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伶

　　8

　　古兰丹姆几乎一夜未眠。天光刚刚放明，她便听到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母亲的唠叨与无花果酱有关，桌子凳子一阵叮叮咚咚响。母亲最后将睡眼惺忪的古兰丹姆一把揪起，问，无花果酱怎么少了？穿着红裙子的古兰丹姆的母亲活像一头燃烧的母狮子。

　　古兰丹姆支支吾吾，说自己吃了些。母亲上来就掰开她的嘴，闻闻，说，瞎扯！古兰丹姆的母亲是个认真的人，认真起来没完。古兰丹姆本来心里就够乱了，现在又遭到质问，便火了，索性如实托出。谁知母亲像挨了枪击，张大了嘴。有好一会儿，她抖抖地指着女儿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语无伦次撂出一堆破话。她说，我还没舍得吃一个呢，你知不知道？那些城里人稀罕无花果吗？再甜的无花果到了他们嘴里也会变苦！他有啥了不起，你要把我的无花果送给他吃？……她浑身的肉在抖。

　　母亲近来变得如此古怪，古兰丹姆不能接受。她认为这与她生一个死孩子有关，与继父不回家有关。她瞪着母亲说，人家给了咱500块钱，还不值一点无花果酱？你啬皮！你不像个高原女人！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说着，泪水横飞。

　　因为这场不愉快，吃早饭时古兰丹姆心情沉郁。隔着餐桌，她看到罗导额上两道紫红色血印。俞姐追问是怎么回事，罗导说是昨晚散步时不小心被树枝剐的。俞姐瞟了一眼古兰丹姆。古兰丹姆充满自责。自责使她不敢抬眼看他，使她想扑过去抚摸他额上的伤。

　　罗导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他还是那么认真地指导她，只是多了些客气——连目光、手势和微笑都有了距离。这客气令古兰丹姆难受，中间休息时，她止不住掉泪。俞姐发现了，说，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说完，剜了罗导一眼。

　　因为歉疚，中午帮俞姐洗衣服时，古兰丹姆特意让服务员到罗导屋里搜来了他换下的白衬衣。罗导是个爱干净的人，天天都要换衬衣，她真想帮他洗一次衣服。结果衣服被母亲抢着洗了，母亲不由分说要让她休息。傍晚收衣服时就发生一件事，罗导的白衬衣不见了！

　　怕是山风吹跑了，到处找，没找到。古兰丹姆气不打一处来，认为母亲太不负责任。罗导知道了，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他还带有白衬衣。但古兰丹姆越想越气，回去又跟母亲吵了一通，让她回家去，别在这里添烦。这回母亲哭了。

　　但母亲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其实古兰丹姆的母亲很识趣的，她见了剧组的人总是低眉垂眼，一律礼貌地称“老师”，女儿拍“戏”时，她提着水壶远远地站在一边，绝不多嘴多舌。每天吃饭，她也总是躲在屋里啃干馕，从不沾剧组的便宜，连带来的无花果酱也舍不得动一口。罗导有一次叫她一同就餐，她怎么也不肯去。她似乎很怕罗导，见他就躲，古兰丹姆想可能是因为上次人家上门她态度不好的缘故。

　　古兰丹姆自从跟母亲发了两次脾气后，母亲变得更加畏缩。她在女儿面前说起话来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生怕惹她不高兴。继父已有些日子不回家了，刚刚走出灾难的母亲呆在家里会更寂寞，她要呆在这里看热闹就让她看吧。古兰丹姆想。

　　“戏”终于拍完了，剧组的人思家心切，都嚷嚷着明天回城吧。俞姐这两天脾气很大，看谁都不顺眼，见了古兰丹姆也不理。古兰丹姆很不安，难道她没有尽心拍“戏”？拍雪山时，她只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冻得浑身发抖，却硬是撑下来了。那一刻，她渴望罗导还会像上次那样，脱下自己的茄克衫把她裹住，但他没有这样做。

　　罗导已明显跟她拉开了距离。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乡政府举行酒会为剧组饯行。古兰丹姆的心似一片霜打的秋叶，在风中抽搐。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知道罗导停留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想到这一点，她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他。她长到18岁，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不曾为什么人如此痛苦。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爱？

　　古兰丹姆真想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个痛快。她满腹的心事无人倾诉，而她的母亲这时正情绪高涨，在换衣服。罗导邀请母亲参加酒会，这次母亲答应了，且十分感动。她不惜把花格头巾扯成三条，缝到一起，让古兰丹姆为她束腰。她声音响亮地说，使劲儿！使劲儿！古兰丹姆用尽了吃奶的劲，也不过把母亲的“油桶腰”弄出几个凹。母亲还用俞姐送给古兰丹姆的化妆品把自己涂抹一通，惨不忍睹。古兰丹姆拿她没一点办法。母亲若是今天18岁，肯定比她有野心。

　　酒会上，大家很开心，罗导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还给母亲敬了酒，夸奖她生了古兰丹姆这么个好女儿。古兰丹姆的母亲从没参加过这样的酒会，兴奋得不得了，一喝就醉。当乡长嚷着罗导唱歌时，她主动起来伴舞。跳着跳着，就瘫到地上，吐了。

