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娜
今年春节,深圳又变了空城。宝安机场送走了160万人,包括回成都的肖全。两个小时后,当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肖全成了66.8万分之一,他们都去成都过年。
除夕,肖全带着女朋友陪伴父母。初二早起,带上弟弟的女儿去体育场跑步,吸着冰凉的空气,和老大爷们一起喊口号。最多的时间,用来晒太阳,“在成都的冬天,这是生理需要。”十五不到,他飞回深圳,留下一大班朋友来不及聚首。走出机场,深圳还散发着年味,阳光很暖,海风拂面,青山隐约。当车开上他钟爱的滨海大道,窗外的景物迅速被下一刻代替,速度开始让他兴奋。“在这里,男人只需要做两件事,找钱和女人。”
“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深圳的日子,肖全极少去罗湖,大半时间待在蛇口。这里的街道小小的,房子矮矮的,空气中浸着海的味道,偶尔有海鸟唱一声,路过的行人已经消失在浓绿的树荫里。肖全喜欢一个人爬到山顶,带着书,看云,把自己锁在透明的阳光里。他喜欢这种欧洲小镇般的生活,一尘不染,安静直指人心。
采访这天,肖全迈开两条长腿,像芭蕾领舞那样挺拔地快步在前,卷曲的长发上下翻飞。我们去了两家他喜欢的咖啡馆:一间是美式木屋,有桌球案、全木吧台和露台;另一间是瑞士农舍,弥漫着薯条的香气,二层有紫荆花下的阳台。于是在阳台坐下,肖全叫了咖啡,在午后的阳光里,讲他的深圳和成都。
“我和深圳既有关系,也没有关系。蛇口是我待下来的原因,这里是我的花园,我不需要占有,一样可以拥有。我有洁癖,家里的浅黄色地板不能有一根头发,白衣服洗染了颜色一定要抢救回来。不像翟永明、钟鸣他们,我不大适应成都老城区的生活。深圳和成都的差别,就像西方和东方的差别。”处女座肖全用星座解释自己的居住选择,神态像离开了天鹅湖的王子。
住在深圳,肖全永远能发现新鲜,这种惊喜可以让人忘记年龄。“那是在地王大厦,我看到旁边车里的一个女孩,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等我再开到下一个绿灯,向左一看,又是那个女孩!其实我当时可以拿一张报纸,写上我的电话号码,扔进她的车里。我一个朋友说,万一靠近会后悔。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在躲。”躲掉了深圳的偶遇,却找到了成都的一见钟情,肖全的现任和前任女友,都结识在成都,重庆女孩,他说:“巧合。”
不过肖全最感念深圳的是结缘马克·吕布,是这扇南风窗把大师之风吹进了他的生活。“在深圳,我开始做马克·吕布的助理,我们好像父与子。”那时候的深圳春风刚起,他们站在深发展大厦的地基上合影,肖全每天从蔡屋围出发,带着老爷子周游。在他们的镜头里,深圳一天天长起来。而肖全也开始了向大师看齐的心路,他希望用滨海大道飚车的速度。
在深圳“大炼钢铁”,然后回成都休养生息,难怪有摄影师说:“看看肖全过的日子!”
“隔段时间,必须回成都吸地气,那里让我有归属感。成都的气场很厚很实,都江堰、青城山都感觉得到。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深圳,但我总在想赶快拍成都老街。没梦见过深圳,但总梦见成都。”肖全讲起成都,言语便成了取景框。“在成都的老街,日子很闲散。街上,人们晒太阳、嗑瓜子、晾青菜、踢鸡毛毽子、孩子们在外面写作业,还有狼狗在脚边跑来跑去。”
多年以来,肖全的镜头反复挽留着这些场景。当深圳的天际线在他眼中一天天长高,成都的老街也在他镜头中一条条消失:他拍下三毛的柳荫街、不再安分的顺城街,还有等待诀别的宽巷子和窄巷子。肖全觉得自己的根在慢慢被剪断。这让我想起柏桦的诗。这位诗人曾评价肖全,“拍谁就是谁一生最好的照片”,同为成都人,他也在反复挽留:“那些数不清的季节和眼泪/它们都去哪里了?我们的影子和夜晚/又将在哪里逢着?/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面的一角/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如果你这时来访,老朋友/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重新出发
肖全真正以深圳为家,从供房开始。上世纪90年代初,为了拍《我们这一代》,他把家背进行囊浪迹天涯。那是一千块钱跑七个城市还有富余的岁月,他走到哪里,扔下包,倒头就能睡。拍回来的胶卷和多年积攒的资料,就放在朋友家里。但一次意外,让他痛下决心。沉浸于爱河的朋友,忘了关水龙头,肖全的宝贝家当无一幸免。此后,他发誓,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放行李的地方。
