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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伶小说:塔合曼女人的五月(大结局)

http://www.sina.com.cn 2004/05/13 11:48   北京文学

  作者:王伶

(八)

  9

  蓝蓝的五月就这么流逝了。

  古兰丹姆跟母亲回到家,两人各躺大炕的一端,谁也不跟谁说话。一连几天。

  一连几天,继父睡在她们中间,像一道分水岭,似乎在预防着两边会发生什么战事。

  夜里,古兰丹姆常被一阵风惊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跑到石屋外,徒劳地数着满天的星斗,希望那些明亮的星能使她大彻大悟,可惜,它们一点也帮不了她。古兰丹姆拼命想拾回发生在五月的那些个细节,但却怎么也拾不起来,一切都失去了真切。

  这是最最让古兰丹姆痛苦的。她怎么会连罗导的样子也记不起了?

  在古兰丹姆日夜沉湎于自己的世界里时,继父病了。继父一向不在乎身上的小毛小病,不舒服挺挺就过去了。但这回,胃痛使他一连多日不能进食,只能喝奶茶了。胃痛使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背着邮包,穿山越岭,城里城外地跑了;胃痛使他不能为小媳妇们买这买那,趁机从这个石屋串到那个石屋了。

  继父病了。

  继父病倒不久,古兰丹姆的姐姐又怀了孕,是阿洪尼克干的好事。这接踵而来的灾难降临他们家,让古兰丹姆和跟她一样忧戚的母亲暂时忘却了那个五月,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付这些事的热闹中。

  错了,就错着来吧,丑丫头能嫁到乡长家,是她的运气。阿洪尼克做了件好事,继父说。继父其实是说给古兰丹姆听的,他在为她的不珍惜感到痛心。随后,善良的继父拿出一笔积蓄给了母亲,让母亲备一份嫁妆。似乎这么做,才对得起乡长家。

  出嫁那天,古兰丹姆的姐姐打扮得花儿一样,当然是草原上最不起眼的牛粪花。她扭着粗腰问古兰丹姆,我好看吗?古兰丹姆说,好看!她姐姐便嘿嘿地笑了,把肚子拍得山响,说,你知道女人咋样才能生孩子吗?塔合曼温泉的水再神,也神不过男人的那种水!这是古兰丹姆的傻姐姐迄今为止说的一句最聪明的话。她还凑到妹妹的耳根小声说,我把你的男人抢了,别恨我呀。古兰丹姆说怎么会呢。

  咚咚的锣鼓伴着尖利的唢呐随接亲的队伍远去。古兰丹姆和母亲站在石屋下,看见了雾气朦胧的塔合曼温泉,看见了温泉那里走出走进提着木桶的女人们。还有鹰,一只盘旋不去的鹰,在女人的头顶盘旋,像一只黑手。

  姐姐走了,留下一群无人看管的羊。母亲要照顾继父,古兰丹姆只好担负起牧羊的任务。一天跑下来累极了,且越累越睡不着。夜里她又听到继父粗暴的辗压声,听见母亲的挣扎和啜泣。她恐惧极了,把头蒙在被子里,想,快过去吧,快过去吧,但,那声音愈加的尖锐和张扬,一下下地,锉得她心在流血。古兰丹姆终于不再忍受了,她嘭地跳起,带着一身凛然与愤怒,向那截摇摇欲坠的破墙踹去——咚!传来一声惨叫。

  早晨,继父靠在炕头,呻吟着,病情更加严重。古兰丹姆的母亲让她给继父端奶茶,古兰丹姆第一次拒绝了。母亲叹口气说,你的心呢,被狗吃了?你是吃牛粪长大的?吃罢饭,古兰丹姆闷闷不乐地从圈里牵出那匹掉毛的老黑马。继父撑不住了,母亲让古兰丹姆陪他去县城医院看看。

  老达奇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他又背上了那只褪了色的绿邮包。

  走过人家的石屋时,又引出一群小媳妇,她们让他买这带那。老达奇人没精神,就让古兰丹姆一一在小本上记下。路过塔合曼温泉,古兰丹姆讨厌的那个蛇腰娘儿们又对着老达奇嚷,替我带两包卫生巾哦——

  老达奇吃力地抬抬手,算回答了。“蛇腰”依旧眼睛瞟着古兰丹姆,拖着长腔说:喂江——丫头子这么大啦,有福哪!老达奇,不干活,别人白白替你把羊娃子养成了母羊……你嘛,那个东西不行!