　　古兰丹姆恨死不争气的母亲了。

　　古兰丹姆和两个男人把母亲送回招待所，看见俞姐和罗导一同去散步。她心里酸酸的，在这最后一个夜晚，她还有一些话想对罗导说，比如解释一下那天傍晚的事。另外，她还打算送他一件小礼物。这件礼物是她早就想好的，一串杏仁项链。在帕米尔高原，情人间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风俗：姑娘用红丝线穿一条杏仁项链送给所爱的男人，表明把心给了他；小伙子回赠一根火柴和烧煳的木片，证明相思之苦——心都快烧焦了。他们这个没有文字的高原民族，这块藏在世界屋脊的寂寞土地，有着太多太多的悲哀，也有着很浓很浓的诗意。

　　母亲一直在吐，起先是闭着眼睛呻吟，后来嘤嘤地哭，再后来大哭起来。嘴里呜哩哇啦，但古兰丹姆分明听出了内容，她说苦哇，苦哇……

　　半夜，古兰丹姆的母亲总算睡着了。

　　古兰丹姆这时站起身，从窗台上端起一只装着杏核的木碗，拉开门，轻轻出去。这些杏核是昨天她在床底下发现的，可能是什么人上年在这里吃了杏子后把核儿顺手撂下去的。这个简陋的招待所很少有人住，服务员也就不打扫。

　　古兰丹姆捧着杏核，充满感激。它们就像一颗颗小星，发出温暖的浅褐色光来。招待所门前杂草丛生，散落着一些石头。古兰丹姆弯腰找了两块比较合适的石头，就准备开工了。这是一个清凉之夜，月亮又大又圆。从没见过这么丰润的月，像一只浸着蜜糖的黄晶晶的无花果。她让古兰丹姆生出甜蜜和无端的忧郁，会不会掉下来呢？

　　所以，当古兰丹姆用石头敲打着坚硬的杏核时，忐忑不安至极，一会儿担心把月亮震碎了，一会儿又担心把杏仁砸扁了，还担心那敲开的杏核里面睡着一个瘪家伙。

　　夜风把敲击声送得很远很远，把她的黑发掀得很高很高，远方披着雪衣的冰山之父在月下凝视着他痴情女儿的痴情小手。

　　天渐渐地泛白了，180颗杏仁总算捧在了古兰丹姆的手里。它们是从一大堆杏仁中挑选出来的，硕大饱满，炽热得好似心脏有力地蹦跳。古兰丹姆扶着酸酸的腰回到屋里，从自己的裙边上拆下一根红线，借着微弱的天光用针穿了，一颗颗地将杏仁缀起。一串美丽的红褐色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大功告成的古兰丹姆倒在床上。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的。当古兰丹姆被一道白光刺醒时，爬起来屋子已经空了。母亲不在。她看见胸前的杏仁项链，猛然想起什么，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后院很静，地上有一道清晰的车辙。罗导的那间屋子半敞，里面也是静的。古兰丹姆咚地撞了进去，没人。红地毯撤走了，被褥卷了起来，那张歪歪扭扭的木板床和水泥地上的坑坑洼洼，像冰冷坚硬的脸，狰狞着。古兰丹姆好似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枪杀现场，浑身抖着退出屋子……她尖叫一声，胸前的杏仁项链剐在了门把手上。项链断了，一颗颗的心散落，一粒粒的泪珠飞撒。

　　矮胖的招待员正往外搬东西，对古兰丹姆说，人走啦，他们看你睡得死，就跟母亲打了招呼。

　　母亲呢？古兰丹姆沿车辙追赶。扛着鹰的阿洪尼克骑马过来，后面坐着古兰丹姆的姐姐。姐姐亲热地抱着阿洪尼克笑，笑声里冒着傻气。最近阿洪尼克和她姐姐整天厮混，好得快成了一个人。古兰丹姆一点不介意。阿洪尼克看见古兰丹姆来了，忙把腰上那双手推掉，笑嘻嘻地说，大明星，戏拍完了？古兰丹姆不理他。阿洪尼克耸耸肩，拨弄了两下鹰的羽毛，往空中一抛，说，飞呀，飞呀！飞来飞去你还得落到我手里，不是？

　　古兰丹姆听出了话外之音，恼了，跑上前一把将二人掀下马，夺过缰绳，飞身上马。那匹黑马认生，高仰脖子，咴咴嘶鸣，铁蹄乱蹬。古兰丹姆在它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那家伙扭脸一看，骑它的是个美丽姑娘，眨眨眼，便温顺下来，打了响鼻，腾空跃起。一道黑色闪电，划破高原金红的晨。

　　当古兰丹姆踏过冰山雪岭，穿过戈壁大漠，风尘仆仆追到县城那条唯一的小街上时，有一股淡蓝色的尘烟经久不散。暮春清寒的风，挟着地上一层鞭炮暗红的纸屑，追赶着她急切的脚步。它们像她昨日的梦，碎在冰山脚下，碎在高原的一个早晨。

　　古兰丹姆从街这头走到那头，见一个跟她表情一样的女人，提着一只蓝花瓷罐，从那头走到这头。

　　是母亲。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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