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伶小说:塔合曼女人的五月(七) | |
---|---|
http://www.sina.com.cn 2004/05/11 13:49 北京文学 | |
作者:王伶 (六)7 温泉浴得重拍。 这次古兰丹姆有了经验,只盛半陶罐水,这样扛着就不那么费力了。只是太阳很热,晒得人焦渴。好不容易拍完水里的“戏”,古兰丹姆爬上岸准备休息一下,罗导突然挥挥手,说,重来! 罗导的灵感是在古兰丹姆上岸的一刹那产生的。坦白地说,是那对逆光中的乳房一不小心撞入他视线时激出的火花。那可爱的东西裹着纱,颤出如波的暖意,绽放浅粉的花朵,令罗导醉了。于是,罗导让俞姐去做古兰丹姆的工作,裸。当然是半裸。古兰丹姆不能接受。高原的女人连穿裙子里面都得套条长裤,怎么敢那么干?俞姐便又抛出一些富有哲理的话:演员这个职业是比较特殊的,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向观众奉献艺术和美。此外别无选择。 古兰丹姆又脸红了,这次不是为裸而红,而是为她的浅薄和思想的保守。她决不愿意当个观念落后的人,她是有文化的,她跟高原上的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有了正确的思想作指导,裸便裸了。只是古兰丹姆裸得并不轻松,虽说是在水里,虽说让她回归到人类最自然的状态,但她觉得难受。当一切圆满结束,她被人像一条白鲸那样拖上岸后,她趴在地上就哭了。她的哭,令一群城里人莫名其妙,却引起罗导丝丝的怜爱。罗导不安了,他不愿让这个洁净得像高原的阳光一样透明的姑娘受伤。他走过去,脱下自己的茄克衫,披到姑娘身上,为她擦去眼泪。 古兰丹姆真感谢罗导的细致,一时间泪水更多了。当罗导用宽大的手掌又一次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时,她抑制不住地扑到了他怀里。她感到了他有力的心跳,以及下巴抵住她额头时的温暖。还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儿,真好闻。她的身体毫无准备地绵软下来,像一块放进烧锅里的冰,嘀嘀嗒嗒开始融化,一股股白雾从眼睛、鼻子和浑身的毛孔里溢出。她站不稳了,把自己更加实在地挂靠到他身上。 突然,她被他猛地推开来! 这时俞姐的声音传来了。俞姐说,孩子,你母亲来啦! 古兰丹姆带着恍若梦中的惊悸,逃去。 母亲又来了。母亲还来这里干什么?古兰丹姆想说不定她还会找麻烦,不料她母亲这次神态平和,还用花格头巾提了一摞焦黄香脆的馕,一蓝花瓷罐黄橙橙的无花果酱。这无花果酱是去年夏季腌制的,准备为她结婚时用,一直舍不得吃。高原人再穷,每家每年也要腌制一些无花果酱,以备年节吃,或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可能是想把日子过得甜美些吧。古兰丹姆望着母亲,心生感激,又觉得她好生奇怪。古兰丹姆的母亲今天的确不大寻常,她脱去了那穿了一冬都没换过的毛衣毛裤,换上了一条紧巴巴的红裙子,配黑色绣花坎肩,戴丝绒帽,围白纱巾。脚上的破球鞋也不见了,是一双锃亮的新皮靴。塔吉克妇女无论老少,都喜爱鲜艳的服饰,可古兰丹姆此刻觉得母亲穿这一身太成问题,怎么说呢?她简直没法形容———一个60岁的女人,扮一个16岁的少女,就是这么可怕!古兰丹姆压了压火,把母亲揪到一边,说,你怎么穿这个?也不看看是不是合适,这样反倒显得更胖……本来她还想说“更丑”,看到母亲可怜巴巴、不知所措的表情,咽了回去。 晚饭剧组照例是在乡政府招待所吃,罗导没去。古兰丹姆想他怎么不来吃饭?难道是因为下午泉边的事?罗导的宿舍就在她宿舍后面,隔着窗户看,门紧闭。风一吹,苍绿的树影搅着黄昏的清寂往那紫门上撞,一下比一下碎。古兰丹姆的心乱成憔悴的树影。 现在,罗导已成为她时时牵挂的人。尽管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他,倒使她的小脑瓜里增添了无数个可爱而有趣的问号。比如他有多大年龄,他的妻子是做什么的,他有孩子吗?