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伶

　　3

　　帕米尔高原的夜不是风给的，也不是月亮和星星们给的，而是一只鹰。

　　鹰孤零零的，苍黑，当原野混沌在一片没有色彩的苍白中时，它悄悄地来了，从慕士塔格峰背后伸出一叶羽翅。那是一片庞大的羽翅，一片准备笼罩整个山峦的阴影。它缓缓地滑翔，从天际斜斜地拉过一条弧线。弧线所至，飘动起如水的黑色。再朝下游移，是雪谷，是草坡，是塔合曼，是石头房子，是屋顶的炊烟，是欢腾的羊圈……一路这么下来，巨大的鹰翼便布满天空。

　　在这个重复了一万年的优雅过程中，塔吉克人始终没能看清他们所崇拜的鹰的表情，他们过多地相信传说中鹰的正直光明和勇士作派。其实，鹰是阴郁而鬼祟的，飞翔中的鹰总是把它的利爪藏在身体下，缩着脑袋，嘴巴紧闭，目光也含而不露，深得让人无法觉察。高原是鸟儿的天堂，人们从早到晚，听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唱着各种各样的歌，但谁听过鹰的歌声呢？鹰是金口难开的。也许正是如此，塔吉克少年们只好用鹰的翅膀骨做只小小鹰笛，吹得满山满谷，代替他们心中的雄鹰歌唱。

　　鹰不说话，不唱歌，在天上走起路来慢慢悠悠，但高原的夜却是由它统治的。这是塔合曼的浪荡少年阿洪尼克告诉古兰丹姆的。

　　想到他们家的屋顶上正罩了一扇漆黑的鹰翼，古兰丹姆夜里就很难入睡。而此时她旁边的姐姐睡得很香，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姐姐边上是母亲，母亲边上是继父。他们家只有这一张炕，又宽又大，铺着图案鲜艳的羊毛毡垫。家家都是这样。在县城中学睡了几年上下床，古兰丹姆有些不习惯这么个睡法了，尤其是这炕上还有一个男人。不知怎么，继父待她再好，她也无法不把他看作一个男人，一个跟父亲不大一样的男人。

　　半醒半睡中，古兰丹姆听到了重重的翻身声和厚钝的磨擦声，听到了一声呻吟。这声音在夜间来得自然又突然，熟悉又陌生。古兰丹姆睁开眼来，她想是不是母亲不舒服了。她扭过脸看，老天爷！母亲的被子高出许多，似乎立着半截黑乎乎的墙。那是座危墙，摇摇欲坠，翻滚着可怕的白色气浪，散发着膻腥之气。古兰丹姆猛地扭过脸去，心像被谁拧了一把！

　　这种事其实她是知道的，她不是勺子。在城里上学时，她从女同学家放的录像上看到过。她羞得捂了眼睛，汉族女同学便嘲笑她生瓜蛋子。有一次，她们睡一个被窝，女同学摸摸她的乳房，说，你干过那事吗？她说她跟班里的两个男生干过，其中一个跟古兰丹姆同民族。女同学说，跟汉族男生做一点没意思，还是你们的人有味道。古兰丹姆又吃惊又羡慕，问，啥味道？女同学哧哧地笑，说，味道好极了，难道你不想尝尝吗？……

　　炕那头，还在动作。母亲像嘴里灌满了风，呜呜地，脑袋乱摇，身子不动。继父像一头发怒的公驴在嘶鸣，在踢腾，蹄下烟尘四起……

　　古兰丹姆浑身冒汗，觉得好像有人在撕咬自己，令她万分疼痛！她真想冲过去，让继父停下来，停下来！她的母亲似一辆破牛车，就快要散架了，但爬起身又躺下了。18岁这个年龄告诉她，她是应该回避这些事的。

　　很久很久，石头屋子才静下来，大炕还在身下抖。继父很快鼾声如雷，母亲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再没了声息。

　　古兰丹姆爬起身，悄悄披衣出去。

　　是个清寂的夜。星，小而亮，密实实，寒碜碜，针尖似的扎人。古兰丹姆站在这空茫茫的夜幕下，心里又堵又慌。

　　为什么呢？说不清楚。

　　第二天，古兰丹姆早早起来，准备跟继父去县城。她换上一条在城里上学时做的半新不旧涤纶质地的粉红色长裙，配白毛衣，再戴上红底黑花镶珠子的花帽，脖子上围一条红纱巾。流苏飘曳，彩珠生辉，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这是古兰丹姆最隆重的妆扮了，这是古兰丹姆进城时才会有的打扮。古兰丹姆天生丽质，塔吉克族女人所有的美都集于她一身。她黑，黑得滋润细腻，黑珍珠般闪亮；她瘦，瘦得风吹柳摆，韵味悠长。她的眉黑密，乌斯玛草(高原上一种能染眉生眉的草)那样的鲜浓；她的唇娇媚，桃花泉水才有的温柔。

