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伶

　　2

　　从母亲走出石屋起，古兰丹姆便开始盘算那个她盘算了上百次的计划。

　　对18岁的古兰丹姆而言，高原的五月是个酝酿幸福的季节，是个实现梦想的季节。

　　她是从栽在玻璃瓶里的那株白菜花上看到五月的。黄灿灿的五月就是鲜嫩嫩的花儿。它们像拥有思想的精灵，一旦感应到春天的气息，便追赶着阳光，把自己变得一天比一天饱满，一天比一天艳丽。水，需要得多了；玻璃瓶，显得小了，古兰丹姆不知该不该把它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她想要不先等等，等到自己离开家时，再把花儿一起带走？

　　快乐就像那冰山，没有丝毫的杂质；期望比鹰飞得还高，穿过阵阵清风，朵朵白云，一眨眼一个样子。

　　古兰丹姆掀开毡帘，跑到石屋背后。她想看看那块被她当作日历牌的大青石。

　　所谓石屋，即是用石头砌成的，结实耐住，冬暖夏凉。塔吉克人是个智慧的民族，勤劳的民族，那千奇百怪、各色各样的石头，在他们手下，俨然小巧美丽的魔方，被摆弄出花色奇异的造型。有的石屋远远一看，花斑点点，四面像贴了一层豹子皮；有的石屋赤橙黄绿，色块粗犷，好似大师笔下一幅气势磅礴的油画。还有更多的，一色青灰，低矮古旧，静静地立于冰山下，草地旁，沙棘林里，凝固成另一座山。

　　然而，它们却是有表情的。在清晨，它们微微张开深深的眼睛，让高原的天光撒在它们深褐色饱满健康的额上，它们年轻得像吹鹰笛跳鹰舞的少年，太阳的热力就是它们的热力，太阳的微笑就是它们的微笑。午后，它们就变得苍白起来，每一面石壁都白花花的，仿佛那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失血过多的脸，使劲地笑，却愈显疲惫和憔悴。傍晚，石屋又好看起来。一座座的，似千百个老人的头颅，金红的晚霞映得它们庄严肃穆。它们虽然没有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那么高大伟岸，但它们也是父亲。溪流是刻在它们脸上的沧桑，炊烟是长在它们头上的白发。那些草啊花啊，马啊羊啊，还有一群草上爬、泥里滚，不穿裤子就长大的小家伙，是它们最最疼爱的孩子啊。

　　古兰丹姆面对石屋时，高原的太阳正在升腾。新鲜甜美，透出迷人的芬芳。高原之晨是美的，古兰丹姆能感觉到。但她的美来得太突然，猝不及防，以至于贪睡的少女们撅着屁股，刚刚翻过一个身去，她便被高原无边无际的白吞没了，吞没了！她的美短暂得就像这里的一切，青草，野花，春天，夏季，不，像塔吉克姑娘的18岁。

　　18岁的塔吉克姑娘，既嫩且熟。嫩的是脸子，熟的是身子。18岁，脸儿是白中泛红的五月桃，毛茸茸；眼睛是月光下的黑玛瑙，亮闪闪。鼻子，是永不过时的完美饰物——冰山一样晶莹峭拔，塔合曼一样妖娆秀丽。再看看她们的身子，一块多么丰盈的水草，一汪多么温暖的桃花泉，一片多么辽阔的冰山雪岭。啊，塔吉克姑娘的18岁！

　　古兰丹姆眼睁睁地望着那鲜嫩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天宇跳了两下，眨眨眼，又跳了两下，而后凄凄地滑入一道看不见的门坎。这时浓重的殷红渐渐化成水红，化成浅粉，最后模糊成一缕血丝，滞留在天际。高原的太阳不见了，就这么不见了。古兰丹姆始终弄不明白，是谁吞没了她，是冰山？是云彩？还是从春天刮到冬季的长风？从山里响到山外的鹰笛？

　　古兰丹姆心头涌起莫名的忧伤，她摇摇脑袋，很想把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赶走。自小在汉族学校念书的古兰丹姆是个文学爱好者，读过《红楼梦》，自然多少染上了林黛玉那见风流泪见月伤怀的毛病。她伸出她那只还未触摸过生活的手，稚嫩柔软的手，轻轻在石屋一块大青石上抹了两下。一抹就亮了，上面用小刀划下的一道道竖痕看得清清楚楚。这密密的竖痕，代表着她日日夜夜的期盼和无穷无尽的遐想，现在终于该有个结果了——五月就是它们的结果。五月来了，城里报社的俞姐就该来了；俞姐来了，她便能逃脱父母为她安排好的命运，跟着她去城里当演员了。