他是不是对自己也有点意思,等等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或者说爱,很多时候就是萌生在陌生与新奇的土壤中。真正了解了一个人,可能就不会爱他了。 古兰丹姆被一种狂热搅得坐立不安,披衣出门——她忘了母亲没有走,也没吃饭。此时她母亲还穿着那套不得体的衣服坐在床上,一点一点掰着馕吃。她吃得很慢,很专注,像一头黄昏下的老母羊,咀嚼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不让一粒记忆遗漏。无花果酱放在跟前,她却不动一下。 古兰丹姆的眼睛在那只蓝花瓷罐上一亮。她说,阿妈呀,我晒在前院的衣服干了,你去帮我收一下吧。她母亲便被支了出去。这时,古兰丹姆迅速从头巾里挑了一只又大又黄的馕,像打手鼓那样,嘭嘭拍出脆响,而后打开蓝花瓷罐,颤着两指夹出一只又一只无花果。那被蜜糖浸得橙黄晶亮的小玩意儿放到馕上,顿时普通的馕变得不再普通,成为一道盛开着花儿的美食,一件艺术品。古兰丹姆舔了舔大拇指,歪头一笑,拎起包馕的手巾飞快地出去了。 靠在床头看书的罗导见古兰丹姆来了,“唔”了一声,眉梢挑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喜色。罗导是首府的著名导演,圈里人都知道,他对拍片子的热爱几乎胜过对女人的热爱。短短几天,罗导从古兰丹姆的眼神里得到一个信号,她喜欢他。这让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又愉悦又感动,觉得自己魅力尚存,因而有了一些信心。他正在考虑他是不是该有所表示,但却总也难以情绪高涨,因为这是个让他伤感的地方。 罗导看书的姿势是优雅的,两条长腿搭在床沿,一手枕在脑后,这使他看起来很亲切,亲切得像家里人。看到他白衬衣领子下隐约冒出的一缕胸毛,古兰丹姆的心跳起来。罗导懒懒地支起身说,乡里天天大块肉大碗酒招待,真受不了。说完,一个哈欠。他的“懒相”在古兰丹姆看来是那么舒服,她喜欢他不把她当外人的这种随意。她吞吞吐吐说,高原人就是这劲儿,不这样,他们好像就过不去。古兰丹姆在为乡邻的不文明给罗导造成的痛苦而深感歉疚。她有些犹豫,是不是把馕和无花果拿出来,如果他不喜欢,那么她不是同自己的乡邻一样在“加害”他吗?古兰丹姆的一双手支棱在手巾上。 罗导的鼻子很灵,他说,怎么有股甜丝丝的无花果酱味儿?古兰丹姆把手背到身后笑了。罗导吸吸鼻子,狐疑地望着她,以为自己陷进了对往事的一种幻觉。这时古兰丹姆俏皮地突然打开了手巾,瞪着罗导说,你怎么知道我带了无花果酱?罗导说,秘密,不能告诉你!说罢,捧过馕来,闻闻,大咬一口。古兰丹姆在罗导兴奋之际,捕捉到他大嘴深处的一颗尖牙。能发现这个问题,她心里有一丝得意,她总算又了解了他一点。 吃了两口,罗导停下来,问,这无花果酱是你做的吗? 古兰丹姆眨眨眼,说,当然。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没脸,怎么到了罗导这里,她一连两次撒谎? 罗导把残留着最后一只无花果的馕放下,走到窗前。从窗户朝外看去,夕阳下的慕士塔格峰带着一丝怀旧的金红,正向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隐去。罗导的目光跟着一起游荡。古兰丹姆觉得她看懂了这目光,挨着他轻轻坐下,说,你喜欢这儿,是吗? 罗导看了一眼古兰丹姆,点点头。 20岁那年,他随剧组来高原,在影片中饰演男主角。两个月中,几乎每天都有个塔吉克族姑娘来剧组。姑娘黑黑的,瘦瘦的,笑起来有俩酒窝。她穿着红色镶金边的裙子,梳一对油黑发亮的辫子,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他们拍戏。她有时冲他傻笑,有时朝他眨巴眼睛,而当他走过去跟她说话时,她又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跑开了。后来,她经常给他送无花果酱。但并不当面给,而是偷偷把一只蓝花瓷罐放在他宿舍外的窗台上。