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自己是艰难的,这些离70岁还有些时日的名人,带着中年的焦虑和偏执,过早地破坏了他们的过去和他们的故事。个人品牌资源的过度性使用和开发,会面临一个荒芜和萧索的未来。
文/张念
写自己,是艰难的。说这话的是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尽管艰难,但她在70岁的时候,还是写了自己,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发生在少女时代的故事。金钱、欲望、异域、东方和不伦之恋,这些让读者兴奋的元素都具备了。
《情人》产生了轰动效应,龚古尔文学奖落在了一个老妇人的手里,荣誉的光晕和树皮般干涸的容颜,奇怪地相遇了。具备相当文学趣味的法国人,还是不能超越“窥视癖”,他们喜欢看到女作家“献出自己”。
满足“窥视癖”不必这样折磨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自传。如今,图书市场的名人自传,像超市里的调味品一样丰富。文化资本家的圈钱运动风风火火,这是一项低成本、低风险和高回报的买卖。不必等到70岁,在炉火旁打盹时,你才有资格写自传。这张资格许可证就是一个有市场潜力的名字,至于写得如何,无所谓。这是商业的全部秘密——秀出你自己,而不是写出你自己。名字不等于自我,名字就是业绩优良的概念股,而自我呢,会躲在名字和文字的后面,张皇地望着这个世界——聚光灯亮了,粉墨登场。
当然,上面所说的还是常识,而要把常识做得有卖点,则非得有一些超出常识之外的东西不可。比如做影视的转而兼营文学便是其中之一。我们发现,近年来传主中这些闪亮的名字,其光源体许多都来自电影电视。走商业电影路线的大导演冯小刚的自传首发30万册,把书商都惊呆了。《我把青春献给你》,一个听着就是上世纪60年代的陈词滥调,居然因为一本书又重新被拾掇起来了,而且显得非常入时,有望成为今年的流行语。至于书本身,看过的人都迅速地把它忘掉了。与此同时,一向喜欢叫嚷着“我就是要狠狠作秀”的先锋导演张广天,同样出了一本自传《我的无产阶级生活》。有人说他出自传沿袭了他一贯的张扬,也居然有人说在文字中读出了他的内敛,可是,一般第一个刺激我们的念头是:噫,又一名人出书?
自传主要来自我们的首善之都——北京。那里的名人们“自传”成风,“自传”是话语中心的附属产品,行政首都的地缘文化学表征,就是资源方面高度集中,感受方面高度自恋。其中的的突出代表又要数中央电视台了。
电视节目主持人永不疲倦,像一剂强心针,扎在每一个夜晚。在看似自主的频道遥控器的操纵下,我们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这些脸,作为最大的国家级垄断电视台的明星主持,他们的脸,更像一枚徽章,别挂在话语权力系统的中心位置。从1996年开始,赵忠祥、倪萍、杨澜、白岩松、崔永元等一个接一个地写自传,而且都不断地刷新销售纪录,于是,才年过30却已“自传等身”,至今日,已经没有多少观众叫得出名的名主持没有出过书了——恐怕剩下的新名人也正在摩拳擦掌地筹备了。这属于文化信息和资源的二度开发,因为中央电视台似乎有着和中南海一样的神圣和神秘气息。主持人就亲近多了,他们写自传,也是一种次要的裸露,有限度的裸露,深思熟虑的裸露,是良好的职业训练的结果,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明白这个,就会引起名利场概念股的下跌。当然这和他们的拥趸或者“股民”意志无关。为此,写自己是容易的,不是通过文字,而是影像媒体,或者他们的职业本身,已经完成了前期的天然的广告投入。这种天然的广告攻势,本来是社会公共资源,不仅被权力系统所霸占,现在出版商也与其合谋,和主持人一道,分享了这免费广告带来的巨大利润。央视以外的一些强势媒体已经嗅出空气中钱的味道了,马上,陈鲁豫的自传又要出版了。正如金融货币一样,名利场的面具货币,正在进行着大规模的交易。
读梵高的自传不会让人联想到自恋,但读今人的自传,何止自恋,只怕有的感觉已经像是自慰了。“自传”强化了这种自恋的眩晕感。首先带来光影的迷醉的是叶锦添的《繁花》。虽非自传,但那些在书中反复出现的电影剧照,反复把玩的细节和影像,不是自恋又能是什么?不久前,洪晃出了自传,单从书名《我的非正常生活》就可得知其大篇幅叙说的不外乎“我的”特权生活。书商们知道她的卖点在哪里,正像封底所写的那样,她是“著名的章士钊的外孙女,乔冠华的继女,章含之的女儿,陈凯歌的前妻”,这么多的“著名人士”纷纷充当了她的花衣裳。当她的同龄人被文化意识形态教导成一个个坚定的反美帝国主义者的时候,12岁的洪晃正被专机送往美国,和摇滚领袖鲍勃·迪伦的女儿同窗。毕竟受过民主文化的熏陶,小小接班人没有接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历史的反讽和吊诡。要带着面具说话,本身是一个高难动作。由于呼吸的不顺畅,必然导致叙述的矛盾性阻塞。这里就存在一个对个人经历的消化问题,要么就是腹泻式的写作,要么就是肠梗式的干涩。因为语言是人类思维的外在形式,是精神的表达,它向上帝传达它自身,任何企图经由语言获取世俗名利的做法,首先伤及的是写作者自身。
写自己是艰难的,这些离70岁还有些时日的名人,带着中年的焦虑和偏执,过早地破坏了他们的过去和他们的故事。另外,个人品牌资源的过度性使用和开发,和自然资源一样,会面临一个荒芜和萧索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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