  老达奇还是不生气,笑。古兰丹姆恼怒地呸了她一口。

  深夜父女俩才赶到县城。舍不得住旅馆,就在车站的长椅上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医院。医生是这家医院最有权威的专家,他让老达奇住院检查,老达奇说,我一辈子都没住过院!说罢,拿了药,就去邮局取信了。回来时,背着满满一大包,老达奇对女儿说,看看,我一个礼拜不来,就误下这么多信,你说我咋能住院呢?

  古兰丹姆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一个印着粉红色小花的信笺,一封上面写着古兰丹姆名字的信。她明知这不过是个幻想,但还是要过继父的包,一封一封地看。没有这样的信。俞姐和罗导没有给她写信。

  回去的路上,走得艰难。还是那条山道,却没了五月的心境。走过松林坡时,老达奇喘得不行,古兰丹姆便叫他下马歇歇。她扶继父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取来水葫芦,继父摇头;古兰丹姆又递过馕去,继父还是摇头。古兰丹姆便从继父的铁皮烟盒里捏出一撮金黄的莫合烟,卷了一个喇叭筒。继父接烟时,手哆哆嗦嗦,目光也哆哆嗦嗦,古兰丹姆想继父一定是为昨天夜里的事难堪呢。她心里有些不忍,叫了声“阿爸”。她很久没有叫过他了,她继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看着她。古兰丹姆于是又叫了一声。继父黯淡的眼眸有了湿润的亮光,伸出竹枝般的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一般说来,继父是不大亲近她和姐姐的,即使是小时候,他也很少抱她们。古兰丹姆从未见过继父这种令她无法描述的表情。是亲情,还有一种不是亲情的东西。她鼻子一酸,走到树后,在青草上坐下。她有些累了。

  这时,一只鹰晃晃悠悠从半空飞来,似一架受伤的战机卷着一股血腥味呼啸而下。松枝后传来一声鹰笛,大鹰朝着鹰笛声滑落。这油滑的鹰笛声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吹的。在树下抽着烟的老达奇兴奋地叫道,阿洪尼克!

  那个已长成大人模样的不良少年便倏地出现在父女俩面前。肩上扛着气势汹汹的鹰,手上拎着瑟瑟发抖的野兔。野兔的一只眼变成了黑洞,眼珠被鹰啄去,另一只眼淌着长长的泪水。

  阿洪尼克首先跟古兰丹姆打招呼,他说,美丽的大明星,又去城里拍戏啦?古兰丹姆冷冷地扭过脸去。阿洪尼克笑了,抽下腰带将野兔吊在树枝上,说,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兔子的尾巴长不了!野兔四蹄乱蹬,发出一串串尖叫,那只没了眼珠的黑洞枪口似的仇恨地瞪着阿洪尼克。古兰丹姆不忍去看,又气又恨跑到另一棵树下。看到古兰丹姆跑了,阿洪尼克打了个响指,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瓶冰山牌青稞酒,一条红雪莲香烟,撂给老达奇,说,归你了!老达奇捧着两样东西,一脸受宠若惊的笑,说,好、好。

  在两个男人东拉西扯喝着酒时,古兰丹姆的身子飘了,倦意上来。混沌的脑海里,有个影子晃悠,铅灰色的。吱呀,一扇门开了。那个影子进来了,横在门槛上,久久地。她说,你是谁?我看不见你。他说,是我呀,你等待的那个人。他向她走去,每走一步,便把光明带给她一分。她终于睁开了她那失明很久的岁月的双眼。哦,他从云雾缭绕的慕士塔格峰走来,带着冰雪的气息,青草的气息。他皮肤红润,有一双温柔的褐色眼睛,一头浓密的卷发;他的衬衣领子是雪白的,笑起来温柔如水。他向她招招手,说,美丽的古兰丹姆,还认识我吗?我们一起拍过戏的……