这个地方选在了深圳,因为有李媚执掌的《现代摄影》,那时的深圳是现代摄影的特区。这里输入了大量国外摄影师、摄影界的最新信息;也吸纳了国内意识先锋的精兵强将,其中包括四大青年摄影师中的两位,肖全和韩磊。提起那段日子,肖全至今还唏嘘不已。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团队,让他安心在深圳卸下了行李。从此像多数深圳人那样,每月跑一趟银行还房贷。
“深圳人和成都人不一样,什么都要比。比谁的花园大,比谁的车好,比谁的手表贵。”肖全没有说,深圳人,不比谁的照片拍得好。被《我们这一代》牵着走南闯北的日子落幕后,1994年,肖全开始接拍广告,太太口服液、新大洲、摩托罗拉、IBM、还有成都的上河城……“好的广告就像高音喇叭,我希望有一天人家说万宝路的照片是肖全拍的。就像奥利维洛·托斯卡尼(Oliviero Toscani)拍的照片,令到贝纳通在全球开出7000家连锁店。我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开幕式等于闭幕式的艺术家。”无论是广告还是艺术,肖全的标杆都是主宰者,他真正的期冀是影响力。“我期望自己能在照片、饭碗和影响力三者间实现平衡。一个伟大的民族必须有伟大的影像输出。”
他想去敦煌,面对着千佛洞,在干枯的河床上布展,用他巨大的照片;他想拍孙道临这一辈的《他们这一代》,也想拍章子怡这一辈的《你们这一代》;他特别想在深圳有一间仓库一样大的工作室,把自己的照片放得大大的,挂满高高的四壁;他总想明天就回成都挽救宽巷子和窄巷子。但眼下,他在忙着拍广告,去年拍过凤凰卫视主持人挂历,再早前将镜头下的美丽女人结集出版,还有成都《上河城》的楼盘广告,他说也算是拆掉老街的凶手之一,还有深圳一个房地产项目的人体写真,有人说现在已是“崔健给房地产唱摇滚和肖全为房地产拍人体的时代”。
什么时候回成都呢?有时间没钱?或者有钱没时间?对肖全,挽留成都老街的影像,是依恋,是抚慰,也是重新出发。出发之前,他正徘徊在托斯卡尼和寇德卡之间,前者把贝纳通推向全球,其后出版自传《广告是向我们微笑的尸体》,后者至今二十多年流浪,“只有放睡袋的时侯才考虑睡在哪里”。
成都之于肖全,可能是布拉格之于寇德卡。回忆起那个“布拉格之春”,寇德卡说:“那是我一生的最高峰,在十天之中,我这一辈子能发生的都发生了。”不同的是,那以后,寇德卡再不能回捷克,而对于肖全,何时出发?只在乎心境的早晚,很可能是下个月,或者明天。萨特说:“忧虑远不是行动的障碍,相反却是行动的条件,它与每个人为一切人所承担的沉重责任的含义是一回事,这种责任既使我们痛苦,又使我们伟大。”回望成都,肖全看见的是责任,他为此痛苦,并期冀伟大。
肖全,还有肖全拍的这一代,用钟鸣的话说,是“革命半成品的后果……和那时代的中国一样,永远徘徊在亦新亦旧上”。其新,比如深圳蛇口;其旧,比如成都老街。血液中来自深圳的肖全,快速、时髦、尖叫、否定、商品、猎取;血液中来自成都的肖全,磨蹭、怀旧、絮叨、肯定、艺术、等待。从成都,肖全给深圳带回心灵、关怀、细节、记忆、情人、照片;从深圳,肖全给成都带去头脑、模式、速度、规划、合同、存折。来来回回,肖全在找一个支点,称起这些砝码,一个都不能少,因为他叫肖“全”。
这个支点,可能是云南。那里有杨丽萍的雀之灵;有丽江的柔软时光;有大理的风花雪月;有香格里拉的神秘之土。这些年,那里被越来越多的城市工蜂、蝴蝶抑或蜘蛛朝拜,肖全也是体验者。“去年11月,我和朋友在中甸飚车,开到长江大转弯,我突然high了。天上的云是活的,深圳看不到,他们在玩,自由自在;还有山,和四川的不一样,它的机理那么清晰,就在那里,沉默着,你感觉得到它的力量;阳光在白马路上平平地铺开,他和青草的那种关系,天啊,他们都懂。在这里,人和树是一体的。我的眼睛是亮的,看得到以前从来看不到的东西。”
肖全去云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想50岁以后,内功修炼到能理解大自然,然后去拍云南。他景仰中甸松赞宁寺的大活佛,“看任何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他们能参透大自然的神秘。”安身于深圳,立命于成都,肖全说:“云南是我的皈依。”还有5年,白驹过隙,那时候的肖全,该是,照片、存折、影响力,三位一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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