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伶

　　5

　　古兰丹姆想当演员的美梦就要实现啦！

　　俞姐性急，立刻带古兰丹姆去见导演。古兰丹姆又激动，又担忧，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我行吗？俞姐拍拍她的小脸蛋说，怎么不行，走吧，孩子！古兰丹姆便跟着俞姐小心翼翼上了另一栋楼。一路上，心在打鼓，腿肚子抽筋，她把继父和阿洪尼克全撇到了脑后。

　　在一间豪华套间里，古兰丹姆见到了俞姐的导演朋友。俞姐指着古兰丹姆刚一开口，白领子便笑了，古兰丹姆也笑了。还用介绍吗？他们才刚刚见过面的。俞姐狐疑地看了一眼古兰丹姆，对导演说，我把这孩子带来了，你们聊，我走了。

　　俞姐一走，古兰丹姆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手心冒汗。罗导亲切地问，喝咖啡吗？咖啡是城市人爱喝的，古兰丹姆知道，她没喝过，真想尝尝。但，不好意思。于是，摇头，用手一下一下缠着脖子上的纱巾。罗导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微笑着端来一杯喷香的咖啡，而后在她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有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说话，但古兰丹姆能感觉到身边的男人在看她。那目光被金丝眼镜罩着，是深邃的，蒙目龙的，还带着温情脉脉的味道。

　　罗导在他短暂的凝视中回顾了一段久远的历史。是的，太遥远了，那会儿他才20岁，第一次到帕米尔高原来拍电影。也是五月，也是一位美丽的塔吉克族姑娘。想到此，他心里酸了一下。

　　他望着那张稚嫩的脸说，古兰丹姆，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在高原上演的那部片子中的女主角就叫古兰丹姆。他问她是不是看过这部电影？她这个年龄，又呆在这种地方，几乎没有机会看这部老片子，但她听说过这部片子，因为它的插曲很好听，许多人会唱。

　　接着，罗导又跟古兰丹姆随便聊了几句，问她家在县城还是乡下，父母做什么的。古兰丹姆一一回答，只是在提到母亲时，她扯了谎。他们班那些同学的母亲，不是在银行，就是在医院、学校工作，而她母亲是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这让古兰丹姆有些自卑。这种自卑以及虚荣是她到县城念书后才产生的。

　　我阿妈是老师，她坚定地告诉被她称作“老师”的罗导。

　　说完，脸热起来。

　　罗导没有注意古兰丹姆的变化。这个傍晚，他有些神情恍惚，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姑娘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呢？……当晕黄的灯光将身边姑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暗影时，他的心情也笼上了一层阴影。

　　罗导略带忧郁的眼神一下就吸引了古兰丹姆这个年龄的女孩。她们几乎都愿意崇拜有学问有气质被称作老师的年长男人。古兰丹姆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了。这种感觉过去还不曾有过，可见了这个人就一下有了。她端起咖啡，想以此掩饰自己的窘态。然而，她比电视上的女主角们糟糕得多，人家顶多把杯子打到地上，不像她，猛猛喝下一大口，接着又把那口烫烫的咖啡全部喷到自己的裙子上！老天爷，竟然出了这样的丑！

　　真是又羞又愧又恨！古兰丹姆一下便涌出泪来(如此的娇态以前也不曾有)。但罗导丝毫没有见笑的意思，倒有一种父亲的架势，掏出手帕，过来帮她拭擦。一边擦，一边问，烫着了吗？我看看……罗导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捂在了古兰丹姆颤抖的腿上……

