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新闻 体育 娱乐 游戏 邮箱 搜索 短信 聊天 点卡 天气 答疑 交友 导航
新浪首页 > 文化 > 曹寇专栏 > 正文

疲且惫

http://www.sina.com.cn 2004/02/25 16:15  

  然后,他就从那桥上走了下去。

  桥下依旧。王奎双目凶狠地盯着他。这样的眼光使他无法前行,于是他停了下来。他说:“王奎,请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

  王奎埋下脑袋,继续手中的活,并没有理他。王奎只是一个补车胎的,他的活就是
把一枚鲜艳的补丁粘贴在色彩暗淡、破旧不堪的车胎上。但他贴了又把它拈起来,然后再贴,直到胶水干掉,更贴不上了。于是,他重新涂上胶液,再贴。

  他试图绕过王奎,他知道,自己最好是现在回家睡觉,即便睡不着,也躺着。眼睛闭不上,就睁着。总之,得在床上。但王奎哼了一声。他于是又惊恐地停了下来,然后侧着身体看王奎将一口浓痰朝自己摊位不远处吐去。吐得很准,正好吐在那棵楝树上。这种树,皮肤光滑、细密,所以,王奎的浓痰也可以缓缓向下流淌。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急地等王奎说话,好像他经过王奎的身边的目的就是要求后者说点什么。而事实呢,他担心王奎说任何话。他现在不愿意听到任何人说点什么。如果王奎不说话该多好,可他先是盯他,继而吐痰,这些在他看来,肯定是有话要说。你他妈的究竟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

  王奎终于把头抬了起来,说:“滚!”

  操!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果断地跨过王奎。但这个姿态是没用的,王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对他有很大不快。那么,后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他所做的一切跟王奎并没有任何关系。王奎充其量只是个看热闹的而已,只是一个每天经过桥头必须遇见的补胎打气的摊主而已。难道因为他在此打气而王奎从来没有收过他一分钱就有权力说这样的话吗?难道他们不是朋友吗?难道是朋友就该如此刺激对方吗?

  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地边走边回头看王奎。然后为了缓解自己羞愧的情绪,就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所以,此刻情景是:他一面向后回头看王奎(王奎已彻底不再看他,也就是说,他现在倒希望王奎看他一眼),一面朝前走着,露出笑容,向其他的人表达自己对王奎说“滚”的不理解。但没有人注意他,因为大家都蓄意地避开看他,没有人发现他此时尴尬的神情。如果真是这样也好,完全就无须尴尬了。但他心里太清楚了,这些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倒并不是给他保留脸面,完全是一种提醒,提醒他现在处于多么尴尬的境地。

  好在还是有一个人能打破僵局,张亮在他的店里响亮地朝他打起了招呼。张亮是一个随和的人。于是,他笑着走到了张亮的面前。当然,他和张亮还是隔着那个落满灰尘的玻璃柜台。

  张亮说:“哈,没事没事,多大的事啊。”

  他说:“就是,这些人,怎么了这是,我得罪他们了吗?”

  张亮说:“得罪倒不至于。你也是的,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他说:“什么啊你说的,我干什么了我?我他妈什么也没干啊!”

  张亮说:“操,好好好,你没干,大家都是瞎子好了吧,嘿嘿。”

  他突然来了情绪,喊道:“什么屌‘嘿嘿’,你笑什么屌东西啊!”但,除了眼前的张亮,并没有更多的人把他这声喊叫当作发生了的事情而转脸看过来。他很失望。然后就是痛苦。

  张亮就说:“唉,你啊你,算了,别说了。我做生意了。”他这么说着,果然就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趴在玻璃柜台上吃力挤着眼睛看里面的货物。但找了半天此人好像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所以,势必要从柜台左边移动到右边——也就是他现在所站的地方。这是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把他轻而易举地就挤开了,继续寻找。这种肌肉的碰撞令他感到恶心和屈辱。他觉得这个汉子简直就是欺负他。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事实是明摆着的,对方要买东西,而他不需要在张亮这儿买东西,挡着了别人,被挤开正是天经地义。但是,为什么对方那么强壮呢?为什么在挤开他的时候连句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挤呢?也太不讲理了。