　　演员，在古兰丹姆眼里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比电视上的大人物还厉害。但俞姐操着纯正的普通话，动不动就是“拍戏、拍戏”，说得相当简单。能把不简单的事说得那么简单，俞姐是多么不简单。古兰丹姆像喜欢她的作品那样，喜欢上了漂亮能干的大记者俞姐，喜欢她对她的那个亲昵称呼：孩子。她注意到，俞姐是继毕淑敏、马丽华之后，第三个书写高原的女人。女作家一旦跟高原发生了联系，胸怀便博大起来。她们的人生境界，从此想低也低不下来。而自己将来很有可能就是第四个书写高原的女人。

　　想到这儿，古兰丹姆为自己有这样的勃勃雄心得意地笑了。这时，她看见她的继父老达奇骑着一匹黑马过来。许多年前初见这个人时，她觉得他的矮小丑陋简直不能与那匹黑骏马相配，更别说与她美丽的母亲了。她为聪明的母亲糊涂的再嫁深感惋惜。如今数年过去，黑骏马跟它的主人一起老了，他们化成了一个整体。是的，每当外出送信时，蓝莹莹的雪山上总是映着一幅优美跃动、生机勃勃的剪影，那是人与马结合才能完成的不朽之作。

　　从继父这里，古兰丹姆得出一个结论：人与马是自然界最完美的结合。人缺了马，就失去奔腾的意志；而马缺了人，便不再是有思想的生灵。

　　此时，黑马得得得走来，马脸平和，四蹄规范，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这很配它的主人，坐姿笔直，干瘦威严，目不旁视。古兰丹姆知道继父一准是探路去了，她暗暗欣喜。每到五月高原冰消雪融，在家闲了一冬的继父便要出去探一回路，如果没什么异常，第二天就该去县城了。县城在相距100多公里的山窝子里，整个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邮件无法从外面运进。五月通邮了，县邮电局一定堆着小山似的信件包裹，就等着人领取了。

　　古兰丹姆仿佛看到有一封印着粉红色小花的信，静静地躺在信堆上。那上面用钢笔写着自己的名字。是俞姐娟秀的笔迹。

　　古兰丹姆激动地上前叫了一声“阿爸”，老达奇这才抬起皱如羊皮的脸，眯缝着眼看着一边说，傻站着干啥，不帮你阿妈去提水？说罢，骗过一条短腿，费力地下马。继父不知从何时起，跟她说话，不再看她的脸，这让古兰丹姆有些不安。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考上大学？

　　古兰丹姆回答继父说，多运动对生孩子有利，就让她动动吧。说完脸红了一下，心想，到温泉提水完全是孕妇的嗜好，我一个姑娘家往哪儿瞎跑啥？继父“唔”了一声。古兰丹姆迈动着又大又笨的皮靴，跑过去，接继父手里的缰绳，去饮马。出了圈，见继父并未进屋，便又端了奶茶送到跟前。继父硬邦邦的脸有了松劲，古兰丹姆趁机说，阿爸，明天带我一道去县城吧。

　　继父不答话，盘腿坐在了垫着毡子的石墩上，掏莫合烟。古兰丹姆忙从毡垫下取出一沓裁好的旧报纸，机灵地接过继父手中磨得十分光滑的铁烟盒，三下两下，替他卷了一个喇叭筒。继父点了火，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看远方迷迷蒙蒙的绿色，还是不看她一眼。

　　但古兰丹姆知道，继父答应了。

　　古兰丹姆是塔合曼乡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她的继父老达奇一向是偏爱她的。两个过继的女儿，就送她念了书。塔吉克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开通的继父就让她上汉族学校。

　　这恰好符合古兰丹姆的心思。古兰丹姆喜欢聪明的汉人。在古兰丹姆家不远的地方，住着几户汉族人。他们很会过日子，家家门前都开了园子，种瓜种果，每到夏季，蜂飞蝶舞，瓜果飘香，惹得塔吉克孩子们眼馋。塔吉克人过去很少吃到鲜绿蔬菜，是汉族人引上高原的。古兰丹姆最早认识半导体收音机和照相机也得益于他们。第一次在汉族小朋友家里听收音机，她奇怪极了，捧着那东西，瞪大眼，左看右看，又敲又晃。不见一男半女，里面怎么却有一群男男女女在唱歌呢？她问那家的女孩，女孩说，你这个勺子(即当地人说的傻瓜)，咋会看不见呢，你闭上眼，那些唱歌的人就全出来啦！她就闭上了眼，眼前果然是黑压压的人。

