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伶

　　6

　　罗导拍的是一部只有一个人演的戏，一部没有故事，没有对话，只需要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戏。

　　当古兰丹姆站在偌大的泉边时，奇怪极了。俞姐解释说，你不懂，孩子。我们拍的戏跟别人不一样，张艺谋有张艺谋的风格，罗老师有罗老师的想法。艺术是要有创新的。你的美丽是那样与众不同，罗老师让你一个人表演是为了突出你。

　　古兰丹姆还是不明白。她从来没有看过只有一个演员的电影。她去看罗导，罗导却扭过脸去看俞姐。俞姐眼里是含而不露的表情。

　　也许，她真的不懂。当她被化妆师打扮得楚楚动人，穿上白色婚纱时，她望着镜中比新娘还媚的女人，搞不懂她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头发乱了，有人整，脸上淌了汗，有人擦。裙子太长，有人帮着提。她更搞不懂这么多人不演戏，干嘛只围着她转悠。以后她才知道那些人叫化妆、服装、道具、灯光。

　　高原的五月，正午就热起来。古兰丹姆像一个小土豆被抛到了火炉里烧。古兰丹姆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但她咬牙挺着。有罗导在，她就觉得高兴。她发现，一拍戏罗导的斯文就没有了。他摘了金边眼镜，换了墨镜，戴顶长舌头的小红帽，穿一件有无数口袋的马甲，站在太阳下，一会儿训这个，一会儿骂那个。所有人都乖乖的，古兰丹姆很为这时的罗导自豪。罗导对别人说话声音又高又粗，而指挥她时声音却是温和带点轻柔的。他让她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仰望天边的慕士塔格峰，作出沉思状；他还让她穿越茫茫乱石滩，表现出一种孤独的样子。古兰丹姆是个感觉细腻的人，当她仰望慕士塔格峰时，她那虔诚的双眼泪水盈动，她想，冰山之父啊，保佑我的母亲吧！而当她走在苍凉的戈壁滩上时，她忽然感觉自己是一粒无人知道的石头，沉睡了一千年，一万年。

　　休息时，罗导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坐在了古兰丹姆的身边。他说，古兰丹姆，你表演得很到位，很好。罗导眼里有欣赏，还有怜爱，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古兰丹姆跟罗导在一起也渐渐放松下来，她一直怀疑罗导是不是当年给她拍照的那个“白领叔叔”。她真想问问他，但又怕对方说不是，让她失望。

　　下午，拍温泉浴。这是最最重要的部分。俞姐特意花钱请了几个汉子守在泉边，不让人捣乱。

　　古兰丹姆换上一条粉红色短裙。她往大镜子跟前一站，吓住了。呀，这袒胸露背的女人是自己吗？古兰丹姆抱着前胸，颤颤巍巍地说，俞姐，这、这不行……

　　俞姐说，孩子呀，你不知道你这么穿有多么美。女人的美好比矿藏，是需要不断发掘的。你从现在开始，就得有这种意识了。

　　古兰丹姆想俞姐到底是俞姐，看问题就是深刻，自己何时能变成她这样的女人呢。古兰丹姆一出更衣棚，就挨了轰炸——那些个目光乱枪似的射向她，尤其是那几个高原汉子，竟“噢！噢”怪叫起来。罗导不高兴地说，噢噢什么！下面的声音顿时变成了意味含糊的唏嘘。罗导走过来对古兰丹姆说，没事吧？那语气里含着关切，熨帖着她悸动的心。

　　此时太阳已偏过山去，晒了一天的塔合曼温泉显得疲惫，恹恹的，犹如斜卧在黄昏里的贵妇。暗处，水，幽绿幽绿，仿佛藏着一个妙不可言的梦；明处，水，白中泛黄，有纤细的烟雾袅袅升腾，似浴女起舞。一些粉色的花瓣在水面上飘，美若桃花，但是绢花。它们把温泉氤氲出一个圣洁的清凉世界，一个揉进了暧昧情调的世外桃源。

