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虎
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的田壮壮在沉寂了10年之后,携着他的新作《小城之春》出现在各地的首映式上。北京媒体用《十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标题来表示对其新作的敬意。而一向行事低调,性格温和的他为了新片的宣传也不得不一再面对媒体的追问,甚至于招架不住地“出卖”了自己的私事。
曾经有人听说我是田方、于蓝的儿子,开了几十公里路的车来看我。我觉得那是对我的一种侮辱,父母的事儿和我没有关系。
新周刊:你的父亲田方和母亲于蓝都是中国著名的电影演员,你从事电影工作和他们有关系吗?
田壮壮:其实我父母都不希望我搞电影。我父亲和我们(两个儿子)很少交谈,他的意思很多是通过我母亲传达的。我母亲一直希望我搞一些技术工作。
新周刊:从小对电影没有兴趣?
田壮壮:没有。我家当时住的地方离北京电影制片厂比较远,去电影厂就像到郊区玩一样。也会到摄影棚看拍戏,不是很上心。新周刊:是不是因为父母都是从事电影工作的,使你对电影失去了神秘感和兴趣?田壮壮:可能是,因为(离电影)太近了。关键是一直没有想到要搞电影。我父亲当时是电影局的副局长,所以会看到很多电影,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曾经看电影看到吐过。
新周刊:看过你母亲演的电影吗?
田壮壮:看过《革命家庭》和《烈火中永生》。
新周刊:有没有因为你母亲成功塑造了江姐的形象,在你的生活里有人要求你怎么样?
田壮壮:没有。但是在部队的时候,曾经有人听说我是田方、于蓝的儿子,开了几十公里路的车来看我。我觉得那是对我的一种侮辱,父母的事儿和我没有关系。
新周刊:你说主要是母亲在管你们,她的家教是什么?
田壮壮:只抓两样,一个是道德,一个是功课。就我个人而言,功课我愿意好,但我不愿做好学生。我小时候不淘(气),那些淘气的学生我挺崇拜的。我喜欢功课做好以后一个人到房顶上去。我小时候大概有50%的时间是在房顶上度过的,家里吃饭了,妈妈就冲着房顶喊,回来了,吃饭了,我“嗖”一声就下来了。从小我就对自我空间的感受比较深。
新周刊:你的年纪应该是老三届。
田壮壮:我插队一年。一年后就去当兵了。
新周刊:你插队在什么地方?
田壮壮:吉林省镇赉县大屯公社,王家子大队。那是松江大平原,一望无际,很好的地方。干完一天活,一身臭汗,老乡讲点黄色段子,特别过瘾。这是天性里的东西。
新周刊:但是陈凯歌回忆他的那段生活的时候,可是有一种切肤之痛。
田壮壮:(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会啊,凯歌去的是云南,云南是挺好的一个地方啊。可能他们是兵团,我是插队吧,就没有他们那么苦。当兵之后,我母亲通过她朋友的关系,让我干上了摄影,我想这是我最早接触影像的东西。在部队学摄影,主要就是我学到了一些摄影技能方面的知识,没有什么可拍的,多是给首长拍,相机、相纸都放在首长家里,特无聊。
新周刊:你一直不回避在电影界你受到父母的庇荫。
田壮壮:他们在电影界的人缘非常好。我父亲去世,开追悼会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在悼词上面还出了一些问题,主要是当时在位的领导的意见,说是拿死人向活人示威。但来了那么多的人,很受感动。
新周刊:父亲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田壮壮:我和父亲接触不多。我插队的时候,他看过我一次;父亲住院的时候,我去看了他一次。我看他那次,我们几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父亲的眼睛会说话,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关爱、一丝担心、鼓励我去闯荡和提醒我要自我保护。
我有一个“文革“情结,就是想弄明白宗教的意思。人们为什么对宗教那么狂热?宗教是什么?人活着干嘛?以前大家是对政治的狂热,现在是对金钱的狂热。在拍摄过程中,我明白了。
新周刊:你父亲是1975去世的,然后你就回到北京了。
田壮壮:回到北京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干摄影,干了3年,干得还可以。然后就去了大寨,因为那儿有一个记者站,有一辆车、一台好的阿莱机器,胶片随便拍,你愿意拍什么就拍什么,根本就没有任务。在大寨我待了两个多月,太痛苦了。
新周刊:怎么会去考电影学院?
