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军弛
对于在时间问题上持自由主义悲观论点的人来说,机械钟的发明肯定是人类的一场“灾难”,因为在14世纪成为公共记时单位的现代机械钟表与从前计时装置的本质区别,不在它的精确性,而在于其普适性和强迫性。由于脱离了与天象的联系,人们不得不在一种终年不变、各地统一的普适的时间体系中,把自己的生活调节得像钟摆一样精确、有序而乏味。
事实基本如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生活于期间的这个世界慢慢变得有序、功利,人们按部就班地每天在被切割而成的24个时段中装进几乎相同的东西:按时起床(床头的闹钟总是很准时地叫醒你)、吃饭(你坚信按时吃饭是一种好习惯)、工作(每天的工作从打卡开始,塞车常常使你迟到而被扣钱)、娱乐(适度的放松有益身心)、回家(记住仙女对灰姑娘的警告,别超过12点)、睡觉(8小时的睡眠时间是必需的)和做爱(每周控制在两到三次)……
只有少数天才能够打破这种时间的循环。1931年,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在其传世名作《记忆的永恒》中,以3只柔软、弯曲、正在熔化的时钟,开始了他超越时间的狂想旅程。而随着1949年,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中的那个孤独的时钟出人意料地在巴黎蒙特埃剧场神奇般地敲了35响(接着它又敲了6下),人的存在的荒诞本质因为时间的错乱而尽显无遗。而爱因斯坦,则以其玄妙的相对论,使时间成为了一个游戏。
但真正改变人们时间观念的还是生活本身。
时间与生存:谁需要手表?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几乎所有的手表销售商都不再以其产品的走时准确为卖点,他们更愿意让人相信这是一件很有时尚感、很有品味、很能体现潮流趋势的个性化饰物。针表作为一种古老机械其计时功能的削弱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时间与生活方式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
手表的出现有效地强化了人们由来已久的对“守时”这种美德的夸张性评价,它在使人对时间的依赖感不断加大的同时,又提高了人对它本身的依赖感,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成为那些不堪忍受时间折磨的人首先可以抛弃的东西。作为这两种极端化状态的一种缓冲或妥协,目前那些没有时间刻度的手表正受到人们的欢迎。
布尔斯廷在《发现者》中有段话,有助于我们理解时间与生活方式之间的经典关系:“在欧洲,人为的钟点,即机械的钟点取代了历法世界的计时,冲破了占星学的阴影,日常生活日趋明朗化。当蒸汽力、电力以及人的照明使工厂昼夜不停地进行工作的时候,当默认可以转化为白昼的时候,人为的钟点,亦即时钟上标明的钟点,对每个人都成为不变的生活准则,这样,时钟在西方兴起的历史就是催生新的生活方式和拓展公众生活舞台的历史。”
布尔斯廷发现了现代生活程序化和公众化背后隐秘的时间逻辑,但他没有谈到节律问题。事实上,由分针、秒针的发明和运用所导致的人们日常生活节奏的加快,是相当一部分人放弃钟表,逃避时间的重要原因。
计时机械钟在13世纪出现在欧洲修道院时,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一根时针,1550年左右分针出现了,又过了200年,在1760年左右出现秒针,人们用4个世纪完成了计时的精确化,但这种精确的计时器真正对人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却是在19世纪末腕表的出现才开始的。就像今天不戴手表已成为一种时尚一样,那时,你如果是一个体面的绅士,那么从兜里掏出一块怀表来瞧时间显然有些老土。但历来都与大众时尚唱反调的罗兰·巴特在提到腕表时指出了其最大的“非人性”的特征,就是对人的手腕的控制,在罗兰·巴特看来,当人体这个最灵活的部分被时间看住了以后,人的一切自由简直就无从谈起。
计时工具的多样化,使得人们有可能缓解时间对人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手机、电脑、计算机等等均具有了计时功能以后,大一统的时间将被分化成具有具体指向性的参数。如果你在工作,那么电脑上的时钟可以给你必要的帮助,但如果你与一位优雅而有趣的女士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不想让时间来打扰的话,不带任何计时器,可能是你有一个好心情的重要保证。
娱乐与工作:谁在乎“8小时内外”?