　　古兰丹姆一只手被罗导牵着下水。她感觉到那手的力度和热度。这时道具抱过来一个印着古朴花纹的陶罐。按照罗导的指示，古兰丹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次次把盛着泉水的陶罐扛上肩。尽管并不省力，但她要表现出轻松惬意的样子，陶罐略略倾斜，让泉水缓缓流淌，顺着脸颊、脖子和胸脯……淌多了，没味道；淌少了，缺乏动感，要有一种水珠挂在眉梢唇角以及乳峰欲坠未坠的感觉……大小的灯全集中到泉边，即使呆在水中，古兰丹姆依然感到后背心冒着带针尖的汗。

　　突然，有谁叫了一声。那一声极短促，在水面上冒了一下，就不见了。但所有人都停止了工作，朝背后看去。古兰丹姆也仰起脸去看，只见从人们撤开的道上，一摇一摆走来一个女人，是母亲！

　　母亲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泉边，伸出钩子似的短粗有力的胳臂。母亲低低地威严地对女儿说，跟我回家去！

　　古兰丹姆像一只落水羊羔，被钩出了水。

　　当俞姐意识到这件事将带来的可怕后果时，追到了更衣棚，但古兰丹姆已被她母亲拽走了。地上，摊着粉红色的纱裙，似揉皱的桃花瓣。

　　正在兴头上的罗导禁不住劈头盖脑向俞姐发泄起来。他说，看你干的好事！你不是说这孩子单纯吗？你一分钱不付，凭什么让别人来拍……

　　俞姐用一个强有力的手势及时打断了罗导的话，她说，你不觉得你的话多了吗？不用你提醒我该怎么做，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古兰丹姆没想到母亲会追到塔合曼温泉来，更没想到她毫无反抗地就被母亲俘虏了。事后，她摔裂了一只盛酸奶的木碗，又踹了两脚那条大黄狗。她气！为母亲的狭隘和目光短浅。她觉得母亲是真真可悲的，可悲，却不知道可悲，便悲惨了。

　　夜里，她躺在炕上，心头还在呼呼地冒烟子，一翻身把被子蹬到地上。有人轻手轻脚过来给她盖被子，冰凉、干硬的手触到她腿上。是母亲，母亲总这样。她鼻子一酸，爬起来，冲着黑暗中的影子嚷道，你为什么不支持我去拍戏？你这个母羊脑子！一辈子就知道生孩子、生孩子，什么也不懂！显然她这番话太重了，甚至带着点恶毒的侮辱。黑影子颤了一下，缩到了炕头上，不动了。

　　天麻麻亮，外面传来脚步声。古兰丹姆爬起来，发现母亲闭着眼靠墙而坐，似乎一夜间鬓角的头发全白了。她推推母亲，说，你听，他回来啦？继父不在时，她对母亲总是称“他”。母亲突然睁开眼来，吃惊地瞪着她说：不对！我咋听着这脚步声不对头哪，谁来了？……