等他起床后,用草棍取出一只无花果吃下后,封好,不一会儿窗台上的蓝花瓷罐就不见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又嗅到了无花果的甜香,那只蓝花瓷罐像花儿一样开在了外面的窗台上…… 终于有一天,他当场“捉住”了她。她羞得满脸通红,他感动得两眼是泪。他们没法儿不好。一好就好到了湖边月下。姑娘当时已有了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是副乡长的儿子,那汉子骑着马找到剧组,不由分说将她拖上马背,用鞭子抽打。后来他再见到姑娘时,姑娘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心里难过极了。不久,剧组转移到县城拍摄,离别的煎熬让他痛不欲生。于是剧组的人都给他出主意,让他给姑娘写信,娶她,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姑娘。他当即就给姑娘写了信,让她到县城来找他。然而,直到剧组离开县城,他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踪影。以后他从当地一个翻译那里听说,姑娘嫁人了,不久死于难产…… 古兰丹姆陪罗导去散步。 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高原是无边无际的空,是雄浑苍凉的静。一只鹰在飞,一头牦牛在走,一个塔吉克少年骑一匹马,吹一只鹰笛。 他们沿着山间小道向松林坡攀去。这时,西天浓烈的晚霞淡出缕缕飘忽的云,风吹云动,林涛滚滚,高原浓缩成一幅移动的巨大油画。站在那油画间,他们成为这无言之境中唯一的灵物。路,高低不平,但一曲一折都是情,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那么自然地交给了身边的他。松林,没有尽头,但一枝一叶都是诗,不知什么时候,他像年轻人那样随着她欢快地舞蹈…… 他们终于站在了半山腰上,不,站在一座赭红色的悬崖边。高原的山是多么奇怪呀,它就像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人一样,苍劲独特,有着无与伦比的姿容、线条和色彩。内地人来了,总要带着很多怜悯喟叹它们为什么光秃秃的,没有草和树。他们其实不懂,帕米尔高原的众多山是不需要点缀的,它们是青黑的,银白的,绛红的;是浅紫的,鹅黄的,粉绿的,它们似锦缎一样高贵,比少女的胴体还圣洁,它们需要遮遮掩掩吗? 这是俞姐在一篇散文中的描述。古兰丹姆看了很过瘾,觉得俞姐真正理解高原。 从她和罗导站的地方望出去,是云雾笼罩下的慕士塔格峰。此时冰山之父眼皮微合,昏昏欲睡的样子。它有些吃力地摇了摇花白的头颅,于是山腰下便伸出一只手来——黑色的鹰翼开始滑翔;沿着它柔美的弧线,夜色来临。 远远的幽绿的草场上,有一群游走的暗影,姿势优美,气宇轩昂,那是一群流浪了大半生的野骆驼。他们是高原的梦魇,是山的背影,穿行于每一个静夜。不知何处来,不知到哪去。古兰丹姆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是一些极相似的面孔,就像她家乡的女人那样相似。有几只黄毛骆驼她几天前见时,还在顶架,淘气得像孩子,可几天后再见,便老了,老得一塌糊涂,连腿都迈不动了。如果不是从印在皮圈上的号来判断,你根本搞不清它们谁是谁。它们一样老迈。 高原的女人是不是也像骆驼一样老得快?古兰丹姆突然问。30年后,罗老师你再来高原能认出我吗? 罗导愣了一下,笑道,如果我能再活30年,我一准把你认出来!你就是变成一块石头我也认得!但接着他就想,当年他爱的那个姑娘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他想像不出来。 在来高原之前,罗导刚刚结束第二次婚姻。作为导演,他半辈子都在跟漂亮女人打交道,要命的是,她们个个都是枪手,对他具有极大的杀伤力。他的教师妻子不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男女错误,在分了他一笔钱后,终于离去。