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气节最通俗的解释就是“要脸不要命”,文绉绉的说法就是“用生命捍卫尊严”,最极端的解释就是“舍生取义”。脖子硬,风险就大,气节有点像风险投资。
“气节”是中国人最喜欢的词之一,这里的“气”指的是浩然之气、凛然之气,孟子善养此气,我跟着他学,后来就有朋友说我是“小鸡生鹅蛋——愣装大眼儿”。“节”字很好理解,贞节、节操都是它,甚至还包括关节。中国人喜欢关节——古人有一首赞美竹子的诗: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也虚心——这“节”毫无疑问是关节。从那以后竹子被称作“竹君子”,跟松树和腊梅一道,成了道德高尚的标志,道君皇帝赵佶还专门为它题辞曰“节节化人”。这个“化”是教化的化,说竹子能教我做人,我不大爱听。用帕斯卡的话说,我虽然是一根苇草,但却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比竹子高明得多。
对气节最通俗的解释就是“要脸不要命”,文绉绉的说法就是“用生命捍卫尊严”。中国古代官员有一个基本信条:文死谏,武死战,这也是气节,叫作“以生命捍卫国家利益”。宝二爷不喜欢这两死,说那是“须眉浊物”们谄上卖直、沽名钓誉的投机行为,真不愧是宝二爷。
汉朝有个洛阳令叫董宣,这个官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长。湖阳公主家奴杀人,被他抓住,当着公主的面砍了头,结果被告了一状,光武帝还算明白事理,没打没杀,只让他向公主赔个不是,董某人甚有气节,说什么都不肯道歉,两手撑地,谁按都不低头,搞得光武帝也没办法,最后说你这个硬脖子,给我滚吧(“强项令去”)。从那以后敢于死谏的官员就都被称为硬脖子。
脖子硬,风险就大,如果是为坚持真理,这脑袋砸得还算有价值,比干摘心,王累伏剑,屈原投江,布鲁诺上火刑台,都能名传千古。奇怪的是很多人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动不动就要死谏,清朝的吴可读为了同治选谁当继承人的问题在同治墓前自杀,明朝海瑞为了劝嘉靖皇帝改掉爱喝露水的毛病,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唐朝的韦处厚,连皇帝举行个宴会他都要死谏。亚当斯密说人是经济的动物,意思是人类在行为之前,总要盘算成本和收益,想来这些硬脖子们心里也计算过:死谏死谏,只要不遇上楚怀王,也不一定就死,这事风险虽大,收益可也不小,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定能天下扬名。这么说来,气节这东西有点像风险投资。
对气节最极端的解释就是“舍生取义”。电影《色戒》里有一段话批评释迦牟尼,说你抛妻弃子去修行,说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但你连自己妻儿的幸福都不顾,我怎么相信你?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拿来问岳飞。同例还可以参照电影《爱国者》,那里面的梅尔吉布逊很爱国,但显然更爱自己的儿子。边沁1768年在牛津大学演讲,说道德应该为它的每个遵循者带来好处或幸福,否则就不必遵守,除了对自我利益的理性计算外,其余一切都是“夸张做作的废话”。这话听起来很耳熟,正是我们一直批判的“利己主义”。但我觉得过自己的小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关于“舍生取义”,我是这么看的:生命无比重要,如果要取的“义”不是足够大,我绝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嗟来之食要吃,救济粮也要吃,仅仅是因为别人的一点不尊敬就不活了,我看那不是气节,而是脑袋进水了。
廉者、朱自清和岳飞的死,应该算是自杀,根据王艮的论证,这么死层次最低,他这样评价商代的三位名臣:微子之去,知几保身,上也;箕子之为奴,庶几免于死,故次之;比干执死谏以自决,故又次之。这王艮是中国历史上不多的几个明白人之一,他这番话的焦点就是生命权。
硬脖子们在脑袋被砸之前有两种选择:要么鸣而死,要么默而生。如果我是那个当官的,我会这么干:大事肯定要说一说,至于皇上喜欢哪个姑娘,他什么时候要去打狍子,我就随他的便。另外说话也要讲究个方式,有一些人脑袋被砸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说话太冲,关龙逄诅咒商纣王,结果被炮烙;叶向高讽刺明神宗“你这么多年不肯见朝臣,真是高招”,明神宗抽着鸦片懒得理他,算是叶向高命大。这些话都有更好听的说法的,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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