　　回到俞姐那里，古兰丹姆显得有点兴奋，似乎装了一肚子喜事。俞姐用一对尖锐的小眼睛盯着她，嘴角上挂笑。她告诉古兰丹姆，有两个男人来找过她，让她马上回家，说家里有事。

　　会有什么事呢？……古兰丹姆矛盾了。节骨眼上还是俞姐镇住了她。俞姐说，孩子，眼下什么事也比不上拍戏的事重大啊，是不是？古兰丹姆想是啊，她没有回去。

　　第二天，吃了早饭，俞姐让古兰丹姆陪着一起去离县城不远的石头城堡。石头城堡建在半山腰上，与其说城堡，不如说废墟，一片被黄沙掩埋的残垣断壁。据说是公元333年建的一座古城，气势恢宏，空前繁荣，曾有数千官兵驻守。

　　一行人上山时，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高原的太阳凝重安详，它似乎天生就是制造悲壮的道具，一出现在人们面前，所有人便沉默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出比一切说得出都有力量。

　　这时，俞姐对罗导说，就在这给她试镜头吗？罗导点头。

　　试镜头是什么意思？古兰丹姆不明白，但她知道，决定她能不能当演员的重要时刻到了。她不仅在心里遗憾，怎么不早说呢，她也好打扮一下自己呀！

　　这面，摄像师很快支好了机子；那面，俞姐在几米远的地方，选了一块平台，让古兰丹姆做几个塔吉克族的舞蹈造型。又不是当舞蹈演员，干嘛还要跳舞？古兰丹姆慌了，罗导的金丝眼镜刺得她两眼生疼。俞姐说，快呀，孩子，抓紧时间。古兰丹姆机械地走动着，看着下面的人都在看她，便不知先出右脚，还是先出左脚了。俞姐不耐烦了，说，孩子，聪明人总是在关键时刻能把握住自己，你不会搞不清自己准备做什么吧？

　　古兰丹姆这下急了，难道这不是自己盼了一年才盼来的机会吗？她一定要抓住它！她咬着嘴唇，笨拙而艰难地伸出僵硬的手，迈出了第一步。哈！底下人全笑了。俞姐嚷道，嗨！你在干什么！古兰丹姆一身汗起，更加不知所措。罗导及时制止了周围的笑声，朝上面挥挥手，说，古兰丹姆，没事！没事！你就跟大伙一起看太阳吧！

　　站在废墟上的人这时全部仰起脸来，看日出。现在的太阳比刚才更饱满更浓烈了。古兰丹姆看到俞姐愠怒的脸红彤彤的，罗导的眼闪出湿漉漉的光，不知怎么，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是因为俞姐刚才的话吗？她好似站在自己被毁灭的家园，满目苍凉，感到痛心和绝望。那些风——那些从断墙石缝里钻出的刺骨的风，似看不见的幽灵，在撕扯她，呜咽不止。她忽然觉得，这座石头城的毁灭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这片废墟下一定埋着许多可怜无助的魂灵，也许还有一位跟她一样想当演员的姑娘。她的头晕得厉害，那鲜红的太阳晃来晃去，像一滩血在嘀嘀嗒嗒流，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OK！下面传来罗导的声音。俞姐冲她说，完了。完了？古兰丹姆心一沉。罗导笑着说，好极了，古兰丹姆。你可以当演员了。

　　古兰丹姆莫名其妙，继而惊喜起来。

　　中午，古兰丹姆跟俞姐他们一起在宾馆用餐。罗导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时给她添菜。那些菜花花样样，都是她没吃过的东西，但罗导的那种关心，使古兰丹姆反倒不好意思多吃。所以，只吃了个半饱。

　　吃完饭，古兰丹姆坐不住了，小心翼翼问是拍个什么片子，自己演谁？俞姐与罗导对视了一下，说，不急，孩子，罗老师肯定叫你演女主角嘛，你这副模样天生就是主宰自己的角儿。不过，你可再不能忸忸怩怩了，得有大家风范，懂吗？