  于是,他无望地看了看张亮,他希望能从张亮那里得到一个眼神的回应,那样,他就可以消解部分委屈,安心离开张亮的店铺。遗憾的是,后者此时也不再热情,不再看他一眼,而是像一个店老板的样子不断招呼那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其殷勤在他看来,简直过分,似乎没有这个汉子给他带来的这笔生意,那么张亮全家今晚就必须全部饿死。

  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是的,回家。别无选择,别无出路。

  但就在他转身之际,他听到身后发出了爆炸声。紧接着就听到王奎破口大骂:“我操你妈逼的!我操你妈逼的!”于是,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朝王奎看去:后者的手中还握着气筒,尚未完全压下去。但王奎已送开了气筒扶手,任由气阀滑到气筒的底部。而气管仍然连接在车胎的气嘴上。爆炸声来自那个破旧的车胎,它不堪充气,爆裂,发出巨响,如此而已。但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所以,所有的人都惊恐万状地盯着这一切。他也看着。他想,如果自己现在抽身迅速走掉应该最好。但他同时又想,如果这样走掉,大家就会发现他是趁大家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走掉的,也就是逃跑。但他坚持自己没有干任何错事,逃跑是不成立的。所以,无须走掉,继续看王奎和他爆裂的车胎。

  但是,事情紧接着车胎爆裂终于爆发了。

  王奎抬起脑袋,恶狠狠地朝他刺来。阳光使他的眉骨高耸,眼珠深陷,非常怕人。于是,所有的人都朝他看来,包括那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不仅如此,王奎还直接对着他骂了起来:“全是你,你他妈的逼的,你陪老子的车胎!”

  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王奎和众人恶狠狠地目光,无法容忍王奎的恶骂。于是他迅速朝王奎的方向走去。在他的摊子上拾起一把布满油迹、红把手的起子,然后朝桥上走去。

  她还在那里。她还在哭。

  他走到她跟前。

  她抬起脑袋发现了她,抽噎使她的脑袋上下点动。

  她的头发乱了,在脸庞附近飘荡。她是多么美。

  “哭你妈的逼啊!”他大叫一声,用起子朝她的胸部捅去。

  “哭你妈的逼啊!哭你妈的逼啊!哭你妈的逼啊!……”没人能数得清他究竟捅了多少下。

  当他停下捅杀,已是大汗淋漓。他感到自己累得要命。没有比杀一个女人更累的事了。没有比杀一个爱她甚过爱自己的女人更累的事了。于是,他丢下起子,摇晃着靠近桥侧的水泥扶柱。然后顺着扶柱滑了下来,瘫倒在地。他的脸对着夕阳,他的面孔瘦削而枯黄,年轻而苍老。也只是在无意中,他看见了夕阳下冷艳的河水。清澈的河水啊,春天即将到来,但,真的清澈吗?无处不在的都是垃圾,包括这个看起来清澈的湖面——惟有死亡干净朴素。

  2004-2-15

  厌和倦

  嗯,你说得对,我还那样,没变化。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得说清楚。听不听由你,必须说清楚。也就是说:说,是我的事;听,是你的事。就这样吧。

