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他的并非都是蹉跎
作者:张雅文
蹉跎岁月,留给他的并非都是蹉跎
瞿秋白在牺牲前曾说:“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
一个人的经历,决定着一个人的情感与人生。
1968年冬天,北国边陲黑龙江特别冷,零下42度,不少南方来的知青都冻坏了手脚。凌晨2点钟,正是老百姓称为鬼龇牙的时刻,在宝清县建设兵团853农场21团一座最原始、最古老的石灰窑里,一群身穿黄棉袄的知青已经开始劳作了。
那个年代能穿上黄棉袄是一种荣耀,一种革命的象征。唯有一个瘦弱的少年身穿一身黑棉袄。只见他第一个跳进刚出完石灰的滚烫的石灰窑里开始“平窑”。这种原始的石灰窑形状如同日本鬼子的炮楼,上面填石灰石和煤,下面出烧透的石灰。几米直径的上口既是进料口,又是烟囱。所谓“平窑”,就是蹦到冒着火苗和浓烟的窑里,徒手把堆得小山似的石灰石码平。外面零下42度,窑里零上80多度,一冷一热,温差120多度。黑棉袄少年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拼力码着石头。别人换班上去休息了,他却仍然继续干下去,直到把整个窑平完了,他才筋疲力尽地爬上窑顶。他的黑棉袄肩头蒙上一层厚厚的、汗水浸透的白花花的盐卤,刚发下来的皮手套磨出了窟窿,露出冒着血丝儿的十个指尖儿,一碰就钻心地疼痛。
苦难犹如手中的铁锤,而少年的身躯却像脚下的石头,在无数次的锤打中变得无比坚强,就像他和战友们写在石灰窑上的明代于谦的《咏石灰》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
“文革”时期,头戴一顶“黑五类”狗崽子的帽子,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位少年居然戴了三顶:爷爷是地主;父亲是“日本特务”兼“反动学术权威”。三次抄家,母亲被剃“鬼头”,父亲被关进“牛棚”。一个好端端的知识分子之家,转眼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接踵而至的打击,使高中还没毕业的晓程感到十分痛苦。他极力想用革命行动来证明自己是革命的,极力想改变“黑五类”狗崽子的命运,就割破手指写成血书,强烈要求到生产建设兵团去改造自己。因为“黑五类”子女无权加入生产建设兵团,所以只能用血书自荐。然而,并非是血书起了作用,而是853农场21团宣传队需要一名手风琴手。当时能拉手风琴的如凤毛麟角。少年的晓程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不仅拉一手好手风琴,还唱一手好歌。直到今天,他偶尔还会拉起心爱的手风琴唱起《三套车》呢。
他成了生产建设兵团里最下等的公民,一切脏活、累活非他莫属,烧石灰,打炮眼,掏粪,伐木头……然而,对一个19岁的少年来说,更大的伤害并不是体力的透支,而是无休止的心灵打击。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都是腰扎宽皮带、身穿黄棉袄,一副准解放军的打扮,唯独他没有这个资格,他只能穿黑棉袄。853农场的宣传队员都可以载歌载舞、登台表演,唯独他一人躲在幕后只能为别人伴奏,不许登台露脸。而且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无论他如何用革命行动来证明自己,他都永远是一只靶子,随时准备被拉出去为他人当作立功表现的机会。
他那颗孤寂痛苦的心灵在蛮荒而空旷的世界里,踽踽独行,无人为伴,找不到解脱,更找不到欢乐。唯有一天劳动结束了,月亮升起来了,他背着自己心爱的手风琴来到郊外,尽情地拉起来。一群知青闻声而来,眼含泪水唱起了俄罗斯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歌声充满了悲凉与感伤。只有在这时,他心中的孤独与郁闷才会随着琴声发泄出来,才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那份应有的平等与和谐。
逆境能使人叛逆、颓废,也能使人迸发出无坚不摧的毅力。像后来许多有成就的知青一样,无论怎样艰难困苦,无论怎样受尽凌辱,他从没有气馁过。他心灵深处一直蕴藏着一股岩浆般的激情。它渴望着喷发,渴望着人生的转机,只是苦苦地等待着机会。他抓到一切能抓到的书来读,《毛泽东选集》《国家与革命》《马克思的青年时代》……读得最多的是那本影响了几代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影响了他一生。“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蹉跎的岁月,没有尊严的生活,超出承受力的体能透支,把一个天真少年抛到了人生的最底层,使他成为一个逆境中的弱者,饱尝了底层人的艰辛与困苦,也饱尝了一个弱者的渺小与渴望,从而使他与底层百姓结下一种深厚的、永远不可割舍的情感。
这段生活影响了他一生,也决定了他一生。
这也是他屡屡做出惊人之举,向自己、向医疗体制提出挑战的原因之一。他的心是属于平民百姓的,任何官位与金钱都无法撼动他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