田壮壮:就是那两个多月特无聊和痛苦,一朋友劝我不如去考电影学院。我那时候已经25岁了,想考摄影系超龄了,张艺谋是28岁,但他给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写了信,还有他是陕西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而且有作品,我什么都没有,25岁就只能考导演系,所以我就考导演系。进了电影学院,除了专业课,最过瘾的事是每周会看很多电影。
新周刊:在电影学院的时候,你的片子就引起了专家的注意了。
田壮壮:二年级,也就是1980年,大家都出去拍片实习了,我就赖在北京不走,实习就去剪辑间剪片子。又想不能耗着,又有机会拍片子,就拍了《我们的角落》,讲3个残疾人和一个女孩的故事,拍了一个多月,成本是2万。本来要拿到中央台去播,结果人家说调子太灰暗了,不给播。接着就是《我们小院》、《红象》、《夏天的经历》,就这么一路拍下来了。
新周刊:《红象》是给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拍的吧!
田壮壮:我母亲当时是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厂长,那年他们没有片子,就要拍两部。我母亲问,你能不能给我们拍一部大家都不愿意去拍的片子,因为要去云南拍。我就说行,带着谢晓晶、张建亚、曾念平就去了,条件当时是很苦的。
新周刊:你的电影很有风格,但好像不是很商业。
田壮壮:我也拍过《摇滚青年》,票房还不错。其实(我的片子)没有哪部片子是赔钱的。比如说《猎场扎撒》,国内都说是零拷贝,但中影公司是做了5个拷贝的。这部电影是由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他们担心成本收不回来,就卖给了中央台当时的电影部,卖了30万,我拍《猎场扎撒》用了20多万。
新周刊:就是拍《猎场扎撒》,你引起了争议。因为你全部启用了非职业演员,而且电影里面没有对白。接着又是《盗马贼》,你说是要拍给“下个世纪”的观众看的当时你为什么要拍《猎场扎撒》和《盗马贼》?
田壮壮:其实我有一个“文革“情结,就是想弄明白宗教的意思。人们为什么对宗教那么狂热?宗教是什么?人活着干嘛?以前大家是对政治的狂热,现在是对金钱的狂热。在拍摄过程中,我明白了。
新周刊:那为什么又要拍《蓝风筝》?
田壮壮:我觉得中国真正出现危机应该是在建国这17年(1949-1966),不是在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只是在这一积累下的大爆发,实际上是高潮,也是一个收场戏。而这17年的事儿,几乎没有人拍过。当时一寻思,就想拍点。正好我是长在这个时期的嘛!
新周刊:可为什么会违规?
田壮壮:剧本没有审查通过,我就换了一个剧本拿去审查。电影局同意了,我就拍了。拍完了北影厂一审查,就毙了。
新周刊:电影局还出通告,不准你拍片了。
田壮壮:出通告的时候,我在荷兰,回来后我才知道。我就去找当时的电影局局长。我的理由是,电影局是不准拍地下电影,我这电影是审查过的,干嘛停止我拍片。局长是一个很负责的领导,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已经出了通告了。我说我在国外。他说,既然出了,就停止一年吧。一年后,北影的厂长电话告诉我,说解除令下来了,你可以拍片了。我说,我想看看那个解除令,他就给我传真过来。收传真的时候,一个朋友看到了,觉得为一个人出一个通告,还盖上了公章很好玩,说配一个相框挂起来很有意思。我就把那个通知挂在墙上了。
和母亲谈论得最多的是电影。以前我们会为电影的政治态度和立场争论,经常是我拍案,她而起。现在我明白了,我没有他们的那种信仰,他们是在为信仰工作、为信仰生活。
儿子总是教训我,因为他是一个绿色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我们是哥们儿。新周刊:以前拍电影更多的是考虑能否通过审查,现在还要考虑市场了。看到这次《小城之春》的宣传活动,你不得不反复地谈着一些问题,觉得真是难为你了,因为你的性格不是这样的。
田壮壮:全世界就只有香港、台湾是这样,国外的首映式就只去一两个明星,剪完彩连话都不说就走,可见我们的电影操作还是有问题。这样参加活动,就差可以给人摸了。我拍电影都是用的朋友的钱,我总得让人家满意吧,可人家满意了,我自己又不满意,挺难的。我喜欢和大家谈费穆啊、谈《小城之春》啊,不喜欢谈这以外的东西。可有些记者喜欢谈这些问题,要是姜文的话早就挡回去了。电影不是用来说的。而且,言多必失。
新周刊:费穆的《小城之春》曾经受到左翼电影工作者的批评。你要重拍,你母亲怎么看?她也是一个老革命文艺工作者。
田壮壮:费穆的《小城之春》真正重新挖掘出来是在1980年,过去了半个世纪我母亲应该是能客观、冷静地看待这样一部电影的,可能在一个时期内会受大环境影响,但内心是明白的,比如石挥(著名电影演员,主演过电影《我这一辈子》)是怎么死的,她心里都明白。我拍《小城之春》她更多的是关注,这是创作。新周刊:和母亲最多的话题是什么?