  搞过之后,我从她身上爬了下来。她说,你最近好像不行。我说,对。她说,怎么搞的?我说,不知道。于是她翻动了一下身体,用一只胳膊压在我背上。我背上没有多少汗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现在淌汗越来越少,因此,脚不臭了,因此,澡洗得也少多了。当然了,当时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汗,不多不少,跟我之前所使的劲成正比。即便我面朝床单趴着,也能想象到它们(那些所谓的汗水)正细密地聚集在脊椎附近,处于润泽、蒸发之中。所以,她的胳膊这时候压在我的背上很不好。压就压了,她居然还不断挪动胳膊,这样一来,她胳膊上的皮肉就与我背部的皮肉分分黏黏。真黏,就像吃糖的嘴。我不喜欢甜食,不喜欢糖。当然,咸的我也不喜欢,另外,不喜欢苦的,不喜欢辣、酸、辛等等。现在我想告诉你我像神农那样遍尝百味之后的结论,即,我不喜欢吃。吃什么吃?没完没了的吃饭,没完没了的拉屎;没完没了的洗锅洗碗,没完没了的擦屁股系裤带。于是,我想对她说:嗳,能不能把你的胳膊拿下来?但我没说。我懒得说。我只是保持俯卧的姿势伸出手掌把她朝床的另一侧推了推。但这没起到多大效果,她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很快又贴了上来。好在她大概知道了我的想法,这一回即便贴得很近很近,也没有使用任何一块皮肤碰我。别碰我,这就对了。咳,有多近?非常近,近到我感到自己的耳朵被她的呼吸吹得哗哗响。哗哗响哗哗响,就像风吹树叶,就像红旗招展。我想,她这时候如果像刚才那样说话就好了,随便说什么都好。但不知道她怎么了,好像被我刚才推她的动作震住了,没有说话,就是不说话,只有哗哗响哗哗响。还有,她不说话,那就肯定是在死死地看着我,一个没有面孔可以揣测其心理感受其是活人的侧面有什么好看的呢?真不懂。我就说,去倒杯水给我喝吧!因为脸埋在床单上面,可能说得不清楚,起码她听不清楚,所以,她问,你说什么?我只好把脸转向她,把刚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现在,她的脸近在咫尺,我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也弄不清楚她会有什么表情,不重要,我不关心。但是,我居然闻到了臭味,应该是我口腔里的,被她的脸弹回来,简直臭不可闻。臭味刺激了嗅觉,于是我又闻到了她的口臭。她说,哦,你口渴了吗?废话,不口渴怎么会要求喝水呢!当然了,你清楚,事实往往并不这么简单,喝水的人总是尿意频频,而口渴的人又总是没有机会遇见一滴水。不谈这个。当时我确实口渴了,并且被这个想法搞得很烦躁。我翻转过身体,面朝天花板,说,去啊,倒杯水给我喝吧,我口渴死啦!她动了动,并没有下床去为我倒水。她所动也只是响应我的翻转而略微调整一下姿势而已。也就是说,她仍然坚持死死地盯着我。我只得侧过脸面对她,柔声请求,给我倒杯水来,好吗?这一回,空间大了,没有闻见臭味。同理,可以看清她的五官。她长得就那样,还那样,你知道的,好像女人都长得这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包括额头上那颗痣,许多女人都在那个方位长了大同小异的痣。好吧,即便不长那儿,也没什么,也要长到她们身体的其他地方去,远也远不过屁股。我的意思是说,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女人屁股上有痣,那颗痣不是很黑,不是很圆,呈破碎、不规则状。现在,这个女人把痣长在额头上,圆了,规则了,很黑,黑得我看不见底。我之所以盯着她的痣,是我不愿意跟她对视。我想,她一直盯着我看,一定是指望我最终会和她对视。我甚至敢于断言,她现在就是在盯着我的眼睛看。是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她总试图通过对视来解决什么问题,只有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后来,她大概失望了,累了,开始回答我已经遥远的问题,她说,我不去。为什么?因为你根本就不渴。是吗是吗,是吗?她这样说是不是就能说明她很了解我呢?即便我真的不渴——就算她说对了吧——那么,她就真的了解我了吗?好吧,我说,我自己去倒水行了吧!于是我坐了起来,找回自己的内裤,套上。有点凉,那就把衬衫也穿上。穿好衬衫,我又抑制不住地套上了长裤。在我转动皮带金属轴齿的时候,她近乎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与此同时,她还从床上跃起,赤身裸体跪在了床上。我想,如果她不跃起,不跪,我或许会留下。于是我说,不干什么,我回家了。说着我赤脚穿上皮鞋,并就手将袜子塞进口袋走到门口。开门,不忘带上门,如此而已。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跳下床阻拦——这,很好。

