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偶然性就像这上面的一张纸条一样，毫无理由地夹在中间，这就像在我脑子中曾经长过的脑膜瘤一样，它长在那儿，莫名奇怪，你可以把它撕掉，但它曾经长过。”

　　作者：夏楠

　　北京冬日的午后刮起了大风。这时赵家培正跟央视台的柏寒在一栋闲置的办公楼里比赛乒乓球，热火朝天。

　　再上楼时，柏寒正系鞋带，灰头土脸地应一句：“老同志赢了。”自从非典期间跟“老同志”较上劲，他就没有赢过赵家培。赵家培顾着收拾东西，一旁偷着乐。

　　以业余赛手论，赵家培的乒乓球球技炉火纯青。他很少遇到过对手。这也是在他后脑里长了一个4×5公分的肿瘤之后，仍能维系不变的生活部分。

　　至于变化的就太多。赵家培卖掉了车子，因为曾经有昏倒两次的经历，那瞬间几乎就是死过去一般。开刀之后，他最担心的问题是那个瘤还在长。它后来长了1公分。2003年9月份他去做了伽玛刀切除手术，根除性达90%，但半年后还须再检查。

　　为此赵家培的心理负担挺重，有好事大妈问：“你一个人生活，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赵家培手一挡：对不起，半年以后再说吧。

　　赵家培的家散发着陈旧质地，几盏落地灯却发出温暖的光。进门的桌上摆着桂圆干、陈皮、速溶咖啡、茶叶、纸杯、饼干，完全是一个人的组合元素。显示与赵家培身份相关的是另一间权当会客室的房间，十来张油画挤放着，还有没来得及装上画的画框若干。

　　赵家培从不喝酒，却经常控制不住抽烟。在他家，随处可见特色各异的烟灰缸几个。他曾经在开刀期间戒烟4个多月，那时也没精力抽烟。有一回照顾他的姐夫递一支给他，问，想抽一根吧？从此他又开始抽了，每周能抽八九包。一支烟的诱惑成为朋友拿他取笑的典故。

　　“我都搞不清楚这瘤是因为什么长的。”赵家培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惟一想到的可能是1998年离婚那段，他特郁闷，郁闷了就会长瘤吗？赵家培说医生也不确定。

　　最糟糕的是，赵家培在确诊之后不敢动手术，因为很可能导致偏瘫后遗症。

　　2002年三四月份他正式住院开刀。“刚开始那周，我用勺子吃饭，啪一下掉地上，脑子很清醒，但肢体跟不上。”住院的漫长时间，赵家培懒得跟任何人联络，他的姐夫、哥哥，呆在北京几个月照顾他。

　　期间他重读了阿城的几本小册子。另外将他很喜欢的香港作家黄碧云的小说《烈女图》翻读了两遍。那是一位香港朋友探病时送来的。封底印有一句：“每个女人的生命都有一些极残酷的东西压挤着，好像头要弯了，脊要断了，腿要裂了。她们活了下来，只有到老的时候，死很接近了，恩怨和负荷才会觉得很轻。”

　　他还做了一个速写本，由桌边的一只不能保温的暖水瓶，到神情疲惫在病床边睡着了的姐夫，赵家培都细心地作画，注上日期。

　　我看到一段这样的文字：“生活中的偶然性就像这上面的一张纸条一样，毫无理由地夹在中间，这就像在我脑子中曾经长过的脑膜瘤一样，它长在那儿，莫名奇怪，你可以把它撕掉，但它曾经长过。”的确，速写本的某页，有张奇怪的纸条横空出世。赵家培对此事郁闷了很久，最后也无疾而终。

　　一个月后他出院，基本上还能拿勺。3个月以后可以自己散步。半年后就活动自如。他每周一三五打乒乓球，且越打越勇，其他时间则窝在家中画画，状态散漫自由。

　　如果说赵家培不像上海人，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17岁插队安徽，19岁因为打得一手好乒乓球而进了县体委，后又因机缘巧合借调进县文化馆，之后走上画画这条路。画画和乒乓球是他生命中的两个极致。每次，他在画画的低潮中都由矢志不渝的乒乓球调剂过来，尤其他在2003年某次单位的比赛中拿了冠军后就忍不住感慨了：“小时候的爱好，伴随终生。”

　　两年前，他跟现在社会的多数人一样，是肢体语言都属于节奏快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的，是单位的。”熙来攘往，蝇营狗苟。大病一场之后他才认识其中利害。是否还会重新投入从前的集体，对赵家培来说是个问题。

　　即使深入地想舞台美术设计，它在我国还是一个特别幼稚的东西——国内从来没有一个体系，有人研究，但从没有人认真研究。赵家培对此不乐观。“我是一个不爱看戏的人。我自己做的戏从来不看。我觉得戏剧的力量主要是来自生活的状态。你可能从生活中、装置艺术中、小说中发现，得到的东西多得多。”

　　两年前，他画一张画很随性，画到一半就扔下来。现在他对着一张画的时候，就想一定要把它画完，不然明天就死了怎么办？所以他屋子里现在就装满了这些他认为可以画成一张画的，长直发和长卷发的女人，安详的老头与狗，光与影，皮肤与神情，还有头发掠过脸孔的瞬间。他曾在北京国贸展厅卖过七八张油画。画到一半，他不想卖了。他说从此以后他都不想卖了。“就好像把人生中某一段特别精彩、得意的精力给卖掉了。现在我想钱是够花了，我也不是对生活要求特别奢侈，我也不会去供楼，为楼打工一辈子，你想辞职还不干呢。”

　　两年前，作为舞美设计中心主任的赵家培哪里敢说：“我做就做了，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这回单位评职称，他这个评委身份忽然能够完全脱离过去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了。

　　赵家培就如此呆在他的小屋，画画，准时在一三五出现在乒乓球桌。“到我举不动拍子的时候他可能能赢过我。”“老同志”笑得狡黠。（编辑：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