　　她的母亲提着一桶水，正扑扑嗒嗒从一条泛着青色的小路上走来。仰着身子，老远只见肚子不见脸。但母亲早已看清了女儿，女儿这雪莲花一样高洁骄傲的姿容，令她沉重的双脚颤了一下。她愣住了，在那一刹那，她黯然的眸子里闪现出另一个姑娘，她同女儿一样娇艳啊！不，她远远超过了女儿，她比她漂亮。母亲脚下的迟钝，导致木桶里的水顺势泼出。一只黄毛公狗一蹦一跳，卷着骚里骚情的大尾巴，趁机扑过去。母亲忘了挡那畜生，一桶水便被撞翻！

　　古兰丹姆恼怒地拾起一块干牛粪打过去。正在给马上鞍的继父眼疾手快，接过了牛粪，甩在地上。继父闷闷地说，古兰丹姆，你疯啦？继父把这条狗看作他的儿子，常常让黄狗睡在炕上，令古兰丹姆恶心。但她不能说。

　　老达奇瞥了一眼大腹便便、湿淋淋的妻子，说，我们进城啦，有五只母羊就要生了，你看好！我们办完事就回来。

　　古兰丹姆的母亲点点头，提起那只空木桶。她朝女儿笑笑，说，进城好。

　　古兰丹姆望着母亲乌青浮肿的脸，想起了夜里的事。不知怎么，突然有种不安。她蹲下身，用手替母亲擦去脚背上的湿泥。她发现母亲的脚肿得更厉害，只有一半撑进球鞋里，脚后跟全在地上磨着。她想，有了钱得为母亲买双像样的鞋。

　　母亲没在意女儿的表情，说，去吧，别忘了扯一块金丝绒，给你弟弟做帽子。

　　古兰丹姆觉得可笑，母亲盼生一个男孩，其实是继父所盼。母亲不知让她扯过多少回金丝绒了。母亲年年春天坐在昏暗的石屋里，一针一线地缝啊缝啊，最后肚子里的娃娃一掉，白搭。继父有气并不直冲母亲，但他会把母亲用金丝绒绣的小花帽填进炉里烧掉！

　　古兰丹姆觉得母亲真真奇怪，和前一个丈夫，也就是抛弃她们的亲生父亲，一口气生下四个，大儿子夭折了，二儿子被带走了，怎么到了继父，却怀一个掉一个呢？母亲一直认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比一头瞎驴还窝囊。这话，其实是继父常说的。

　　眼见着母亲一天天地老下去，古兰丹姆感到生孩子这件事在母亲更加艰巨了。母亲这次能挺起肚子，并且挺得如此有气势，真是幸运。古兰丹姆为母亲高兴，甚至自豪，她想她可以放心地离开家了。

　　长鞭一甩，父女俩骑着马一前一后上了路。每年这个时辰，当第一串响鞭划破黎明，塔合曼的人便知道老达奇要进城了。他挎在肩头的绿邮包比草儿还绿，上面的黄字很多人半辈子过去了不见得认识，但他们却知道，老达奇的绿邮包装着塔合曼人的牵挂，装着外面世界的精彩。

　　鞭声引出动静。一个人引出十个，十个人引出百个。高原人在石屋前老鼠那样排起一支吱吱喳喳的蜿蜒长队。有的跟老达奇打招呼，有的问候她老婆，还有人开起玩笑，说，你老婆那肚里肯定装着三个羊娃子！

　　老达奇一点不生气，说，三个羊娃子才好！

　　人们的目光关注更多的是古兰丹姆。老娘儿们“啧啧”地赞叹，小媳妇们乜着眼酸酸地瞅，汉子们直盯盯地快瞪出了眼仁。古兰丹姆浑身不自在了，低下脑袋催继父走。这时几个媳妇围上前，三把两把将老达奇扯下马，交代他买这买那。老达奇掏出个小本本，一一记下。

　　绕过一片沙棘林，塔合曼温泉就在眼前。古兰丹姆家所在的乡现在叫桃花泉，塔合曼是过去的名字。这两年县里为甩掉贫困帽子，大力开发旅游资源，想以此带动经济发展，这儿就改成了桃花泉。然而人们还是称自己的家乡为“塔合曼”。塔合曼温泉遍布，一年四季雾气缭绕，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硫磺味儿。人们都说这是胡大赐给他们的神泉，用来拯救病痛不幸的人们，让所有女人都能生孩子。