  归路和来路一样。

  父亲,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他正用左手抱起右脚,右手拿着那把粗大的剪刀剪趾甲。那些枯黄的趾甲纷纷在锋利的刀口跳跃,然后落在地面,蹦上两蹦。他所乘坐的那把椅子,已越多年,每随其动作吱嘎作响。我走到他面前,说,把剪刀给我!他抬起头,眼球翻过老花镜的上框看我,大块的眼白布满血管和其他东西,一点也不白。他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所以并没有把剪刀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所以我把剪刀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但是,该干点什么呢你说呢?我居然握着这把粗大的剪刀毫无作为地站在我苍老的父亲面前,这令我羞愧不已。过了好久,我才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然后就照心里所想直说了出来,我说:爹,让我杀了你吧!

  2004-2-16

  恋与爱

  这条街我是多么熟悉,和我想象中一样清冷。人呢?我并不希望有人,但,人呢?

  我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的鞋子是橡胶底的,但仍然发出了如此巨大的响声。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巴顿。对,就是那个美国的将军,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叶,他在欧洲战场走路,在我印象里,只有他才这么响亮地走路,包括其庞大、英勇的军队。其实我不喜欢这个人,我是中国人。我刚刚从地里爬上来,满脚的泥就蹭在村口那块石头上。现在,我的脚上还残存一些浅薄的湿泥,粘贴着若干碧绿的草叶。它们一起随我来到此地。在中午之前,湿泥不会干掉,所以,草叶必然将在中午枯萎。

  快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跨过街面,我选择人行道最内侧贴着墙走。偶尔遇见的突出墙体的空调排气装置逼迫我略作调整,绕过。如果是店铺自设的台阶,我不再绕,而是奋起跃上,再跳下来,继续贴着墙走。我的动作是多么轻盈。我喜欢贴着墙走,说不出理由。这使窗子里的人总是感到不安,我很抱歉,因为我大概就是想让他们不安。有几个店老板以为我跳上他们的台阶是想买东西,所以看到他们从店内起立,我就友好地抱以一笑。虽然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但仍不愧疚。我轻装上阵。还是那句话:我多么轻盈。

  后来,我在一个门面房前停了下来。一个漂亮的姑娘与我隔着玻璃相望。她手里的鸡毛掸子还停留在玻璃上。她在打扫卫生。透过玻璃,我发现,该门面房刚装修完毕,里面某个角落还堆积着那些装修垃圾。不知道他们何时开业,也不知道他们开业了会做什么样的生意。这个姑娘应该是他们未来的店员或“小姐”。如果她继续擦玻璃,那么我也便继续朝前走;但她没有,盯着我看。所以我朝她比划,并夸张地变动口型,意思是叫她继续。但她听不到我说的话,以至歪斜过脑袋皱起眉做出一副努力的表情。她真可爱。于是,我拉开玻璃门进去。

  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个子应该在一米六五左右,皮肤白嫩,面容姣好。长发,没染,但烫过,几缕卷发在脸颊边微微颤动,其他则披散在后背和肩膀上。她穿着淡兰色的休闲装(脖子后有帽子的那种),未拉上拉链,敞着,里面是米黄的高领毛衣。看得出来,她有一对柔软的乳房。下面,是牛仔裤,这是一条十分严肃的牛仔裤,紧密结实地包裹着她丰满的大腿和小腿及踝,决不像上衣那样松弛。我注意到她的小腹偏内,那里平坦、圆润,弧度很好,然后消失于该消失处。

  我很兴奋,忘了叫她继续擦玻璃的话,我想日她。就是现在,立即、马上。

  于是我朝外面看了看,街上还是没什么人,这太好了。我便理所当然地捉住她的另一只手,同时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夺她的鸡毛掸子。她似乎攒劲对抗了一下,但也不是很确定。然后我就把鸡毛掸子扔在了那堆装修垃圾上。

