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好汉语也许不是政治正确意义宏大指涉深远，而是性感的、充满弹性的、充满游戏精神的。能交流的语言只是其基本功能，能够生发荡漾出无限情趣的才是它的生命力。

　　文/黄集伟

　　从汉语诞生的那天起，它最被人们忽略的一个功能就是“游戏功能”——写完上面这个句子，我想到《古墓丽影》，你想到《黑客帝国》……没错。不过，更广义的“游戏”涵盖的，不仅包括林妹妹与宝哥哥喝茶甫毕，踱步后花园吟诗作画，猜谜语，对对子，还包括藏头诗、回文诗、嵌名联或“小强填字”……当然，如你所知，在手机上用短信格式将一个半黄半白半红半绿的段子发往五湖四海狐朋狗友，亦为题中已有之义。

　　愁为心上秋出乎意料的是，至少从1999年底，我发现，汉语的“游戏功能”开始在互联网上悄悄呈现：有人出上联：“苗是田头草”，征下联，应者如云。这实在不是股票爆跌、美伊交火、萨达姆双子被毙之类的“新闻毒药”，可文字游戏或游戏文字的需求空间比想象的辽阔更辽阔……10天后，终于有人对出一个体面的下联：“愁为心上秋”！掌声如潮。对得何其之好啊。它所生产的快乐不是生儿子分房子挣票子抢位子，而是所谓心智的愉悦。好像我们读《围城》，最先被其中数千条妙喻打倒。念书时，我读过一本名为《契诃夫手记》的小册子，里面的一句话，我一辈子忘不了。形容一块土地肥沃之至，契诃夫说：“你种下一根车轴，明年它一准儿长出一辆马车来！”

　　由此，我开始懂得，在交往、沟通、评职称、要贷款、媒体作秀、职场打拼等实用功能之外，所谓汉语“游戏功能”，更多的是诉求于心灵而非物质。并且，短短几年，其被“唤醒”也算生逢其时——其“怡情”之功在互联网上复活后，旋即在手机短信上成长壮大：“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你的手机上将会出现鹅毛般的诸多祝福，为此，你的心情将以晴为主，受节日喜庆气氛影响，笑声将席卷你的周围，预计明年大部分地区将持续刮起祝你顺风……”无论公历新年还是旧历新年，很多朋友的手机上都出现过这则名为“节日天气预报”的短消息——它全无伟大历史意义，更无深刻现实意义，可看了它，谁心里不暖暖和和？

　　有贼才有贼时间

　　那个经典笑话说，有贼心时没贼胆儿，有贼心、有贼胆时，没贼时间，等到贼心、贼胆、贼时间样样具备，忽然才发现，贼没了……其实，在这个笑话中，那个君临一切的“贼”，与汉语所谓“游戏功能”之禀性非常之像。依我之见，那种全无血性、趣味、智慧的汉语，即使“政治正确”、“意义宏大”、“指涉深远”，依旧不能算是好汉语。

　　当然，如你所知，我其实也还没想好如何为“好汉语”给出一个完美定义。猜测地说，有趣为上？张艺谋说：“《英雄》根本不是为奥斯卡拍的。”可黄秋生说：“不管怎么说，《英雄》只能是一部‘豪华烂片’。”王小山说：“用这样的东西‘进军奥斯卡’，太过儿戏了点——除非美国人认为这是一部反恐片。”而林夕则在他为《英雄》专门撰写的主题歌里巧妙地解构掉了张导的英雄观：“看谁看懂想谁想通/谁都忘记了宽容/只想着自己的英勇/谁提着灯笼看左看右/都有他苦衷/坚持执迷顽固说到底/每个人只为自己效忠……”

　　可见，说到底，“有趣”还仅仅是好汉语外在、直观、浅表的一个标准。真正性感的汉语包裹揶揄之心，妙运巧智之思而外，一定还有黄秋生般的孤直、王小山般的朴白或林夕般的逶迤。没有这些或孤直或朴白或逶迤的“判断”乃至“立场”，“有趣”也只能是被抽空的“有趣”，并终结于“无趣”——“怎么回事啊？！刚才打你手机，系统说：‘机主在裸奔，请稍后再拨。’等了会儿，再打给你时，系统提示音说：‘对方已裸奔出服务区’……”谁要觉得这则经典短信笑话仅仅是“儿童不宜”，那不是“特错”，也是“大错”。其可笑、浅薄不假，可那一派耍宝其实刚好刺痛了我们原本自以为是的成就感……“不管有家没家，反正总不在家”。忙啊忙，又终于忙出了什么呢？

　　于是，也就知道，冥冥之中，行文也好，造句也罢，汉语中的那个判断之“贼”、观念之“贼”高于一切。有了它，一个人不仅可能“抽自己的风，让别人说去吧”，而且也保不齐“只要心情好，吃石头都尿炕”……而当那“贼”高大巍峨耸立心中，鼓舞“贼心”壮大“贼胆”安排“贼时间”等等，根本不在话下。

　　你将以眉尖的汗水换取温饱

　　我一直留意诵念圣经语文。我一想再想。我发现，我的喜欢，其实是我对那种呈现内心尊严与斑斓语文的渴望。圣经里有一句话说：“你将以眉尖的汗水换取温饱。”这话到了赵本山的小品里，变成“我这心里拔凉拔凉的”；而到了广东俗话里，相似的意思则被说成“我的心里好冻啊！”由是，我的想法是，快乐也好，耍宝也好，搞笑也好，尽管在谜面上“拔凉拔凉”、“心里好冻”与圣经语文中一再泄露出来的那种隐忍与高贵混杂纠缠韵致风马牛不相及，可它们的谜底其实一样——那谜底曾被马克·吐温一语破的：“幽默的真正来源不是喜悦而是悲伤。”

　　作者“蜘蛛1”在他的小说《男妓》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其中有个句子我过目难忘。其时，小说情节临近尾声，男女两个“妓”恶作剧般地走到一起——“蜘蛛1”写：“一个是鸡。一个是鸭。我俩的相遇是对人类的巨大讽刺。我俩的手一相遇便可以打上帝的耳光……”这个句子描述出一个尴尬搞笑画面，可爆笑之余，想哭却哭不出。而当那则老顺口溜被印刷到一次性打火机上后，它在更“e”、更“in”的同时，也让人再次体察到躲在笑语喧哗文字后新一代“怨妇”内心之苦涩、神情之黯然：“老婆交代，出门在外，少喝酒，多吃菜，看见小姐不要爱，平平安安回家来……”

　　于是，我向来不把交通台DJ调笑般的“下面让我们看看东三环上又有哪个路段在开会(堵车)”一语，仅仅看成笑话——那里面，其实更多无奈和沮丧。同样，当“想当年，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演变为“现如今，白米饭，南瓜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大帮”，我也会在奔走相告之余，发呆不止……我想起，圣经里还有一句话也是我喜欢。它说：“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生硬嫁接地说，其实，所谓汉语的游戏化生存亦如是，其打动人心的内核是绝望，是悲悯……有个老掉牙的歇后语将这层意思说得透透彻彻：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