应该去再争取争取?……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欲望胜利了。他决定去找人求人,他收起自尊心,去买了礼物: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可他在夜晚去相求的人住的楼前转了几次,终没有勇气走进人家的门。后来,还是他的儿子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一点也不知情的儿媳借送一点小礼物走进那家的门,把贵重礼品和一封信夹在那些小礼物里,轻轻巧巧地把礼物给人家送去……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我的脑子,我的身子猛然一震:你是说,那两盒吃食里放有--

  他无语,只是两手撑着床帮喘息,好像这番话已把他的所有力气都耗尽。

  我震惊至极地望着他。

  他缓缓探身去床头下边拿出了一个纸做的提袋,淡了声问:还认识它吗?

  我的心再次猛然一跳:它不就是我那天在教堂门口送给那一老一少的那个提袋吗?它怎么会--

  它是我人生耻辱的见证物,所以我特别害怕它的丢失,当我听说你把它送人之后,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恐惧和惊慌,因为那些礼物和那封信会将我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泄露出去,别人只要稍加分析就会明白那是怎么会事,事情一旦传开,我会失去我平时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我从此将无脸做人。所以我暴怒无比,失去理智地骂你训你,现在你知道我何以那样对你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

  就在昨天晚上,基督教堂里的神父打电话让梁智去,说有一个老太太要送还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梁智这些天为了保住这桩秘密,一直在想法寻找那个老太太。他见到那老太太时,老人说,她的孙女因为舍不得一下子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吃完,直到昨天才发现了盒子底部还装有另外的物品,老人说,她们不能昧下那么贵重的礼物,她从那封信上看出了这些东西另有所用,她说她要昧下就会终生良心不安,所以又到了教堂希望找到你。老人把东西退还给梁智时还特意告诉梁智,这件事她谁也没说,连神父也不完全明白。可我,却非常愿意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你,好让你知道,曾做过你公公的我是一个灵魂并不干净的人,你完全应该鄙视他!来,看看这些曾经折磨过我们的证物!

  他边说边从提袋里掏出了那四样东西:分装在几个丝绒盒子里的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和一封信。

  你也可以看看那封信,看看一个人灵魂堕落时会使用怎样的文字。

  我没有动。我仍然处在震惊中。

  我想给你说的就是这些了。向你说出这些的决定,是我费了这么多天时间才做出的。我知道说出来可能会使你更加看不起我,你不可能理解我,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上帝,就像我和我的母亲之间隔着祖师爷一样。我的母亲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抱怨我为何不想着长寿不想着进入仙境而只想着这些破事;梁智的妈妈和我之间隔着佛祖,她抱怨我为何不把希望的实现都留待来生。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孩子,我不想让你带着对我的诅咒离开我的家,甚至离开中国。我不是一个值得你尊敬的公公,但我做到了坦率。我还特别想让你知道,即使我这样不干净的灵魂,也是向往干净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其他的军人产生误解。我也特别想告诉你,尽管我非常希望你能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尽管梁智非常爱你,可为了不使你感到痛苦,不使你觉得和龌龊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别扭,我已经劝梁智同意了和你离婚,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他不去办离婚手续了,你决定了时间告诉他就行。他会按时去的,孩子,你现在可以走了。对了,我还要对你表示谢意,这是真心话,是你,给我创造了一个反省自己认识自己的机会,一个入世很深的人,有时需要一个特别纯洁的人来做对比,才能看清自己!孩子,我不相信你的上帝,可我觉得,一定是有人看我活得越来越庸俗,才把你派来我的身边的!走吧,孩子,你可以走了!可我没有走,我只是泪流满面地轻喊了一声:爸爸……

  我是当天下午走进教堂的,静静的教堂里只有沈神父一个人,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忏悔室。沈神父只是稍稍愣了一刹,就放下手中正要点燃的一根蜡烛,默然向忏悔室走来。说吧,孩子,上帝随时准备倾听他的孩子们的忏悔。我看了看横隔在我和神父之间的那层黑布,低了声说:我犯了罪,我忘了应该去理解尘世上的人……

  这一天的晚饭后,我主动回到了梁家。爸妈坚持要送我。爸爸亲自开车,妈妈坐在我身边,三口人都默然无语。在梁家门口,爸爸和妈妈相继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妈妈说:上帝会宽恕你的。爸爸朝我点点头,我就转身去推门了。

  坐在客厅里的梁家一家人对我的突然出现都很意外,他们几乎同时站起了身子呆看着我,梁智手中还握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是奶奶最先看明白了我的心意,奶奶朝梁智叫道:梁智,你个憨东西,还不赶紧把茗茗领到你们屋里歇息?!

  我已经忘了我和梁智是怎么回到床上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晚我俩的所有举动,都是由我来引领的,是我主动。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是,梁智扑进我的怀中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是尘世中人……可我没让他说下去,我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梁智又渐渐恢复了过去的那种猖狂,在把我的内衣揪光后,习惯性地去摸枕下的避孕套,这时,我攥住了他的手。他有些意外,轻声解释,这还是我们过去用剩下的,质量没有问题。我对着他的耳朵嗔道:傻瓜,不必用了,因为我想怀个孩子……

  责任编辑:杨晓升、张颐雯

  (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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