  光线强了点。门面房有其深度。我便把她拉到最深处。

  首先是接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反正她的嘴唇真好。而且我还吸到了她的舌尖,也真好。

  再就是把她的毛衣——包括胸罩——向上推起,并不脱任何一件衣服。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我太急了点。嗯,红色的乳头,同样颜色的乳晕,加上雪白的皮肤,就像两只小白兔。当然,错了,小白兔有两只红眼睛,那么就应该是一只小白兔。妈的,到底是两只还是一只?搞不清楚。总之,我只能用手托住它们使劲吸,好像我有信心最终能吸出点什么似的。与此同时,她的嘴里发出了呻吟。

  我想退后两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于是我就退后两步看:她靠在墙上,她已凌乱不堪,衣物半掩,多么诱人。我是说,她到现在都不出声不拒绝,反而发出呻吟,她这么漂亮,这么大骚劲,我多想日她。我是说,我如果脱掉她的牛仔裤,再脱掉她的内裤(只限于褪出一条腿并悬垂于另一条腿),她一定给我日。

  但我突然感到了痛苦,很尖锐的那种,我不能这么干,因为我想到我已经爱上了一个姑娘,我这就是在去找她的路上。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和途中的姑娘发生关系呢?

  谈到我所爱的那个姑娘,她啊,她,喜欢唱流行歌曲,而且唱得很好,喜欢看爱情电视连续剧,想象着自己在生活扮演一个类似的角色。她,学业有成,工作勤奋,干净利落,一点不像我。也就是说,她一点喜欢上我的可能性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我还是爱她,无比爱。每天,我都会跟在她身后走一段路,直到她拐进她家所在小区的大门,我则继续走。我爱她甚久,对于她的了解,具体到眼下情况,她肯定没有这样的好乳房,因为她基本平胸;她的腿虽然修长,但没什么肉。是的,她真瘦,瘦得像一根笔直的拐棍。我甚至对她没有一点儿情欲。搞不清楚的一点是,我为什么会那样爱她,而且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程度。我有时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爱任何姑娘。

  于是我转身离开,把面前这个诱人的姑娘丢在角落。我越走越快,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逃走的背影,我不想给她看我的背影,所以越走越快。

  街上,仍然不见什么行人车辆,确实是一条名不虚传的冷清的街道啊。但我内心慌张,我幻想着那个衣衫不整的姑娘会一头撞碎门面房的玻璃,然后鲜血淋漓、凌乱不堪地扑向我。如果她扑了过来,我敢断定,她的手上一定会再次出现那根鸡毛掸子,所不同的是,已是倒握。

  情急之下,我朝街边那群东倒西歪的自行车跑去。因为风雨,这些破烂不堪的自行全部呈暗红色。我担心它们都是废物,没有一辆可以让我乘着它快速逃跑。但我又想,这么多自行车,总归有一辆可以让我逃跑吧?于是,我在其中翻动,就像一个拾破烂的老头在清晨把街道搞得很响亮一样去翻动。是的,我终于从地上扶起了一辆可以骑的自行车,轴链自如,车胎饱满。但我没有立即跨上,而是猛烈推着它跑动,直至我即便松手它自己也可以跑动时,这才纵身跳上。

  我把车蹬得飞快,这是意外之喜,我真没想到身下的这辆车这么好骑。非常适合我,好像它躺倒多年就是专门等待我去把它扶起然后骑走。我骑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感到心情十分舒畅,一如骑上父亲最初给我买的那辆新车。于是,我按照当年的做法按动了一下车铃,天哪,也一如当年那样响亮,久久回旋,在空旷的街道上,简直有点夸张。

  我要骑着这辆破自行车去找我心爱的姑娘。

  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我多么轻盈。

  2004-2-17

  叙并述

  前两天有个人在他们聊天室问我“小说写作问题”,搞得我很被动,因为如我对其回答一样,我说“对这个东西,我不在行。”确实如此。但我后来想了想,于是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写了一本谈论小说的书。我相信它会成为一本“巨著”。现在节选一点有效的章节给那个人及其他人看看:

