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手机短信上知道张国荣自杀的消息的。短信第一行,是“香港著名巨星张国荣”,我心头一紧;接着是“在香港文华酒店跳楼身亡”,叹一口气,往枕头一靠,我信这是真的,虽然是愚人节,他那始终忧郁的眼神,仿佛就是证明。
最早知道张国荣,是看他演的电视剧,名字叫《甜甜二十四味》,是一部关于4个年轻人合租房子的爱情喜剧。其中一对恋人长得怪诞,男的叫“一公升”,女的叫“咖喱鸡”;另一对恋人都长得性感,男演员是张国荣。
后来张国荣改行唱歌。印象最深的是他一场由香港管弦乐团伴奏的演唱会。到了“Encore”部分,观众要求他加唱节奏强劲的新歌《Monica》。张国荣为难地说:“我唱没有问题啊,但今天伴奏的是香港管弦乐团,他们习惯了慢悠悠的古典音乐,所以恐怕有问题。”
嘘声四起。张国荣话锋一转,对着乐团说:“不如试试吧……one、two,one、two、three!”百人大乐队顿时齐奏,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是唱片版本的电子合成器无法比拟的。我当时正处青春少年期,对音乐格外敏感,当晚的兴奋感受,至今不忘。
张国荣自杀去了,而我不反对自杀。这想法可以追溯到我求学阶段。那时候,经常在外文室里,翻阅哲学书架上那些西洋哲人的著作,在每本书背的“索引”中追查他们对“爱”、“恨”、“高尚”等概念的评注,而其中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死”。
最喜欢的定义,是大英百科全书给出的,它写道:“死亡将生命力耗竭的生物移向自然循环的另一时相。因此,死亡的生物学意义在于它是自然界改进生物型式的一种手段,为自然选择提供一个机会来进行生物进化的新实验。”
我向一位友人谈起这个定义,他难过地回答:“如果你死了,我没有办法安慰自己,你是去参加物种进化实验去了。”而我却深爱这个定义。恐怕是内心脆弱吧,对我来说,只有那样冷冰冰的诠释,才能让感觉平静下来。
罗素关于死亡的著名演讲,我背诵过,他说:“有些老人由于怕死而感到心烦意乱。对青年人来说,这种感觉或许是正当的。可是对一个老年人来说,他已经历了人生的苦乐,他该做的事情已经如愿以偿,所以怕死多少有点可怜又可鄙。”
我的祖母,就是像罗素主张的那样坦然而去的。她晚年时,既不打算轻生,也不愿意苟活。“如果身体不好,我不愿让医生折腾。”这句话她说过多遍。忽然有一天,她给我电话,说她快走了,要见一面。我连夜赶到,两人独处,牵手片刻,她便去世了。十多年来,我没有摆放过她的照片,是受不了,但也没有后悔过放手让她去。
我赞成安乐死。如果我们的社会,将来能形成这样一种宽容的风俗,能让病人在自己的计划内体面地离去,那是文明的一大进步。我也不反对慢性自杀,抽烟啊、喝酒啊、服用天然或人造的麻醉品啊,都只是某些人消费自己生命的一种方式。我甚至不反对自杀,只要当事人确信自己活够了。
令人感到惋惜的是,张国荣似乎不是这样。后来听说,他是因为不堪抑郁症的折磨,才“决定”自杀的。说是“决定”而已——既然是抑郁症,旁人又怎能断定,那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做的“决定”呢?
我是“化学成因论”者,也就是说,我相信人的大部分精神状态,都是由其生物基础决定的。开心或不开心,都跟某些激素的分泌息息相关。只要找到良方,一片廉价的药片,就可以让病人如释重负,如梦初醒。
要跟爱我的朋友做个约定:哪天我不幸患了抑郁症,或是更严重的精神病,你们不要被我的际遇迷惑,不要以为我是因为挫折,因为逆境,才患上这个抑郁症的;正相反,是我患上了这个病,才会对那些所谓的际遇和逆境耿耿于怀。不要白费功夫开导我了,设法让医生给我打针吃药吧,那才是可行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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