  是呀,她想起来了,一千年前他们一同拍过戏的。她周身的血液开始疯跑,呜呜地,发出风的呼啸。她的头发变成五彩缤纷的泉,向太阳喷射无穷无尽的激情。这时白胡子的冰山之父向他的爱女吹来一口气,哗啦一声,爱女凝成冰山的胴体开始融化,千年的冰霜抖落在地。她像白雪公主那样,穿着洁白晶莹的婚纱,骄傲地向她的情人走去。她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我的高原情人!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你会带给我五月的鲜花和绿草,带给我一生最美的童话……

  五月终于回来了。他的表情,他的话语,他的抚摸,带着五月的温暖。她的冰山,她的草原,她的悬崖,带着五月的浪漫。她与他相拥着一道翻山越岭,浏览无限风光;他与她陶醉着一同饮下葡萄美酒,在雪地里安眠。

  五月回来了。

  五月回来了!

  ……

  黎明,当古兰丹姆觉得浑身又烧又痛时,一团扑面而来的大火把她惊醒。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盖着一件散发着羊膻味的皮大衣?她的心咚咚直跳,嗓子里堵着一团腥臭的黏东西,想吐,吐不出来。这时,火光后面伸出一双手,捧着热腾腾的野兔腿。大明星,起来尝尝我的手艺吧。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声音里带着欣喜不安。古兰丹姆触到自己身下的鲜艳血滴,她像被火烫了似的尖叫起来!她明白怎么一回事了。胡大啊,胡大啊,她抡起羊皮大衣不顾一切地扑向大火……

  当然,她最终没有跳进火海,而是乖乖地跟着继父回了家。继父和阿洪尼克昨晚都喝醉了,继父倒头大睡,睡得死人一样,阿洪尼克便得了机会。继父看见古兰丹姆哭个不止,劝她说算了,家丑不可外扬。继父是塔合曼人人尊敬的男人,是苦心养育过她的善良的人,古兰丹姆不得不听他的。

  趁着冰冷的熹微,古兰丹姆蹲在溪边洗了脸,梳了头。这时天空放亮。高原的天明从来都是悄悄的,好像有一只手从半空降下,轻轻拉开一个巨大的帷幕。云儿是茸茸的白,阳光是透明的亮,远处的慕士塔格峰还是那么庄严肃穆。啊,冰山之父!古兰丹姆在心里喊,你看见我的泪水了吗?你站了那么久那么久,为什么从不开口?

  突然,她生出对他的深深的恨。

  这恨,直到她从母亲那里得知继父患了晚期胃癌后才得以消散。

  乡邮子老达奇的日子不多了。听说这个消息后,塔合曼的人是多么悲伤,他们提着一篮篮的鸡蛋和一沓沓的油馕去县医院看望他。他们说,这么好的人,咋得这么个病?他们说,这么好的人,咋就不给他个亲生儿?塔合曼的人为古兰丹姆的继父鸣不平啊。母亲守在医院里,不时地被前来探望的乡亲们说道。女人们的话语更尖锐。母亲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是老达奇最后的时光。一直躲在家里的古兰丹姆,终于去了医院。继父支撑着虚弱的身子,用最后的气力拥抱母亲。他抓着母亲的一只手,耳语般地说,咱家向阳的那面墙,数到……第十八块石头,是活动的。那下面有一封信,是我30年来唯一……没有送达的信!……

  说完,老达奇的眼珠不动了,洇出一层潮润。那里面藏着他没能说出的秘密。

  老达奇死了,塔合曼的人以最隆重的仪式,为他们的雄鹰送葬。阿洪尼克带着姐姐回来了,胖胖的姐姐已变成一把骨头,一见古兰丹姆就泪流不止。原来她身上的孩子掉了,医生说再也怀不上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它令古兰丹姆的姐姐几乎无法活下去……三个女人在葬礼上抱头痛哭,愈哭愈烈,塔合曼最尖刻的女人这时也表现出宽容,她们说,那家子还算有良心,老达奇没白养人家的羊娃子!

