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知远
在过去18个月,对于“新帝国论”理论探讨的热衷,暗示我们对于美国的忧虑所在。我们不知道美国将把世界带到何种方向。她正在像历史上的其他帝国一样踏上一条过度伸张因而衰落的旅程吗?美国在过去两年中的单边主义行动,令这种情绪更为激动;同样重要的是,我们担心美国已经变得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那个美国,她的那些曾被我们赞扬的品质、自由、开放、对异端的宽容、热情、个人主义、对未来雄心勃勃的热情,是否正在被固执、孤立、对外界的敌视而取代?
战争与“更年期”
雅典与斯巴达漫长的战争刚刚开始之时,雅典领导人伯里克利给希腊公众提了一个有趣的建议:“你们支持雅典帝国的行为是正确的,也是恰当的。你们的帝国现在就像一个专制政权,实行专制可能是不对的,但放弃专制肯定是极其危险的。”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就像出自今天的布什总统之口,亲爱的美国公民,你要容忍你们的公民权被侵犯,你们要支持我对伊拉克的行动,因为9·11已经使我成为了一位伟大的战时总统。雅典这样一个典型的民主国家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它变成了帝国、赢得了战争,但最终却陷入了衰落。布什在2001年7月的西点军校的发表的讲话,似乎就像2000年前的伯里克利的演讲一样,暗示了某种征兆。
但请记住,这种类比与情感绝非一种新发现。事实上,它在1960年代中后期可能更为流行,越南战争使美国人产生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这种危机又与文化上的混乱与紧张伴随起来,同时,经济增长似乎也在趋于停滞。丹尼尔·贝尔在当时问道“美国是否正在走向更年期”。这种焦虑感在1979年伊朗革命中达到了高潮。在1970年代初,人们固执地相信,美国经济在世界上占统治地位的时期已经结束,到20世纪末,美国将像所有的风烛残年的食利者一样,依靠本国公司在国外的理论维持生存;而在政治领域,塞缪尔·亨廷顿更为悲观地在1966年写道:“2000年,前20年曾得到发展的以美国为首的世界秩序将处于解体和衰败的境地……美国势力的衰落将导致美国政治的分崩离析。美国的政治体系也不可能比第四共和国的政治体系更具有成功地适应于帝国主义失败的能力,或许还要更差。”
越南战争与之前美国在其他地域的战争,既可以被看作与苏联的对抗,也可以被视作一个帝国势力的扩张,最终它因无法承载这种种扩张,而陷入了危机。这种危机一直持续到里根上任前,从拉美的混乱,到伊朗革命,美国看来正在全球逐步退却。今天,在伊拉克之后,我们也很容易猜想,美国是否继续进行对于“邪恶轴心”的打击,一场没有尽头的反恐战争与她的孤立主义的倾向,是否最终会将她拖入一个悲惨的境地。
伤害与“被替代”
2002年4月的美国与2001年9月11日前的美国有何不同吗?这是我一年前在美国短暂的旅程中,询问每一位交谈者的问题,很显然,根本得不到答案。美国司法部长阿尔克劳施夫特正在修改建国之父的权力法案,但是,我没有感受到一些美国人所说的,公民权力正在因反恐战争而被侵害。而那时候,9·11给美国赋予的被同情感似乎仍未完全消失。我甚至觉得,9·11给美国与世界带来的变化其实没那么大,它并非我一直相信的是“历史的转折点”。
但一年后,这种看法似乎又被修正了。我们说不清第二次海湾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那种在9·11后对美国的同情转化成不信任,以至于意大利记者法拉奇会说,如果战争在一年前发生,根本就不会招致这么多的抗议。当萨达姆的铜像被推翻时,讨论战争的合法性已显得过时,我们只是感觉到,美国最近的行动,正在使我们遵循了多年的游戏规则失效。
如果美国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国家,比如德国、法国或俄罗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发泄我们的愤怒,但事实上,美国更代表一种信仰。我们称美国为“新大陆”,是因为美国是从传统割裂出的新国家,美国的建国之父们将启蒙运动所衍生出的抽象概念奇迹般地转变成一个具体的国家,它拥有旧大陆所无法想见的自由与机会。英国政治家埃德蒙·柏克相信,美国革命的真正意义不在于一个国家的诞生,而是一种新类型国家的出现。
德国音乐家舒伯特将独立的13个州比作“13扇金色的大门”,它们向不容异说和专制制度的受害者们敞开。尽管在二百多年的历程中,美国自身的政治、文化与经济传统经历了剧烈性的转变,1990年代的美国不再相像于南北战争时的美国,或是乔治·W·布什所领导的政府也比安德鲁·杰克逊时代的白宫更为复杂。今天的美国也不再如19世纪末那样是自由移民的天堂。这个比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美国留给外部世界的印象:美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处女地,是机会与自由的提供者,是一个尊重理想有甚于利益的“例外主义者”……甚至时至今日,反战与反美浪潮看似席卷全球之时,人们对美国的这种印象尽管有所损伤,却绝无被替代的可能。
信念与“大宪章”
对于世界大多数国家而言,我们对于美国的忧虑与不无悲观的推测,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强大的国家共处。她的经济实力比接下来的日本、德国、英国加在一起还要多,她的军费开支是接下来的10个国家的总和,如果军费预算增加到4%的话,她的军费开支将比地球上剩下的190个国家的军费开支的总和还多。往日的西班牙、英国、法国,它们都未曾成为如此实力悬殊的领先国。
事实上,我们对于美国所有的批评与担忧,仍未能找到足够的证据。在国际舞台上,美国仍是一支最富建设性的力量,而在自身文化上,尽管一些人会批评它堕落的通俗文化,但就像亨廷顿指出的,是大宪章而非大麦克(麦当劳)才是美国价值的核心,美国在1990年代以硅谷精神为代表的活力,与200年前一样,证明了这个国家“新大陆”的特征。
不管是作为信念的美国,还是作为具体国家的美国,我们匆匆对它贴上“堕落”或是“衰落”的标签,是过分武断的,这种情感更多是处于我们对于眼前世界的迷惘,而没有真实的证据作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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