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个神秘而充满禁忌的地方--乌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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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5/12 14:39 文字客 | |
作者:哑孩子 烟 女人抽烟在乌村会被认为是不正派的象征,或者至少表明,这个女人有着过于强悍的类似于男人的气质,像烟本身一样,浓烈刺激,所以我的祖母抽烟就成了一项秘密的活动。 关于祖母抽烟的秘密,更直接地说是一个女人偷偷地抽烟的事实,无人不晓。祖母真正想逃过的是她儿媳也就是我妈妈的眼睛。她没有做到。我的母亲不肯原谅她的这种荒唐行为,和我提起此事语气中就充满讥诮和嘲讽,虽然那时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我想母亲可能是为了把我教育成一个乖女孩儿才那样夸大了事实,或者也许仅仅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天生的敌意,其中的原因很难简单地说清楚。 祖母把她的银色小烟斗藏在碗橱下边一个隐蔽的角落。灰迹斑斑的塑料袋装着少量的劣质烟丝,缠在烟袋杆上,成为祖母一天中最不可少的乐趣。她抽烟并不回避我们这些小孩子,所以我无数次目睹了她抽烟的情景。 在确信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从碗橱底下摸出她的宝贝,抖开塑料袋,捻一些烟丝按进烟锅,然后就着灶里的火焰把烟锅点燃。此后她坐到木凳上,悠闲地吐出第一口浓浓的青烟。亮光从她背后的木格子窗棂透进来,袅袅上升的烟的轮廓格外清晰。紧接着她连抽几口,吐出更多的烟来。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总是一言不发。我想她或许是沉浸在这片时偷来的乐趣中,但也许是在聆听院子里随时会响起的脚步声。 无数次,她不得不迅速磕掉烟锅里还未来得及燃烧的烟丝,把她的宝贝塞进碗橱下边。有时在门口出现的是我的母亲,有时可能是串门的邻居,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秘密。我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不是成了她一生的弱点。如果她抽烟的时候我在场,就会装作对一切熟视无睹,或许不是装,而是我说过的谅解,想让祖母不必因为我在而尴尬。我敢发誓,关于我祖母偷偷抽烟的事情这一生中我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如果这次不算的话。 我曾经猜测过祖母的烟龄,特别是她那只银色小烟斗的来路。是她自己买的吗?还是她的儿子给她买的呢?她的儿子肯定是知道她抽烟的,为她买只烟斗算不上孝敬,但也算不上纵容。不过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怎么在心里衡量自己母亲的这种行为的,他是一个温和而倔强的人,从来不主动抽烟,这一点正和他的母亲相反。 有一点肯定的是,烟丝是祖母自己买的,也许间或她也装作不经意让儿子给她捎带上一两包,但她不能不顾及到自己儿子的想法,她越是以漫不经心的口气就越是暴露了她的深思熟虑,所以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等我会替她跑腿的时候,她就常常派我去买烟叶,四角钱一包,通常是一次买两包。那种烟丝包装简陋,呈长条形,每次拿到手上的时候,我都会放到鼻子下嗅上老半天,我喜欢生烟丝的味道,有一种草木的气息。 在她把一元钱交给我时总不忘叮嘱一句,如果有人问起给谁买的小烟儿,就说给你爷爷买的。其实这很荒唐,我连我的爷爷都没有见过,可能连我的母亲也没有见过,他40多岁就死了。我家的土墙上有他的照片,相当年轻。因此祖母的叮嘱在我的联想中变成了墙上那个年轻的男人嘴里叼上了60岁祖母的烟斗。 但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连意外的事情都设想到了,不能不让我充满了维护祖母秘密的自豪感。不过从来,不论是售货员还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没有问起我过这个问题:手里的烟叶是为谁买的。我对回答这个问题准备得十分充分,竟然没有得到一次展示的机会,不能不说是当时最大的遗憾。 等我上了中学,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就动了给祖母买烟丝的念头。学校附近的小卖部里商品杂七杂八的十分齐全,有我们当时女孩子最时新的发带和编手镯用的彩色塑料细管。我把钱递给那个总是面带愠色的阿姨时,脑子里翻腾的是,如果她问起给谁买烟丝,我就说是给爷爷。 冬天,69岁的祖母死在她那张大铁床上。那天早晨,我发现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在昨天和今天之间,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鸿沟是如此难以逾越。 一年之后我们搬出了老屋,住到新房子里去。所有那些陈年旧物都从角角落落被翻捡出来堆在院子里。祖母的烟斗也被翻了出来,但我没有见到,更不知道去向如何。我忽然想起祖母下葬的时候,母亲建议在她的棺木里放一支烟斗。她说的语气那么自然,周围的女人也都表示赞同,仿佛事情原来就是这样,而她们一开始就都理解了祖母的秘密行为。 以前我很想知道一个女人是如何开始抽起烟来,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最自然的事。我现在睡在祖母的那张大铁床上,有时会很想把它搬回到老屋去,连同那些灰飞烟灭的旧时光,在老屋的木头顶棚下,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中,点一支烟,慢慢燃烧。 星空的畏惧 乌村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有一样东西仍然让我深深震撼、心怀恐惧。是星空。我回到了乌村。 像小时候一样,我还是不敢抬头仰望。在乌村漫天的星斗下,我从来不会想到这些银色的小钉子有多美丽,而是感到一种压迫,觉得自己一瞬间就要变成尘埃灰飞烟灭,或落进星星们所在的无底深渊,同它们一样并不拥有此刻呼吸的生命。那是一座巨大的磨房,我们却看不到拉磨的驴子。或许在茫茫的星际之间,我们和石头从来都没有什么区别,归根结底都毫无意义,但这个念头足以让我大哭一场,然后放任自流。我放弃我自己了。 很多时候我跟别人夸耀乌村的星空,实际上回到这里我却极力避免看它们,甚至晚上很少出门。它们冷冰冰的古老的目光,总是逼迫我去追问自己不能回答的问题。我躲到屋顶下,躲到白炽灯微微泛黄的光晕中,躲到燃烧的炉火边,躲进一切琐细繁杂的日常事务中,像一条生命脆弱的鱼躲进密密的海草。 跳小鬼 在门灯的阴影里,我重新变回到6岁。我站在那里,等待着有大人来救我,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来。四处潜藏的跳跳小鬼让我静止在原地,惟恐惊动了它们。弟弟打着手电出来了,现在我应该叫他小哥哥。他那么勇敢地走在我的前边,手电筒晃来晃去。我一步跨进灯光里,像是被解除了魔咒,暗自吁了口气。没有人觉察我的异常,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摇身一变,一下子拥有了成年人的尊严和力量。我又开始大声说话,并对弟弟有了一点点隐藏的报复心理。但是我并不敢轻举妄动,门外黑暗的角落和树影中,所有那些跳跳小鬼都站在弟弟的一边,而我还有许许多多不得不变回到6岁的时刻。 (责编:幽山) |