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精品选读:那儿(连载)--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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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11/01 11:45 当代 | ||||||||||||||
曹征路
工友们,老少爷们儿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 小舅在厂门口支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议书,留了一摞子空白纸给人签名。倡议书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来还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话,我认为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删掉了一些。可小舅认为,就是这样的大白话才来劲,工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团结起来。现在谁怕咱工人团结?谁是工贼谁害怕!总之他是横下一条心了,要发动工人抵制卖厂。在他想来,只要三千个名字往上一写,吓都把他们吓死。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市领导把他找去谈过一次话。小舅回来后脸青过两天,脸青过之后就让我帮他打倡议书。小舅说: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你有理说理嘛,你敢说这不是侵吞?你敢说这不叫贪污?你敢公开包庇他们吗?你们也不敢。你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就说我不该上访不该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吗?我找你找得还少吗? 小舅这一趟出去,明显能说会道了。一个人对着墙壁也能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谁苦辩,好像他一辈子该说的话都积攒在心里,此时阀门才大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的短发已经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妈都苍老。而在他的脸上,刀刻斧凿的脸上却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光专注,印堂发亮——我这样说不是赞美,而是实实在在有点害怕。我真怕他支撑不住,走向崩溃。用小舅妈的话说,他这是想上电视了,想当名人了,过瘾! 那天回来我把小舅的情况一说,我妈就愣了。白菜刚撂下锅她也不管了,扔了锅铲就走。见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头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场,啊?你别想不开啊,别吓我们啊! 小舅当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奋着。问:我干吗要哭?放什么屁呀? 可他的亢奋我妈十万分地不感冒。在她看来,小舅完全是疯了。企业改制,国家转型,是你一个工会主席管得了的事吗?你工资不少拿一分,饭不少吃一碗,别人能过你就不能过了?再说你还是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怎么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什么心?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没啥,悄悄帮她几个不就完了吗?我妈大气磅礴地指出:谁爱贪就叫他们贪去,他能把长江水都喝干吗?咱们安安分分过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认为这比放屁还不如。 我妈说那么多人不出头你为什么要出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你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几个造反派得善终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还小啊,你根本就没见过事啊。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我妈是当小学老师的,革命历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说服小舅,而且从来没有说服过小舅。说服不了,她就觉得很伤心,一伤心眼睛水就一泻千里。 后来我父亲也赶过来了,僵局这才打破一点。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是搞机电一体化的,对矿机厂也算了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亲的看法,写个倡议书还够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怀疑这种做法有没有价值。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五轴连动的机床都有了,咱们这个矿机厂也确实落后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资源要向优势企业倾斜,你们硬顶着不是逆市场而动吗?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么优势企业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们搞的是房地产,连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这一片叫睡女花园,靠厂区的那一片叫雄风广场。我父亲这才傻了,说,不对吧?我昨天才看的报纸,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小舅说:报纸上要有一句真话我何必去上访呢?他要真能改造矿机厂,别说五轴连动,八轴连动我都想要啊。我父亲经过严肃地思考,还是认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便指着我骂:这就是你办的报纸? 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快过年了,有点最后晚餐的意思,虽说气氛沉重,可人总算是聚齐了。我妈也不劝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劝他多喝酒,说:多喝点,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来说:姐,那我就谢谢你!又说:我们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种。你们猜我这几天看见谁了?我总能看见咱姥爷,我总能想起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外婆大声说,妈,我看见我姥爷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爷好! 我看见母亲脸色一惨,热泪喷了一脸。 他们说的姥爷,就是我外婆的父亲。他老人家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他没留下照片,谁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可小舅居然说看见了他。我想小舅看见的应该是一幅素描画,这幅画至今还挂在大连市一座著名的监狱博物馆里。我读大三的时候,我妈和小舅回东北探亲,领着我去参观过。画上的那个人是个工人领袖,他正在驳斥法官的指控。他说:我们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反对资本家剥削和欺骗,就是要为工人争福利、争权力,改善工人生活。那个人后来死于一次著名的监狱暴动,身上中了十几枪,肩上居然还扛着一副铁栅栏。……我说小舅脸上的神性,指的就是这种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并不像小舅想象的那样,他振臂一呼,然后应者云集,然后大家同仇敌忾就把厂子保住了。小舅的错误在于,他根本就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事我在报社里也谈过,他们都认为这种事早就不稀奇了,连新闻价值都没有。他们说矿机厂要是以一块钱转让那才叫新闻。当然,这种话小舅是听不进去的。 几天过去了,回厂来看热闹的不少,真上来签名的并不多。小舅见人就讲形势严峻,见人就宣传保住工厂就是保护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哑,可人家就是不愿签名。人家说对呀对呀,是这么个理儿呀,朱主席你真是个好人。这年头像你这样恐怕已经不多了,可就是不签名。就这样他还不死心,他还要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上门去促膝谈心,掂着电声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讲形势。小舅说:我以前是犯过错误,大家上过我的当,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这我能理解。可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是真的,我为咱们厂着想为大家着想是真的,这点总可以信吧?请你们相信我,只要工厂还在,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厂子还有救…… 到了后来,他身后只剩下一帮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后头喊: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 原先跟着签名的都是职代会的代表,还有跟小舅关系特别好的一些老工人。现在看见人气不旺,那些代表又后悔了,还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几个。小舅气得眼珠子都要飞溅出来,说,你们怎么孬成这样?滚,怕死的都滚! 这样的结果是小舅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看来,他两次出去上访,经历千辛万苦,完全彻底是为了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到头来却是热脸蹭了冷屁股,这怎么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阶级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自私?这么怕死?这还是从前那些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吗? 然而真正让小舅伤心的还不是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间冰寒彻骨的悲哀是一个晚上。那天,他一口气喝掉一瓶大曲酒,正要摔瓶子,家里来了两个老头。老头是他从前的师傅,老头对他说:你随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腾也是瞎折腾。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来跟你说这个话。 小舅哭了,说师傅啊,师傅我真是为大家好啊,我没有半点私心啊。 可老头们说,现在的话都好听得很了,听了也都好过得很了,可谁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头告诉他:你说你为大家好没有用,你算老几呀?就算厂子不卖了,你就能保证搞好吗?到时候不还是人家说了算? 小舅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 老头眼一瞪,说这样对你还是客气的,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来,到这时才算真相大白,自以为代表工人说话的他,其实只能代表自己。而那个美国博士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 就是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妈气不过,说:过完瘾了?过完瘾就爬到床上去,别在地下耍赖。一会儿你女儿回来还说我怎么着你了!然后嘀嘀咕咕又说了些守活寡之类的话,小舅叫她夹住屁股嘴她也不夹。这样小舅积郁了一冬的怒火终于点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并不是一个喜欢家庭暴力的人,作为工会主席他还调解过不少暴力纠纷。他和舅妈的感情虽说不大好,舅妈那张嘴巴虽说也有点臭,时常疑神疑鬼说些难听话,但真打这还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气疯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小舅妈夺门而逃,嘴巴里大喊杀人了,朱卫国杀人了,朱卫国不要脸,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后面追,她就在前头喊,从工人东村一直喊到西村。当时晚上九点还不到,几乎全体工人和家属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工人区吵嘴打架并不稀奇,当时也没有人出来拉架,人们只是觉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小快活,觉得很过瘾:朱卫国怎么也是这样的人?也许他们觉得,这才是本色的朱卫国。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马路上,人都傻掉了。后来她就跪在路中间,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别再闹了啊! 小舅这才站住,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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