  关于小说的一些问题,历来争论不休。

  早在西方史诗时代,哲学家哈弥尔就提出:“英雄们只能在叙事中复活。”(《艺论篇》P205页)。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名叫尼奥安德鲁的人则立即在他一本天文学专著《星石导论》中含沙射影地指出:“英雄是否存在并不依靠人们喋喋不休地搬弄口舌。如果英雄确实存在,那么他存在无疑;他们死了之后,任何叙述都再也决定不了他们的生死。”尼奥安德鲁所言确实是站在外行角度上的认识。他的意思不难理解为是对叙事的直接否定(即便不否定,也属于对叙事的冷嘲热讽,传说此人从来不听史诗,由此可见其极端的态度),那么,小说作为哈弥尔所预言的叙事文体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家,重视客观存在是必要的,轻视叙事也情有可原,我们认为,他保持他的沉默和鄙视就已足够,但横加干涉文艺研究并大放獗词确实令人忍无可忍。后来二人于罗马宫廷相遇,史书记载,他们就在那些石柱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但史书很奇怪地并没有记录他们辩论的一句具体的言辞,而只是说“他们激烈辩论”,然后,“哈弥尔举剑向尼奥安德鲁刺去,但未能击中后者,反而被闻风而至的尼奥安德鲁那伙身强力壮的卫士给活活勒死在巨大的台阶之上。”

  生死并不能决定胜负。哈弥尔之后,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终于出现了。小说家们在用写作呼应哈弥尔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起了尼奥安德鲁的观点,即,叙事是遵照英雄本身事迹(历史真实)去进行,还是使英雄人物在叙事中获得解放、赋予其神性及人性?但这种思考太艰难,没有具体写作来得痛快和有效。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小说是否能获得读者,也就是说,是否能唤起那些优雅贵妇的仁慈之心、少女之心,是否可以通过小说使作者本人跻身于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之间。更有甚者,他们信仰宗教,怀抱禁欲主义态度,只把小说献给上帝,那么自己死后,人们必然会在其姓名前添加一个“圣”字,用墓碑的方式固定下来,留于后人。与此同时,在东方,唐朝的李巍基于几十年的研究,撰写了一本谈论小说的专著《正元灯话》。他认为,《论语》中对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记录是小说的雏形。由此,他总结了《左传》、《战国策》、《史记》和《世说新语》等历朝历代的经典进而断言:“无他,直录其事是也。”李巍所处的朝代使他没有与西方进行相关交流的可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尼奥安德鲁的观点有某种相通之处。如果这一断言当时能及时传播到西方,一定能够引起恐慌,进而再次产生更大规模的激烈辩论,可惜没有。回到唐朝,李巍的著作也仅限于是一本著作,他的同族兄弟李白正以那些夸张的抒情诗名动宇内、出入长安。不仅如此,即便到了18世纪,小说在东方也未受到关注,就像他们的婚姻制度,身为卑微的妾姬,妻若不死,永难扶正,甚至地位还不及妾姬,简直就是官人外养的情妇或青楼女子。它们以“禁书”的面目私自流传,作者的初衷无不源于泄愤和幻想。读经并作济世之文然后出仕方为正道。于是,那些堙没于小说之后的作者,当他们“流完眼泪”写就一部小说,惟恐被人知晓,乱署一名,赶紧抛出,日后有人当面提及,也概不认帐。

