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来
从去年12月下旬的全国首映开始,张艺谋的《英雄》持续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很多年来国产电影都没有赢得这样的待遇了:当人们相互寒暄,"看英雄了么"已然成为一个最通用的启始句式。正因为如此,《英雄》的票房一路飙升,迅速地就突破亿元大关……
但一件有趣的事情同时发生:越来越多的人在看《英雄》,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以痛骂《英雄》为乐,"炮轰英雄"甚至都已成为某门户网站不断升温的热门专题。其实,作为一部旗帜鲜明的商业片,《英雄》本不该招来那么多骂词,它武打够精彩画面够漂亮视听够刺激情节够紧凑,至少和相当多的所谓"好莱坞进口大片"在同一水准上。难怪,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老谋子都忍不住要发火了:把这部片子形容成"打架"是缺乏对全体工作人员最起码的尊重。我几乎还相信老谋子也就是打从心底里纳闷:为什么偏偏是"英雄"轻而易举地就犯了众怒?--一个最常见的解释是:整部片子过度成功的商业运作,提前带给了人们极高的心理预期,也提前引动了一众媒体记者因反复炒作而逐日递增的厌倦和逆反。
真正有意思的解释可能是:越是在通俗的、大众的文化消费心理里越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情意结不容丝毫撼动,中国人的"英雄情结"就属于这类情结,所以,张艺谋如果说有错,那错就错在他太过托大、太过轻率地就直接挑战人们固有的这一情结。而我们,我们的确永远也不能在情感上接受一个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赔上了一圈朋友们的信任和性命、说放弃就放弃最后还被万箭齐发射成只刺猬的"英雄刺客"。
非此即彼的悲喜
从很早开始我们对"英雄"的概念几乎就定了型:他们总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毅和能力,能代言和实现一切普通人的意愿,为此,他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计得失,不畏牺牲。古人也喜欢用龙来比喻英雄:"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这样的英雄,几乎就是全知全能的救世主。而在所有围绕着"英雄"概念而有的文学创作里,不管是哪时哪代,不管是东方西方,英雄也都是一以贯之地保留着"救世主"式的浪漫、迷幻色彩。这就好比从《艾文荷》到《侠盗罗宾汉》,从《勇敢的心》到《角斗士》,所有的英雄即使有不同,那也仅仅只是个人脾性的微弱差异和个人际遇的跌宕起伏。
惟一一种巨大的差异还只存在于"悲剧英雄"和"喜剧英雄"之间:所谓悲剧英雄,多半是命运弄人带给他无尽的折磨,而他和命运、和强权、和一切假想敌的斗争也由此显现出宿命的悲剧意味,煽情且极富感染力。还是以《勇敢的心》为例,这好莱坞近年来操作最成功的一个英雄样板,民族情感和最后时刻高呼的"freedom"使得威廉·华莱士永不过时。至于《角斗士》,拉赛尔·克罗从始至终的家破人亡、历经苦难,也无一不为最后的万人竞技场里的决斗埋下了丰沛的情感伏笔,虽然按现实情节推理被暗暗捅了刀子的人怎么着儿也不可能刺死为自己准备好万全之策的罗马皇帝,但电影的魅力也就在于,"英雄"总是可以快意恩仇,手刃仇人之后再漂亮、隆重地死得其所。在一向为众多国人所熟悉的武侠小说的世界里,金庸小说中就多有那些遭受大劫大难而我自岿然的悲剧英雄,一如乔峰、胡斐、杨过、郭靖,至于古龙小说里的铁中棠、萧十一郎、小李飞刀也多半如是。但是,正如西方一直就同时存在着一?quot;喜剧英雄"的路数,飞扬跳脱、举重若轻也一直就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另一极点。当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开篇论述"轻逸"的价值的时候,"喜剧英雄"几乎也就更让我们心神往之,浮想联翩。古龙小说最优秀的部分也在这里,我私下里就一直认为《欢乐英雄》才是古龙小说的巅峰之作。
因为妥协所以尴尬
看张艺谋的《英雄》常常让我联想到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在《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的堂堂总舵主陈家洛就是为了感化乾隆做个所谓的"好皇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香香公主"拱手奉上。
《英雄》的主题也是舍小我而求大我的精神,意即"天下"。然而,同样不论这个主题本身是对是错,它首先就已经违反了一众普通观众的心理。毕竟,"英雄"在所有这样的时刻也就是人们理想中自由、浪漫的化身,是个人主义不畏强权的争斗,是"邪恶"和"正义"简单鲜明的两极对立中最坚定的"匡扶正义"。一个硕大无朋的"天下"主题,看上去很美,内里却是大而无当,只平白英雄"们加上太多束缚。当剑客无名在国仇家恨中最终选择了忍辱负重,选择了为"天下"而妥协,《英雄》里的"英雄"就已然犯下了所有个人英雄主义情结的大忌。英雄从来都是、也只能是凭借个人魅力而存在的那一类人,即使至高至大的真理也永不能凌驾于这样被宝贵着的个人尊严感之上。正因为如此吧,就算是观众们可以在理性上接受"天下"的主题,在感性上也绝对不能自然、直接地产生共鸣,更谈不上被感动了。
说到这儿,还必须谈谈《英雄》的结构:从黑泽明那儿老谋子借来了从三种视角、三种可能性上的表现,但黑泽明用这样的叙事方法无非是想更好地揭示出每个人内心的真实,老谋子打造英雄"故事的几个平行版本,却纯粹只是为了在情节结构上丰富而自圆其说。就实际效果来说,三种可能性里惟一的真实,使得前面大部分时间里被累积下来的情感成分相互抵消、相互分散,"英雄"的形象也愈发只是浅淡模糊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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