　　罗导朝俞姐看了一眼，想说什么，俞姐按了一下手，制止了。古兰丹姆看出，在这里，俞姐说了算。

　　古兰丹姆没想到县里气派的巡洋舰会把她拉回塔合曼，一点没想到。当进入那块雾气腾腾笼罩了她18年的地方时，她失望极了。这儿有什么好拍的？她真希望他们是带她到外面，到繁华热闹的大都市去拍戏。但俞姐说，我们的外景地就选在桃花泉。桃花泉是圣泉，听说女人用泉里的水洗身子，生下的孩子个个健康漂亮！在这里拍，相当有诗意呢，文学品位很重要。

　　汽车未驶进乡政府大院，便听到了热闹的人声。两队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塔吉克族青年男女站在路旁，后面还拥着一大群衣衫破烂看光景的老老少少。在这个场景中，那条铺在沙石路上一直延伸到招待所大门口的猩红地毯尤为醒目。它像一条血染的带子，牵着人们兴奋的目光和脚步。

　　阿洪尼克的父亲，一个肥头肥脑、圆咕隆咚的家伙，领着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乡干部迎过来。乡长伸着多毛的胖手说，俞记者，罗导演，欢迎你们来宣传啊！说罢，上前热情地同他们握手，引客人在一排摆着杏干、核桃和油馕的条桌前落座。

　　这时，乐器声响起。锣鼓阵阵，似酷暑天暴雨击打的石头蛋，滚烫，挟着热浪扑向四野；唢呐声声，像三九天雪谷吹出的西北风，冰冷，卷着寒气冲向云霄。把如此的热与如此的冷融合到音乐中，塔吉克人似乎找到了真正表达他们欢乐的方式。要知道，高原上静的时候太多了，只有在过节和婚礼上才能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啊。所以，锣鼓唢呐一响起来，全塔合曼都活了，人们纷纷赶来看热闹。那几个吹吹打打制造冷热的人，皆是上了岁数的花白胡子，黑瘦的脸，深陷的眼窝，紧锁的眉头，再配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这会儿他们坐在院子一角不显眼的地方，吹啊敲啊，动作麻利，如痴如醉。人们在痴迷地听，激动地看，却根本看不见他们；而他们自己也把自己忘了，把世界忘了……

　　那些跳舞的姑娘小伙们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边跳，一边笑，很在意观众的反应。观众若一鼓掌，他们会跳得更欢些。塔吉克族舞蹈优美粗犷，男人模仿鹰的姿势，舞姿苍劲，动作逼真；女的把自己比作冰山和绿洲，表现一种纯洁和柔美。每次看到这场面，不知怎么，古兰丹姆心里总忍不住要涌出一种悲凉感。古兰丹姆害怕听唢呐声，它嘶鸣般的高亢在把快乐推向极致的时候，已将痛苦包含在其中了。

　　古兰丹姆看见她的未婚夫阿洪尼克穿着与众不同的绣金边的黑衣服，在中间舞。阿洪尼克天生就是跳舞的料，每次跳舞，他都毫不客气地充当鹰王。他的旋转、小翻精彩绝妙，赢得观众一片掌声。阿洪尼克翘着小胡子，向人群中的几个姑娘抛着得意的眼神。姑娘们便格外卖力地拍巴掌。

　　古兰丹姆扭过身去。这时，才注意到人群中没有母亲和姐姐。

　　此时古兰丹姆的家静得死气。老达奇不在家，他的女人肚子扁扁的，脸色腊黄，双目微闭，盘腿坐在石屋前晒太阳。她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就死了妈的羊羔子。羊羔子很弱，小脑袋有气无力地在女人松弛的双乳间拱着。女人不时用手将奶头塞进羊羔子粉红色的小嘴里。小羊羔含两下就吐出来，古兰丹姆的姐姐蹲在一旁，嘿嘿傻笑。