  葬礼结束后,古兰丹姆扶着母亲回到家,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第十八块石头”。二人一个扶梯,一个踩着上去。古兰丹姆终于在一块石头下找到了裹着层层塑料布的“秘密”。那是一封信,印着小花的信封上是褪了色的笔迹,写着母亲的名字收。里面有一页信纸,一根火柴,一片烧煳的木片!

  站在半空中的古兰丹姆读着信上的几行字,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是的,太不可思议了!落款是罗导的名字,笔迹是罗导的笔迹,罗导怎么会和母亲连在一起?

  古兰丹姆血往头上涌。信封带着她巨大的震颤,飘落到梯子下。母亲似乎早已有了预感,飞快地拣起那发黄的信和烧煳的木片,用手摩挲着。忽然,她笑起来,嗬嗬嗬,嗬嗬嗬,笑得浑身哆嗦。笑着笑着,她瘫坐在地,不动了。

  从这天起,古兰丹姆的母亲再也不去塔合曼温泉提水了。她穿着那条紧巴巴的红裙子,一早一晚,走动在一些石头房子间。她逢人就喜滋滋地拿出那封信,说罗瑞(罗导的名字)给我来信啦,罗瑞给我来信啦!他让我明儿赶到县城,让我跟他一起跑!

  接着,她絮絮叨叨向乡邻们讲述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讲得口喷白沫,泪水涟涟。古兰丹姆发现寡言少语的母亲其实想像力极强,还具有表演天赋。乡邻们同情地看着她,他们认为这个没给老达奇留下一男半女的婆娘,一定是受了刺激。

  终于有一天,塔合曼的人开始厌烦这个老太婆了。古兰丹姆的母亲一张嘴,他们就说,老糊涂,如果罗瑞真爱你,这次来高原咋会不认得你呢?古兰丹姆也说,是啊,肯定搞错了,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那信说不定是他写给与你同名的另一个姑娘的呢……

  老达奇干嘛要压你的信?你们无怨无仇,那时你还是副乡长未来的儿媳妇,谁敢得罪。肯定是另一个女人的信,老达奇可能看上那女人了,吃醋。塔合曼的女人们分析过后,一致认为。

  古兰丹姆的母亲为了证实自己没有撒谎,从家里拎来了盛无花果酱的蓝花瓷罐。她说,看,这是我给他送无花果酱的罐儿!你们不信,问问它好了。接着又掀起外套,揪着一件黑不拉叽的衬衣给人看,说,看,这是他的衬衣,白不白?……

  古兰丹姆从领子后面的商标,认出是罗导丢失的那件白衬衣。至此,她坚信母亲疯了。既然是个疯子,说些疯话也就可以原谅了。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正常了呢?死了孩子那阵儿。古兰丹姆感到痛心,她只顾拍戏,怎么就没及时地发现这个问题,以杜绝悲剧的发生?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古兰丹姆的母亲坚决抵制去看医生,她认为她没有任何必要。她能吃能睡,能说能唱,还能跑——她觉得在邻居间的宣传不够,于是每天带着两样东西——信和蓝花瓷罐,又兴致勃勃地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进行巡回演讲。高兴时还要唱电影插曲,正是罗导出演男主角的那部电影里的插曲。

  古兰丹姆管不住母亲,就去管羊。对于一个痛苦的人来说,牧羊是最好的选择,它放牧着你的孤独,放牧着你的忧伤,把你一生的爱与恨留给了天地和时光。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湛蓝的天,蓝得心醉;雪白的云,白得纯粹。野花竞相开放,青草拼命生长,它们把无限的爱与美都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牧羊人。古兰丹姆,你说你还有什么想不开呢?她劝自己。

  古兰丹姆开始唱歌。没有歌词,是一声比一声遥远的长调。这长调是她的心事,她的寂寞。她希望有人能听到。

  在古兰丹姆不停地歌唱时,有一天肚子里也有了歌唱声。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事情,古兰丹姆起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是那肚子一个劲地唱,像要跟她比赛似的。