  从无到有,小说作用于人类的情感和思考渐渐获得了应有的地位,这从17世纪的书籍印刷和装祯设计上可以取得证据。那些鲜活生动的人物,那些离奇曲折的情节以及那些宏大逼真的场景无不召唤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同时也点燃了小说家们越来越大的激情。无论读者还是作者,他们都相信世上的故事会像繁衍子孙那样无穷无尽地发生,那么,小说也就可以无穷无尽地写下去。但他们还是有如宿命般的突然发现:“当上帝创造了人类,区分了男女,故事就再无变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小说被第一位书写这些的经典作家们垄断了,换言之,小说已死。”(尤涅斯卡《论小说及社会新闻》P987页)。尤涅斯卡生活在17世纪初叶的东欧某个城邦里,他的话可谓惊世骇俗。“小说已死”?他的勇气简直可以和普罗米修斯相媲美。念过文学史的人都清楚,17世纪至20世纪是小说创作的高峰期,我们现在的阅读也大多集中于此。他的话不仅惊世骇俗,简直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不值一提的谬论。但奇怪的是,不仅至今没有一位批评家就他的话发表意见,即便当时,大家听到他的话也表情镇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即便早在17世纪,人们即已厌倦了被不断重复的生活,也顺带着厌倦了小说。虽然大家还在认真阅读,还在认真写作,但改变不了厌倦情绪,而且这种厌倦情绪不再与日俱增,它稳定了下来,成为人类所必须呼吸的空气那样的事物。不仅现实生活图景不断重复,即便是幻想和梦境也是大同小异。人们在这团空气里出生,然后死去,再将这个规则遗传给他们的后人。生生死死,这就是人类的遗产。再也没有什么能给大家带来上帝初临人世的惊喜和感动了,何况小说呢?从此以后,背离战败或道德屈辱的自杀成为了一种时尚,人们往往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什么也不为就纷纷结果了自己的生命。这一厌倦情绪因为真切因为来自某种神秘力量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星球。明朝的逐臣朱雨农有一天走到塞外,他看见那些嶙峋的怪石、无垠的沙漠和高远的天空,慨然唱道:“天地无所遇,虚实岂可分?”(《楝园集韵·塞上》)。

  尾注:本书除众所周知的人物及著述外,其他均由作者曹寇虚构。

  2004-2-19

  悲还伤

  姑娘,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

  谈谈吧,随便谈点怎么样?好,我继续说。

  我嘛,我发育很早。那一年,我们村里有个男的结婚了。每家都去一个人吃喜酒。我们所谓的小孩子不在邀请之列,但我们仍然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前捡一些未能爆炸的鞭炮,顺便向人勒索几个糖果。后来,我爹喝醉了,但我不想扶他回去,我看见几个汉子把他架走了,心里充满了鄙视。我确实不想回家,他们,也就是和我同龄的那伙孩子都回家了,我同情他们的哈欠连天,因为他们还没发育。我发育了,一个人呆在那场婚礼的外围等待,等待所有的食客全部滚蛋。但他们迟迟不滚蛋,我操他妈的。夜晚,乡村的夜晚,已经很深很深了。冷,多么的冷。可我还站在那儿。没有人发现我。那些东倒西歪、被所谓喜气冲昏头脑的人没有资格发现我。最后,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身体周围食物、酒气及他人制造的热量逐渐散去,而我胸口还在烘烘燃烧。新房的窗帘并不因为我拉上,整个黑夜,包括我身边的猪圈以及不远处的一片幽暗的竹林,我们集体嫉妒那对新婚夫妻,我们蠢蠢欲动,我们想看一看他和她下面会干出点什么。但,窗帘真厚,而且拉严实了。我管不了猪圈和竹林,独自一人走到窗下。多么安静的夜晚,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被冻坏了,鼻涕流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用手掌擦,然后把它们蹭在他们冰冷的水泥窗台上。然后,就是回家。家里人给我留了门,摸黑进屋,没脱鞋爬上自己的床。这时候,月光照了进来,像水一样滤过我的脸,照在板床的木框子上。

  姑娘,这是我今天所讲的第二件事。你愿意听吗?好,下面是第三件——

  昨天我去邮局拿稿费。嗯,说到稿费我就想骂人,我操他妈的那些编辑,他们总是不用我的小说。我写得这么好,某些“著名作家”一辈子也写不出的好,他们就是不用。是的,这回用了,稿费来了,所以我昨天会去邮局。我急需钱。我真穷,我太穷了,比如说你看我这件羊毛衫吧,袖口都他妈烂成这样了,可我还得穿着它来找你。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很羞愧。我多么希望自己穿戴整齐、风度翩翩地来找你啊。但我没钱。我想,那笔稿费可以买条新羊毛衫,还可以买几双没有洞的袜子以及吃几串铁板鱿鱼。但是,呵呵,那个邮局的女的对我说,你身份证过期了。