邓拓曾在一篇题为《生命的三分之一》的著名文章中,讨论了工作、睡眠这两个8小时之外的第3个8小时的重要性,因为文章写于上世纪60年代,邓拓没敢深入发掘娱乐休闲的价值,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一份名叫《八小时之外》的杂志创刊,人们才重新开始把“8小时之外”的娱乐时间兴高采烈地纳入到自己的生活时间表当中——虽然真正的娱乐时代直到今天还没有降临。
但即便赋予“8小时以外”无论多么神圣高尚合理的意义,人们也丝毫不能减轻时间造成的紧张与疲惫之感,事实上,如果我们不放弃工作、娱乐、休息的时间三分法,那么我们只能在技术时代时间体制的循环中耗尽我们有限的一生。
种种迹象表明,对娱乐时间的看重不但没有提升娱乐本身的重要性,反而削弱工作的神圣感,在人们既有的观念中,8小时的工作成了一种奴役,而只有这8小时之外的时间才具有绝对的个人价值,正因为如此,拼命而规矩地工作、疯狂放纵地娱乐一度成为许多人奉行的生活准则——但如此挥霍“8小时之外”的结果仍然不能使自己的压力有丝毫的减轻。
更多的人是从他们摆脱了工作、娱乐、休息的时间三分法、跳出了24小时的既定程式之后,才重新发现了生活之美。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证明,不受工时束缚的自由职业者比朝九晚五族更能体验到工作的快乐和价值,同时也更有创造性。有关SOHO方式的最早卖点是“自己做老板”的满足感,但其真正诱人之处却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表。
没有了“8小时”的约束,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工作、娱乐或者睡眠成为人的真正需要,时间成为了一种约定,而不是“必须”,正因为如此,“工作即娱乐”一类的说法才可能成为一个人真实的体验而不是工作狂的自慰。美国社会学家奈斯比特曾经在20年前就预言过:这种不受工时束缚的工作状态将成为未来生活的一大趋势,以集团化的体制运作来确保工时效率的模式,将被更小的更个人化的方式所取代。一个高科技、高情感相互融合的新时代将在一种新的时间观中诞生。
时间与体验:谁害怕时差?
曼福德曾说:“工业时代的机械王不是蒸汽机而是钟表。”但今天据说已经进入后工业时代了,尽管我们还不能确切地说出取代钟表的新机械之王到底是谁,但至少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放弃对于钟表的崇拜——这其中隐含着对于时间权威的某种不屑。
可以把喷气飞机在上世纪30年代运用于民用航空这一事件,看成是机械时代大一统时间观念被打破的第一个缺口。想像一下,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飞越一个时区是什么感觉,时差扰乱了我们对于时间既定秩序的感觉,但却瓦解了时间不可一世的神圣感,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西一区所在的城市登上飞向东方的飞机,这样,从理论上讲你至少可以在24小时之内过上24个圣诞节。
共时性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时间体验,当全球30多亿人透过电视屏幕同时感受汉城的足球风暴时,你会知道快乐其实跟钟表上的时间刻度无关——虽然我们都必须遵守赛场上90分钟的时间规则。
当然,真正不受时间限制的世界可能只能存在于网络的虚拟空间之中,在这里,时区甚至已经变得毫无价值,空间的阻隔随之瓦解,“天涯共此时”已成现实,而所有那些因时间而来的对人的约束也因此不复存在。
如果机械钟表的出现,改变了我们人类与地球上自然生命节律的关系,时间因此不再是自然律动的征兆,而是机械化、程式化、体制化指令的象征,那么,网络虚拟世界的出现,是否可能在一个新的关系坐标上,重建超越于异己时间体制之上的新的生命节律呢?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不过,如果这个哪怕是极不完美的虚拟世界多少能够让我们暂时逃避一下时间机器的折磨和追杀,那么,这至少是一个可以期待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