  塔合曼所有的女人都关注起这个会唱歌的肚子。每当古兰丹姆出去牧羊,总有女人跟她搭讪,想套出那个男人是谁。关键时刻,她母亲暂停了自己的巡回演讲,把她关在石屋里逼问不休。古兰丹姆昂首挺胸,坚定不移,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说!跟江姐一样坚强。母亲说不说就不说,打死你没用,打死他吧。古兰丹姆说不成,他死了我也死!不同意堕胎。现在她已真正变成了塔合曼的女人,她母亲或她姐姐那样的女人,害怕死孩子。母亲疑窦顿生,这孩子莫非是那个姓罗的人的?古兰丹姆的母亲现在是个疯婆子了,人一疯劲儿就大,她死死地掐着古兰丹姆的脖子,几乎致她于死命。古兰丹姆从母亲的仇恨中认清一个事实:她讲的故事是真的。

  支撑古兰丹姆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很快,大雪封山。

  树枯了,草黄了,雁去了。古兰丹姆换上母亲的宽大裙子,像母亲从前那样,盘腿坐在毡垫上,开始缝一顶金丝绒的小花帽。从一个晨昏缝到另一个晨昏,永远没有疲惫的时候。她算了算,来年五月,她将跟高原上众多女人一起,跟她家圈里的母羊一起,生产。生孩子同产羊羔一样,永远是高原上的一件大事。

  只是静下来时,古兰丹姆会突然有种怕。怕什么?怕孩子没有父亲?怕母亲会撂下她不管?不是,都不是。他们这个民族对于没有父亲的孩子还是很宽容的。女人生孩子永远是好事。

  随着第一场雪的到来,高原被一层无尽的白包裹。这无尽的白是无声无味的,无声无味在扼杀着一个需要声音和色彩的年轻女人的生命。

  古兰丹姆常常在黄昏时眺望慕士塔格峰。冬日夕照下的冰山之父远没有清晨那么潇洒伟岸了,他像一个满腹心事、气息奄奄的老头儿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的白发脱落了,胡须稀淡了,城里人说,是地球持续高温的结果。古兰丹姆不这么看,她觉得他真的老了,跟她一样。假如有一天他突然倒下,塔吉克人该怎么办?这多么令她忧愁啊!

  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山那边的事。如果慕士塔格峰一旦消失,塔合曼的女人是不是进城寄信买东西就不用翻山越岭那么费力了,是不是就能够看到外面的美丽新世界了?罗导和俞姐他们是不是会多来这里拍几次戏?

  大雪封山前,古兰丹姆到县医院检查身体,碰到了中学时的一位汉族女同学。女同学有个当副院长的爸爸,所以她像模像样地穿上了白大褂。她说,古兰丹姆,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在塔合曼温泉沐浴的样子好性感哟!古兰丹姆高兴地说,真的吗?哪个台在播我拍的戏?我们那里什么也看不到,我到你家去看,怎么样?女同学说,好呀,你给别人拍广告,赚了不少钱吧?古兰丹姆纠正说,那叫拍戏!女同学笑得一塌糊涂,指着她长满蝴蝶斑的脸,说,勺子!他们在骗你呢!

  古兰丹姆并不觉得她受了骗,拍“戏”跟拍广告有什么区别呢?她觉得这个女同学俗透了。

  高原的冬天真漫长。塔合曼温泉依然如故地喷涌着浓浓的硫磺气息,把高原变成了气体世界。每天早上,当东方刚刚泻出一丝亮时,古兰丹姆便在咩咩的叫声中,穿上母亲那套旧毛衣毛裤,提上木桶,去泉边提水。从前她一点不相信那个鬼传说,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信了。

  站在泉边,古兰丹姆常常会失神,以为看见了桃花——是印在信笺上的粉红色小花,看见了那双她喜欢的眼睛。但一有人打水,桃花和眼睛就被搅没了。这时,古兰丹姆很生气,对着远方大喊大叫起来,噢——噢——噢。那声音一传出去,立刻被空气吸走了,好一会儿,才能听到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她的声音吗?她望着没有尽头的高原,觉得自己消失了,成为一粒雪沫,一片草叶,或一滴清泉,不见了。