  对了,你身份证什么时候办的?我十七岁办的。十年了。有效期十年,我二十又七。没想到我落到的下场就是这么个东西:二十七。你还早,得过些年,不急,慢慢来,也不是等,随你等还是不等,只要有口气,你就会跑到二十七去的,不跑也要走去,不走也得爬过去。唉,这么些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就是混吧,一晃就晃到了今天。回首往事,嘿,回首往事,我确实之前跟别的姑娘有过一腿。你说的对,我惭愧,是那样,不止一个姑娘,还有些,所以就有若干腿,呵呵,若干腿。说实话吧,我对她们现在所抱有的居然是一种敌意,我讨厌她们。不是,不存在我被她们蹬了什么的,原因绝对不是这个。我讨厌她们的原因是她们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地浑浊不堪、装模作样。你不那样,你绝对不是,我爱你。我是多么爱你你他妈可能不太清楚,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不爱你,不是那种从来没有这样过地爱着一个姑娘的那样热烈地爱着你,那么,我就不是人,是狗日的。

  我爱你很长时间了。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觉得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来爱你的,天生的。这话听起来酸,因为我说的时候感觉到了嘴里冒酸。但是事实,你是老天分配给我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把你往死里爱。我多么想完成这个任务,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能辜负。这些日子以来,我很不好受,每天晚上都梦见你。关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啊,有的记得,有的忘了。有一个记得的有那么点小意思,呵,说你听听吧。我梦见我俩坐在什么地方,公交椅上、石凳上,或者干脆就是草地上,都行,不重要。于是,我拿起你一只手。你没反对。你的手就像一块手帕那样轻盈。我把你的这只手就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因为像手帕,所以我泪流满面。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梦里那样真的流泪。我近视多年,眼球干涩。然后,我就又看见了月亮。你知道的,我家在七楼,最高层,房间窗户朝南,床在窗下,而且我从来不使用窗帘,谁他妈会窥视我呢?呵呵。说月亮吧,啊月亮,“它”还是用女字旁的“她”呢,它/她是多么月亮啊,又月又亮。当时我真想把情况及时告诉你,但我知道你睡觉了,而且肯定睡得很熟很香,你也在做梦,梦见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猜你梦见的是你朝思梦想的高大的白马王子吧,哈,我呢,又矮又黑又瘦。我凭什么中断你的梦呢,我不想当一个残忍的人。

  大家一直说春天就要到了,可是,春天还是没来。我的日子我的心情就像我的家一样,到处漏风,冷啊,亲爱的姑娘。我一直活在这个东西里面,冷。我总像个愤怒的老头会在半夜向黑暗伸出僵硬的胳膊。我是在抗议,抗议贫穷、疾病、衰老、歧视、势利、伪善和韬晦等等。我抗议我母亲走路时鞋子在地面拖拉出的声音,抗议探测器降临火星而火星迟迟不派探测器到地球上来。还有还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我所爱的年轻姑娘因为香水、沐浴露、洗发液及唇膏把我家里搞得香喷喷?为什么商场里那些时尚、漂亮的专门卖给年轻姑娘的衣服从来不在我的衣橱里出现?为什么我阳台外晒杆上从来不飘扬五颜六色的娇嫩的小内裤和蕾丝花边的胸罩呢?多么应该,太应该了。最好还要让它们滴水,如果命中注定不往天上滴,那就按照常规往楼下滴,从七楼坠落啊坠落,最终滴在正经过楼下的某个中年男人的秃顶上。

  ——哦,我岔远了,说多了,就此打住。再见。

  2004-2-20


评论】【推荐】【 】【打印】【关闭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一
关键词二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