　　古兰丹姆已知道那个不幸的结局，于是看了这光景便愈发揪心。高原的女人就这样，生了死孩子，就弄只羊羔子来捂在怀里。这么做很有效，当小羊儿吮吸着她们鼓胀的乳房时，她们笑得泪花在眼里乱转。但古兰丹姆觉得很愚蠢很不可思议，不能容忍。她走过去，一把将羊羔抓过来！她母亲微微睁开眼来，把一线亮光牵到她身上。母亲说，把孩子给我，给我！说着，把羊羔抢回去，藏到了衣服里。母亲的手，比炕还凉，还硬。天哪，她真是疯了！母亲眯缝着眼说，你咋现在才回来，你干啥去啦？古兰丹姆从低落的情绪中拔出来，讲述俞姐让她拍戏的事。她原以为这是一件能让母亲乃至全家摆脱哀伤的大喜事呢，却不料母亲既惊讶又愤慨。母亲摇晃着那架破牛车一样的身体，手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咋认识他们的？你咋跟那些人混到一起！说完，抱起羊羔站起，混浊的目光虚散到了远方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许久，她有气无力地说，眼下要做的事多着哩，知道吗？阿洪尼克他阿爸捎话来了，说是给你安排了个工作，让你到乡政府招待所去当招待员。还有，八月份就要办喜事了，你总得准备一下嫁妆吧。

　　一听这话，古兰丹姆蒙了，她说，阿妈，我不想嫁人！母亲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不嫁给阿洪尼克，这份好工作咋能找到你？塔合曼的女人跟母羊一回事，能浪的好时光长不过兔子尾巴，你咋分不清个大事小事呢？你以为你的翅膀比雄鹰还硬，能飞到外面去？

　　古兰丹姆撂下母亲，气乎乎地走了。

　　晚上，继父没有回家。姐姐告诉古兰丹姆，继父跟母亲吵架了，因为母亲让他看了那个死孩子。母亲舍不得丢了那个血淋淋的儿子，一直存在盆里，等着继父回来看，结果被大黄狗叼去了。母亲追了好一阵没追上。姐姐还说，那天他们一走，母亲就开始肚子疼。母亲说没事，她生前几个孩子都是这样的，不要一会儿就像拉一泡屎，拉下就不疼了。后来接生婆来了，接生婆也说没事。这里的女人生孩子至今还是民间生法，一般不到乡卫生院，怕花钱。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开始出血，等叫来了乡卫生院的人，已晚了。古兰丹姆的姐姐是个相貌丑陋的姑娘，只上过三年学，就辍学牧羊了。她胖乎乎的，生性快乐，从不为任何事情发愁。她向古兰丹姆说这些事时，一直笑着。古兰丹姆感到奇怪，这个跟自己一点不像的女孩，怎么会是她姐姐呢？

　　古兰丹姆为母亲感到痛心，同时充满自责。如果她早点回来，也许就能避免这场灾难？古兰丹姆睡了一场很累的觉。梦中，她家的房子塌了，她被压在一块石头下，无论怎么喊，都没人来救她。她挣扎了一夜。

　　早晨醒来，她浑身大汗。母亲不在，这是个不错的时机。古兰丹姆不会听母亲的劝阻，去随随便便嫁人，结婚生子，住一辈子石屋，她才不干呢。但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顶撞母亲。她迅速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把两件换洗衣服往花头巾里一裹，拎着就上路了。这时，她姐姐还在傻睡呢。

　　古兰丹姆脚步轻得像春风在草叶上拂。可走着走着，两腿沉了，因为她看见母亲远远地提着木桶过来了。她像几天前那样，还是走着那条青草小径，穿着一双不跟脚的破球鞋，身子摇摇晃晃。不同的是，她的肚子扁下去了。一扁下去，母亲显得没了内容，像一只破箩筐，在草地上被风推着乱滚。想到母亲去提水时，泉边那些女人又会凑到一起，一半怜悯一半鄙夷地议论母亲，说，那是个啥肚子，装不住个东西……古兰丹姆便十分地同情母亲。她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不想让母亲看见。她母亲一步一颤地过来，又一步一颤地过去。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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