　　古兰丹姆不相信这鬼话。

　　老达奇走到泉边时再次被拦住。这是一个骚娘儿们，正在泉边洗衣服，露半截子蛇腰。这个女人的丈夫在县城卖莫合烟，有一年不回家了，要跟她离婚。因为她不能养。蛇腰女人连着几个五月往外吹风，说自己怀上啦，但没隔多久她一摆阔就露了马脚。原来她让老达奇到城里帮着代买卫生巾。她是塔合曼的女人唯一用卫生巾的女人。

　　这会儿女人甩着手上的水珠，瞟了古兰丹姆一眼，拖着长腔对老达奇说，喂江———丫头子这么大啦？有福哪，老达奇，不干活，别人白白替你把羊娃子养下了……你嘛，那个东西不行！

　　这个鬼女人！古兰丹姆看见继父的黑脸挤出尴尬的笑，挥了下手，继续向前。那女人似乎不大满意这平淡的告别，追上来，手凑到嘴边大声嚷，老达奇，别忘了给我捎两包卫生巾！房子里肉有的呢，奶茶也有的呢，老头子放羊去了呢……

　　说罢，放荡大笑。这是高原人都懂的话，勾引男人的小段子。老达奇这次“嘿嘿”地笑了，脸上飘了红。继父在家里从没对母亲这么笑过。古兰丹姆剜了一眼蛇腰，想，真骚，就这副下流的小腰下面能钻出个娃来，才怪了呢。

　　老达奇生得矮小丑陋，少言寡语，但塔合曼的娘儿们偏都喜欢他。塔吉克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山里，老婆儿子热炕头，牛羊满圈乐悠悠，从未感觉到苦呀穷呀，交通不便呀。可不知从何时起，守了半辈子高原的男人们变得不安分起来，撇下老婆孩子开始往城里跑了。去倒生意，去开饭馆，啥都想干，就是不想放羊了。于是，高原的女人便守着石屋，眼睁睁地瞪着远方，等得天荒人老人憔悴。老达奇这马背上的邮差这时在她们眼里就一下重要起来，比县长乡长还重要。塔吉克人崇尚雄鹰，鹰是他们民族的骄傲和象征。老达奇就是她们心中的雄鹰，他连接着山里山外两个世界，他传递着爱的信息，他是高原不能缺少的大人物。

　　古兰丹姆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继父感到荣幸。但同时，又很不安。

　　她还记得多年前他走进这个家门时，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之后数年来便不再穿袜子了。他翻山越岭给人送信，能打赤脚时，也是尽量脱了皮靴子。他舍不得吃一碗杂碎汤，而情愿啃一个干馕；他胃痛，强忍着不去看医生……古兰丹姆明白，他全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带来的两个孩子，为了供她上学。古兰丹姆觉得自己没考上大学，很对不住这个善良的人。

　　继父当邮递员30年，没出过一次差错，有多少“死信”在他踏破铁鞋的艰辛寻觅下，辗转千里万里，最终都落到实处，死而复生。继父还是个活雷锋，热心为当地群众服务，大到帮人家到城里买车票，送病号，小到为妇女们写信念信，采购针头线脑。继父很热爱妇女，为妇女办事乐此不疲，细之又细。

　　这些，都是俞姐上次来高原采访到的。如果不是俞姐这篇生动的通讯，古兰丹姆还不知道继父这小小邮差做了那么多大事。继父因此当了劳动模范，被称为塔吉克族的雄鹰，为这个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原，大多数人从未走出冰山的民族争了光。

　　去年七月，老达奇戴着金光灿灿的奖章，从北京飞回来了。雄鹰一落在高原的石屋下，便明白他不再是雄鹰，而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继父；便唉声叹气，烦躁不安；便骑着马乱窜，从这个媳妇的石屋窜到那个媳妇的石屋。高原上家家都可以有三个孩子，他只想要一个孩子，胡大为何也不肯给他？老达奇曾一度情绪低落极了，吓得古兰丹姆的母亲整天小小心心。现在眼看着柳暗花明、瓜熟蒂落了，老达奇怎能不高兴？所以一踏上山路，他就敞开粗嗓门唱起来。高原人的歌没有歌词，但有色彩，一嗓子喊出去，能穿透整个高原。在那辽远的“噢噢”声中，骑在马上，你想你是谁你就是谁。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一种声音会阻止你成为你。通常唱歌的人都要敞怀仰头，眼望前方。那是一种风的姿态，云的表情。这样的唱，才是真正的唱。

　　继父一唱歌，古兰丹姆也唱起来。这个五月在他们父女俩，真是一个美好季节。

　　从这儿出去，翻两座雪山，绕九个弯，淌三条冰河，穿一片松林，而后是戈壁。越过茫茫黑戈壁，是草场；接下去，便是县城了。县城，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城，是高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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