过惯了放荡不羁生活的罗导来到高原后,才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保留着一个洁净的角落,那就是让他今生无法忘却的帕米尔之恋。 罗导忧伤的目光恰恰是古兰丹姆痴迷的,慈祥,温暖,还带点说不清的暧昧。他搭在她肩上的手都让她感到一阵阵舒适的热,她又想起那个一直揣在心里的问题:10年前是不是他给她拍的照?现在她宁愿相信是他拍的,宁愿相信他们是有缘分的。 罗导看她,她也看他。现在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胆量。他们的目光没有撞出火花,是一种自然温柔的衔接,一种融合。他把手轻轻放到了她腰后,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脸。她乐意他这么做,甚至很喜欢他抚摸她时带来的愉悦。在他怀里,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又轻又小,婴儿似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不,她不能再被抛弃,她已经被抛弃过,那是她的亲生父亲,现在她需要另一个父亲似的人!古兰丹姆的眼里闪烁着幸福的泪花。 他们相拥在石头上。她主动吻他———她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吻。她吻着他头发丝里渗出的阳光干爽好闻的味道,吻着他手上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还有他脖子里淡淡的香水味儿。她所爱的男人就该是这种干净的纯粹的味道,而不是那一身的羊膻味、狐臭味。她呻吟着,醉了,醉在悬崖上。好像她多少年来的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刻的闻和吻。好像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她深情渴盼的草场,她是一只刚刚走出冬天的瘦弱的羊儿,她伏在那儿,要吃个饱,喝个足。 他被这个高原姑娘的真挚和热烈点燃了,本来他一直是心有余悸的,他不想在这片高原上重演30年前的悲剧。现在,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旦燃烧起来,问题就严重了。他感到渴,出奇地渴。他需要找点东西喝。于是,她的眼睛、嘴巴、鼻子成了一眼一眼的泉,迸涌着激情的芬芳。接着,他感到憋胀,从脚趾徐徐升腾,一路响着刺耳的炸裂声。噗!他听到她鲜花盛开的声音。 四周暮色昏暗,一片沉静,这暮色令他表情狰狞。暮色总给人魔鬼般的激情和勇气。除了激情,当然他还有真诚和感动,他用中年男子特有的温存和老练对她说,啊,美丽的古兰丹姆,五月是你开花的季节,开吧,开吧…… 他呢喃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热热的浓浓的乳香味儿,让他神思恍惚,仿佛看到了月夜下盛开的一片暗红色花……岁月无敌,时光消解了一切。今天当他再次面对一位姑娘时,人到中年的他觉得高原五月的风染绿他长满枯草的心田。这个姑娘抑或就是那个姑娘,是胡大有意安排他与她重逢? 他太激动了,激动得忘乎所以。怀里的姑娘尖叫一声,在他额上抓了一把。她挣脱开来,哆哆嗦嗦,瞪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他一下感到荒谬得不可思议。这个姑娘不是那个姑娘。他理理头发,清醒过来,红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了。 下山时,他想扶她,她没有让他扶,赌气似的,一个人跑到老前面。他被远远地抛下,一脚深,一脚浅。而她呢,明知他路不熟,却不想管他。走到山下,还不见他下来,她有些不安了。远方有几星子亮,那是石屋里透出的寂寞的灯光。古兰丹姆的眼泪哗哗流淌,她怎么能那样对他?她不明白。她觉得心里又酸又甜。 (八)(编辑:琪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