　　那年她六岁。

　　八岁那年，一个大个子叔叔来塔合曼转悠。叔叔的衬衣领子比雪山还白，古兰丹姆因此认定他是大地方的人。叔叔举着一个匣子，招来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古兰丹姆站在其中。她觉得那匣子的眼睛比牛眼还大，比泉水还亮，挺漂亮，就是不该发出咔嚓声。眨一下眼，干嘛要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

　　“白领叔叔”对着牛羊和石头房子咔嚓了一圈后，突然伸出一根指头，指她。她吓得赶紧跑回自家石屋，躲到了绣着五颜六色图案的门帘后。叔叔说，小姑娘，别怕，出来吧，你不想看看我手里的家伙吗？

　　“白领叔叔”以此做诱饵，到底把她“骗”出来了。咔嚓咔嚓，一阵乱响，像开机关枪。她摸摸脑袋，没血。叔叔咔嚓完之后，带着奖赏的笑意让她摸摸那家伙。她战战兢兢地摸了一下匣子上那比羊皮还柔软的皮套，尖叫不止。叔叔大笑起来，说，傻孩子，这叫照相机，一万多块钱呢。她污黑的手汗印到了皮套上，叔叔仔细地用衣袖擦净，拍拍她的脸走了。她扶着石屋的门，呆呆地站着，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繁花绿草间，望着夕阳把云朵染红，把雪山染红。她小小的心，开始向往外面那个神秘的大地方。

　　后来她从继父带回的画报上，看到了大地方，也看到了自己的一组模样可笑的照片。照片叫《向往》，继父说。

　　以后上了学，她明白向往为何意了。她真感谢继父能让她上汉族学校，这样她的人生就有可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比如考试、就业，等等。跟汉族同学处得久了，古兰丹姆不仅能说一口流畅的汉话，从思维、爱好到她的心灵，都越来越贴近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她竟然常常忘了自己是个异族人。她与俞姐的相识和沟通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俞姐到高原来采访她的继父，她成了他们的翻译。初次见面，俞姐就发出惊叹：老天爷，这孩子真漂亮！区电视台也没这么漂亮，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的女主持人。她红着脸说，真的吗？俞姐说，我干嘛骗你？

　　俞姐来的那个五月，古兰丹姆正忙着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既然俞姐那么喜欢她，她想她就该做俞姐的向导。古兰丹姆向老师撒了谎，说要回家照顾快生孩子的母亲，其实那些日子她天天陪着俞姐转。俞姐这人很有意思，她最最喜欢到那些贫困牧人的家里，睡破炕，吃人家的包谷馕、奶疙瘩，看人家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到处跑。她把一群脏里巴叽的孩子弄到自己身边，与他们合影。她还把带来的一包糖，散给他们吃。有时，还一百一百的给人家钱。古兰丹姆看了，感动得想流泪。漂亮的女记者是不是就该这样，在贫穷恶劣的环境中，显示一种独到的美？

　　临别那天夜里，俞姐让古兰丹姆陪自己在县城最高档的宾馆住了一宿。这是古兰丹姆平生第一次住宾馆，睡雪白的床，盖雪白的被子，用雪白的坐便器解手。这一夜，她们谈了很多，但主要是谈电影明星。俞姐看过那么多电影，知道那么多女明星的隐私，仿佛她跟她们每个人都是朋友。古兰丹姆被带入了一个奇妙的明星世界。俞姐拿出母亲那样的语调说，孩子，如果让北京那些女明星看到你，她们会嫉妒你的容貌的。古兰丹姆激动地说，真的？俞姐说，我干嘛骗你？

　　最后，俞姐对古兰丹姆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俞姐说，孩子，你想拍戏吗？我有个朋友是电视台导演，我跟他说说让你当演员。

　　俞姐要了古兰丹姆的地址，说明年五月，等我的信儿！

　　俞姐一走，古兰丹姆便像离开主人的马驹子失了魂。落榜是不可思议的事，又是意料之中的事，谁叫她那么不合时宜地做起了当演员的梦呢？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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