  美丽的古兰丹姆一日日地走在母亲走过的小路上。一日日地走在母亲走过的小路上,美丽的古兰丹姆变老变胖。

  接着,又是一个蓝蓝的五月。

  五月来临时,从石屋里走出一个个养得胖胖的男人,走出一个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天气暖和了,男人们该上山游牧或下山闯荡去了。

  五月来临时,圈里的母羊们也变得大腹便便,鼓鼓涌涌。圈一开,公羊们黄尘一般扑出去,去寻它们的青春世界。留下母羊们,缩在墙头,等待死亡,或再生。母羊难产是常有的事,家家都会碰到。所以,高原的女人们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五月,总能闻到死亡的气息。她们的期盼中就掺上了忧虑和伤痛。

  这个五月,古兰丹姆的母亲又找到新的事情做了。老达奇死后,邮件便不像过去那么准时到达这里了。这条邮路长,路况差,新的邮递员一时还没到岗,古兰丹姆的母亲便穿上丈夫留下的绿制服,背上绿邮包,骑着马儿出征了。这个一度疯狂的女人一走进丈夫未竟的事业,顿时变得庄严起来。她比丈夫还尽心尽责,任劳任怨,尽管没有分文报酬。古兰丹姆的母亲也像丈夫从前那样,承担下为乡邻们采购生活用品的任务,她做得比丈夫还周到,受到姑娘媳妇一致称赞。

  挺着肚子的古兰丹姆只好一个人在家侍候母羊产羔。一连几天过去了,累得腰酸背痛。这天,她刚为一只母羊接完生后,突然感到自己出问题了。痛,并大量出血。恰巧她姐姐回娘家来,姐姐背起古兰丹姆,就往乡卫生院跑。一路上,鲜红的血,染透了青青小草。

  在医生的帮助下,一个健康男婴产下。护士抱过去让古兰丹姆看看孩子,古兰丹姆偏过脸,嘴里咕哝着一个什么人的名字,昏了过去。这一昏过去,就睁不开眼了。

  那会儿,古兰丹姆的母亲背着绿邮包神气活现地刚刚进村。听说家里出事后,她从马背上撂下邮件,只带了一封信,赶往卫生院。看到女儿裹着比冰雪还白的被单,她一时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这个女人在女儿身边坐下,握住一只冰冷的小手。她没有哭,脸上一派平静,嘴动了动,就扯出一串长调:

  我骑着马儿唱起歌,

  来到了冰山。

  遇见了美丽的古兰丹姆,

  天涯海角谁能比得上你,

  哎呀美丽的古兰丹姆。

  我穿过戈壁越过草原,

  来到了塔合曼。

  你可知美丽的古兰丹姆,

  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哎呀美丽的古兰丹姆……

  经过一段时间的“巡回演讲”训练,古兰丹姆母亲的声音愈加洪亮动听。歌声穿透雾气缭绕的塔合曼温泉,震得远山冰雪纷落,像无数银花致哀。鹰们听了,飞得低低的,眼里含着泪光。羊儿们听了,自觉排成长队,准备为塔合曼最美丽的姑娘送行。那些山里的骆驼一下又老了十岁,驼峰上的毛发颤抖不止。

  古兰丹姆的母亲直到把太阳唱落了山才停下来。她抖抖嗦嗦从她穿的罗导那件白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封印着粉红色小花的信。她兴奋地去掰古兰丹姆的眼睛,说,古兰丹姆,我的孩子,看谁给你来信了?是俞姐,不,是罗导!罗导给你的信!真的,看看吧,看看吧……

  头戴王冠一样精美花帽的古兰丹姆似乎睁了一下眼睛。黄褐色的蝴蝶似陈年旧梦,掩去了一张纯净的脸,掩去了那个冰山一样美丽的古兰丹姆……

  塔合曼的女人们看得真切,印着粉红色小花的崭新信笺是空白的。(完)

  2003年5月写于乌鲁木齐

  作者简介:

  王伶,女,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现任《生活晚报》副总编,主任编辑。发表文艺作品1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昆仑月》《天堂河》,中篇小说《无怨无恨》《忘记白驼》《海边和阿狄丽娅》等。影视作品有20集电视连续剧《月上昆仑》《达瓦孜传人》。系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编辑: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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