田壮壮:电影。以前我们会为电影的政治态度和立场争论,经常是我拍案,她而起。对此我一直不是很明白。直到有一次参加母亲的从艺纪念会,我买了一把花去。进了会场,我就看见母亲在到处找我,她看到我很高兴。我说,您这么忙,不用招呼我,我坐后边就行了。我坐在椅子上,看见会场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可他们都很精神、很快乐,我就在想,他们的精神为什么保持得这么好?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的交谈好了很多。晚辈总是觉得错误都在长辈那里,长辈总是爱护晚辈的。
新周刊:你和你儿子有代沟吗?
田壮壮:我儿子今年17岁了,他总是教训我,因为他是一个绿色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当然我们都不会拍案而起了。他话比较少,我在家是一个话痨。儿子非常懂事,比我想象的懂事,我们是好哥们儿。每年假期,我会陪他去野外采集植物和标本,我们去了两次长白山,还去了云南、三亚。在拍《小城之春》之前,他才15岁,他对我说,你应该拍电影。
我只想拍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为一个目的去做电影。或许电影会给你带来很多与之无关的东西,我不想这样,这样我拍电影会更纯粹。
新周刊:你10年不拍片,现在一拍片就是重拍,算是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有什么收获吗?
田壮壮:在拍《小城之春》的过程中,我的最大收获是在补课,尽管做了很多年的电影,这一课对我很重要。在看待我们的前辈(作品)问题上,其实是可以振奋我们中国电影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中国电影就达到了一个很高的艺术高度。我们现在没有必要泄气。
10年不拍戏,我也做着与电影有关的事情,比如策划啊什么的。拍《蓝风筝》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就是,我只想拍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为一个目的去做电影。或许电影会给你带来很多与之无关的东西,我不想这样,这样我拍电影会更纯粹。
新周刊:有影评家这样说,田壮壮《小城之春》的出现显然有着丰富的意味,在第五代导演艺术追求上全面沦陷的时刻,田壮壮守卫着自己最后的堡垒。
田壮壮: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不能把我单独拎出来。我坚信,第五代导演,不管是陈凯歌、张艺谋、李少红等,还是不是我们班的韩刚、霍建起等人,对电影都是非常真诚的,在创作上我们要允许他们有失手的时候,有折腰的时候,因为这是一个很商业的社会了,大家都有可能有剑走偏锋的时候,但他们依然真诚,这和我们受的理想教育是分不开的。
新周刊:据说你的《小城之春》是奔着国际电影节去的。
田壮壮:电影节在我的眼里是一个电影工作者学习、交流的聚会。没有哪个电影导演拍片是奔电影节去的,因为电影节每年都会有自己的主题、有不同的评委,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电影适合电影节呢。去电影节没什么不好,关键你去电影节做什么,如果你通过金钱买奖,这个事情就很龌龊了。
至于说《小城之春》是奔电影节去的,我想是投资者的炒作。
新周刊:现在《小城之春》完成了,回头看有什么感触?
田壮壮:我用参加演出这部片子的演员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再拍,肯定比这个更好。电影是一个遗憾的艺术就是在这里,只是你要在拍摄过程中努力做到当时的最好。我看我以前的片子也是这样,它都是你自己的儿子,不管是丑的、俊的,都是自己的心血。
新周刊:现在你在筹备新的片子?
田壮壮:下一部是要拍棋圣吴清远的,老爷子已经80多岁了,现在收集资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拍,没准儿我一高兴可能拍另外一部先垫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