　　是罗导来了，后面跟着俞姐他们。

　　古兰丹姆的母亲对罗导的到来，不欢迎。她叉着腰，鼻孔冒烟，肥大的屁股像一堵墙那样挡着罗导。她对古兰丹姆说，孩子，告诉他们，你要去招待所上班，不去拍啥戏！罗导看了一眼那堵“墙”，望而生畏，退了出来。俞姐疑惑地问古兰丹姆，这是你母亲？有意思啊。罗导也觉得这肥胖丑陋的老太太似乎不该是古兰丹姆的母亲。母亲不仅穿着不体面，而且还这么不客气，古兰丹姆很羞愧。她想起自己曾对罗导说过的母亲是教师的事，便不敢再看罗导的眼睛，觉得真是丢人极了。那两位到底是城里的文化人，脸上始终如一的笑表明不同一般的见识和涵养。俞姐把古兰丹姆拉到外面，罗导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古兰丹姆，俞姐工作粗，我已经批评她了。她早该跟你谈清楚的，我们请你拍戏，是付你报酬的，不是让你白干。古兰丹姆愣了一下，说，啥报酬？她只知道俞姐让她当演员，她已感恩不尽了，要什么报酬呢？俞姐笑嘻嘻地从包里刷刷刷抽出几张钱说，孩子，这是500块钱，拿着。罗导说得对，我们是实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你最辛苦就该多拿钱。古兰丹姆害怕地望着那钱，似乎它们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她说，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只要你们让我拍戏，我就很感激呢！罗导看了一眼俞姐，脸上浮现一丝感动，说，这么着吧，古兰丹姆，这钱就算补贴你们家的，好不好……罗导看到古兰丹姆母亲那身穿着后，便感到她们家很穷。

　　古兰丹姆脸红红地收下了。

　　古兰丹姆攥着那沓钱去找母亲。母亲抱着小羊羔坐在背阴的草坡上。一张多皱的脸阴影密布，古怪又可怕。此时她像在噩梦中挣扎，心里十八分明白，但却无法支配自己的手脚，跳出一个怪圈。她疼痛，比几天前生孩子时还痛得尖锐痛得绵长，可是这痛却无从说起，它太遥远了，隔着一根坚韧细长的鱼线，不过鱼钩毕竟是剐在心头的。她是一条沉在河底的鱼，血淋淋的鱼。他们这个民族的女人一向有着惊人的忍耐力，那些童话般的石头房子，以及那些冰山，是她们一生一世的苦难凝成的。

　　古兰丹姆说，阿妈，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客人？你不是说过吗？客人是咱高原上的白云，想留都留不住，那你干嘛还要这样？

　　阴影里的女人抚摸着羊羔，不说话。

　　古兰丹姆说，你知道吗？罗导和俞姐对我特好，他们是来帮我的！

　　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

　　古兰丹姆急了，一下跪倒在母亲面前，说，阿妈，求你了！女儿做梦都想当一回演员！你看，这是他们给我拍戏的钱，如果你真要逼我嫁人，那也等我拍完了戏再说……

　　古兰丹姆哭了，抽抽答答的脊背像一丛马蔺草，在风中摆出动人的姿态。阴影中的女人看了，唇边弯出两个怜爱的问号。她起身去拉女儿，她的女儿趁机把钱塞过去。母亲粗糙的手没有拒绝。

　　从略带欣慰的哆嗦中古兰丹姆感到母亲松动了。于是，她乐了，先是心儿咧开小嘴，接着是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最后，她摇着母亲的胳膊，冲天叫起，噢——噢——

　　古兰丹姆热烈地扑进俞姐怀里。俞姐朝罗导莞尔一笑，说，好孩子，我知道你会说服你母亲的。拍戏是好事，你母亲不会真阻拦。这年头美丽比原子弹还有冲击力，你的美不只属于你母亲和高原，应该属于更多的人。罗导带着怀旧的口气说，从前我在这拍戏，你们这里的姑娘争着抢着当群众演员呢……

　　说完这话，罗导眼里就漾出一片红来，是草原上盛开的紫红色花朵。他弯腰掐一朵，擎在手里。这红色的花，鲜艳欲滴，刺得他两眼生疼。他紧闭了一下眼睛，花朵就变成飘忽的人影。他皱了皱眉头，有一种久违了的感受从心脏深处扩散开去。

　　这时，很远的地方陡然亮起一串歌声。

　　一首很著名的电影插曲——正是罗导从前主演的那部描写高原的电影插曲。罗导惊讶不已，说，你妈会唱这歌？古兰丹姆有些自豪地点头，心里却想，母亲的歌唱得这么好，过去在家里怎么就没听过呢？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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